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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最后:她给自己挖了坑 ...

  •   神宗二十六年,顾长明殿试落第后,在京城八子胡同一处偏僻所在蜗居了两个月。
      慕引章时任礼部尚书,有日行轿到街市口,一名衣衫萧索的学生拦住了她的轿,慕引章撩开帘子去看,于摩肩接踵的繁华热闹里看见了落魄潦倒的顾长明。
      殿试之前,顾长明是这届考生中最炙手可热的贡生,彼时风光无限,人看着也是俊俏顺眼的,与此刻眼前的人委实相差太多。
      慕引章饶有兴味的看着他,未出轿子,看了没多久,便出口相问:“阁下这是做什么?莫不是有什么冤要与本官诉?”
      顾长明那年十六,看着还很生嫩,局促的看她半晌,却不说话。
      引章状似恍然的道:“哦,本官想起来了,你是顾长明。”
      她此刻方下了轿。
      慕引章掸了掸袖,绕着顾长明转了两圈,眼角眉梢的笑熏染的透彻,看着病肺痨鬼似的苍白面容,带了些许人气,说话时很是顺畅,咳也不曾咳,道:“顾公子怎么落得这个境地,以公子的才华不该至此才是。”
      顾长明还是垂着头,半晌蚊子似的说了一声:“慕大人,学生想求大人赏份差事。”
      慕引章拍了拍长明的肩,调侃道:“自古求人求的像你这样硬气的,也是个奇事,在闹市口拦本官的轿,就为求本官给你找个差事?你倒说说本官为何要帮你,莫不是我欠你的?”
      顾长明攥着衣服角,又是半晌才回答:“前些日子大人来找学生,是学生不识抬举。学生在大人的府邸前等了两天,大人不在家,只好在这里堵。”
      “时移世易。”慕引章抱着臂,宽大的官袖上的鸟禽姿态倨傲,恰如此人染着讽意的眼角,怎么看怎么像是在看他的笑话,“顾公子,那日你拒绝本官后,本官痛定思痛,招来了几个新鲜面孔放到身边,现在本官身边不缺人,公子还是另谋高就吧。”
      慕引章是记仇的人,从来都是。
      得罪过她的官员,很难再于朝中立足,顾长明连官都不是,得罪了慕引章,能不能再科举做官都得另说。
      顾长明的前半生泡在经史子集里,除了考举他别无出路。
      他望着慕引章,蓦地跪倒在地,揖首过肩,与慕引章道:“慕大人,学生知错了。”
      可是慕引章看也不再看他,转身上轿,与轿夫道:“绕过去。”
      又两个月后,慕引章与张以珂聊天时,不知道聊到了什么,半晌过后,想起了顾长明。
      闹市那日,她出了一口恶气,把给脸不要脸的顾长明给奚落了一顿,回忆起来,心头有些不舒服,便打算去看看这人是不是还在。
      她今日难得心情好,打算给他条活路。
      八子胡同是历届科考贡生们聚在一起的地方,此地虽偏僻,但房费便宜,贡生若得空,可以做些字画卖与胡同尾的字画行,那字画行的老板收购这些笔墨,为的是他日贡生中举,可以将贡生的字画拿出来重金卖出。
      四个月前,书画行的老板日日跑去顾长明的小屋里求他画几幅,顾长明不愿贱卖,这日慕引章问了顾长明的左右邻居,到了书画行找到他时,顾长明手里握的不是笔,是一只手掌宽度的毛刷,正小心翼翼的裱画。
      她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无来由想起一个人,心头发涩,她不常动善心,一动起来便容易泛滥,也只犹豫了下,便打消了进门去揶揄顾长明的打算。
      她回到顾长明的小屋前,等了大约两个时辰,日头泛了黄,裱了一天字画的顾长明才回家。
      他明显没想到慕引章会过来,小屋破破烂烂,锦衣华服的慕尚书身姿俊逸,发带染着橙黄夕阳,约是受了风,时不时的咳。
      他急忙打开门请引章进去坐。
      他的家里没什么摆设,只一张床,一只凳子,引章进了门,看了看三条腿的凳子,径自坐到了床头,长明环视四周,捡起窗台放着的大茶壶,给她斟了杯凉茶。
      便站到了一边。
      引章垂眸看着杯子,咳疾久治不愈,她喝不来凉的。
      她看了看灰闷闷的小房间,疑惑的问:“顾公子在京中做什么?为什么不回家?”
      顾长明不肯直视慕引章,只答:“我身上没有盘缠,回不了家,况且回去与在这里有什么不一样。”
      慕引章看着他,声音浅淡沙哑:“家中没有父母吗?”
      “没了,我只一个叔叔。”
      屋头的风撕拉扯曳,发出刺耳的响动,慕引章起身一寸寸看他的家室,视线顿在床脚放着的小坛子上,她蹲身未靠近,便闻见汾酒的气息。
      她笑了笑,把手里的茶水靠窗倒了,便去揭那酒坛,长明慌忙唤道:“别喝。”
      “怎么?”慕引章回首笑看着长明,“喝你点酒便要心疼了?”
      说话间径自舀了酒。
      顾长明两三步疾走过去,一把拍掉她的碗,沉声道:“别喝,有毒。”
      引章脸色一僵,不多时理出了头绪。
      这个书呆子,是准备慷慨赴死了。
      可幸她来的及时,不然再晚些时候,大约只能来捡尸了。
      慕引章叹了口气,坐在床头思索了会,与长明道:“你明日来礼部报到,我给你安排个差事。”
      她很明白,顾长明心里恨着她,若是有天得势,必会想着法报复。
      她说话时看着长明的神色,末了道:“我用人不分得闲与否,在礼部亦说一不二,你若是受不得气,明日便不要过来。你想仔细了。”
      次日,长明去礼部报到,下了小雨,天际阴沉。
      他在尚书办公的门口站了两个时辰,慕引章才得了空,他进门后,引章头也未抬,招呼了声刚与她报完事的侍郎,道:“贺极,把他带去稽制司交给陆参判。”
      她翻了一页,道:“对了,他姓顾,叫长明。”
      也就是最近,慕引章兼了兵部的尚书,每日愈加的忙,她抽不出时间去调停顾长明,或者说,很久以后,她才想起来被她捡回来的小顾。
      这个很久,是半年。
      顾长明初到礼部时很不适应,除却一甲及第的那三个佼佼者,鲜少有进士直接在中央省从官的,虽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其中的人际关系往来交互却不比书里的学问简单。
      长明兢兢业业,同僚却看他不大顺眼,究其原因,大约是太耿直。
      况且他并没有功名傍身,同僚中再不济的,也是三甲出身。
      便有风声传,顾长明是兔子,慕尚书捡他回来暖床的。
      顾长明跟同僚间没什么好谈的,对这个说法闻所未闻,慕引章初闻这个说法,是张以珂找她叙闲,她捧着茶抿了两口,茶香弥漫间一双眼睛流光焕采,声音沙哑的道:“说起来,顾长明确实长得不错,合我眼缘,我从前竟没发觉。”
      顾长明入职礼部没多久就搬出了八子胡同,礼部自有房屋配给,他的居所在距离礼部没两条街,慕引章挑在休沐日的下午去他家找他,长明在家中院子里晒书,蓦地听见敲门声,打开门便看见朝他笑的悠然的慕尚书。
      相距半年再见,慕引章还是老样子,顾长明却胖了些,只是他年纪还不大,正在拔个子,只觉得样子可爱了点。
      引章想,顾长明此人论性情是如何也谈不上可爱的,却长了一张娃娃脸。
      她很想像捏侄子脸一样捏一捏长明的脸,只是忍住了。
      长明请她进去坐,引章撩袍迈过门槛,视线开阔,看见了顾长明晒了满院子的书。
      她随手挑了一本翻了翻,头也未抬的与长明道:“顾长明,你想不想升官?”
      长明不解她的意思,显出疑惑目光。
      引章翻着书,调子淡雅,青衣背影如文竹,与她说出的话如何也不能联想到一起:“长明,我打算把你放到我身边,你愿不愿?”
      长明目露诧异:“身边?”
      引章侧首,沙哑道:“对,贺极前日在郊外坠了马,得休养些时日,我打算让你顶他。”
      长明松了口气,却听见引章道:“其实这个位置有很多人选,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挑中你?”
      “下官不知。”
      引章把书放了回去,转身缓步走到长明身边,贴合着他的耳朵,染着笑道:“你长得很合我心意。”
      长明至今还记得慕引章靠在他耳朵边说这句话时,他心头蓦地涌起的惊恐恶心,他不肯去看慕引章白皙到几乎像透明的脸。
      彼时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慕引章要给他那些难堪。
      但他还是乖乖从命,当了礼部侍郎。
      自从他到了引章眼跟前,慕引章就想着法的调停他,不过百官宴时,旁人问起跟在引章后面的顾长明时,她倒是很护短的夸了长明两句。
      慕引章鸡蛋里挑骨头的挑了些时候长明的错便发觉小顾聪明了不少,让她没什么错可去挑,她看着顾长明的时候开始像看煮熟的鸡蛋,努力开始找母鸡的错处。
      罪不及父母,顾长明被她骂了一段时间娘,心头恨愤懑,忍不住回了两句嘴,就被慕引章下放去了安南,迎边塞梁国公主进京媾和。
      顾长明一走两月,张以珂在这两个月隔三差五去找慕引章,看她总是心不在焉,嘟囔了句:“姓顾的小白脸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自从他到了你身边,你我都不走动了,引章,你这是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
      放往常引章是要与张以珂斗斗嘴的,这会儿没什么精神,只道:“就算顾长明是新欢,你也不是什么旧爱。”
      她望向窗外,细雨霏霏,她稍觉惆怅,有点想顾长明了。
      倒不是因为她喜欢了小顾,她觉得长明不在,她想发火找不到人撒气,顾长明也就这点好处,不管她说什么骂什么,就跟个没事人一样,简直不把自己当人,于她来说,是个绝佳的撒气桶。

      长明从安南接回来的那位梁国公主很得神宗喜欢,进宫没两月册封了妃位,地位仅次于娴贵妃,娴贵妃对此有些不满,与引章抱怨了两句。
      慕引章襄助娴贵妃的小皇子夺嫡,也不希望在这条本就崎岖的道路上再生出什么波折,便对于鸡蛋的源头生出了怨念。
      虽然顾长明是她派出去迎亲的,但她怨屋及乌,看着长明时很有些怒火攻心。
      张以珂猜度出了慕引章心情不好的来源,颇有点同情长明。
      三个月后,引章发现万恶之源顾长明在建极殿外给她熬了一个半月的药。
      就顾长明那个性子,是如何也想不出该怎么去讨好自己阴晴不定反复无常的尚书的,不用想也知道是张以珂告诉他的法子。
      慕引章站在建极殿的角落里,看了会儿,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情绪,只是心里堵得慌。
      正月初,家家户户忙着过年,年三十那晚,引章进宫回来喝的烂醉,长明一路搀扶她。
      路过一处小巷子的时候,黑漆漆一片里,引章把长明抵在墙头,她开口酒气氤氲,声音一贯的沙哑,问道:“你究竟是谁?”
      长明看不见她的表情,犹豫了片刻,手搭到引章的肩头,慕引章垂下头,难得悲凉的问长明:“你是他吗?”
      顾长明不知道慕引章把他当成了谁,他听见水滴坠地的声响,手环在引章的肩头,却什么都没说。
      在长明的印象里,慕引章是刻薄的,尖酸的,锱铢必较的,小心眼又小肚鸡肠,她对他做的那些好事他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可是此刻悲伤中一直掉着眼泪的慕引章,把他心里最紧的那道弦瞬间撩拨了开。
      他看不见她哭时是什么样子,因为见惯了引章笑时的样子,所以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她流泪的样子,他的手贴到她的脸上,触到一片冰冷,他知道在慕引章清醒的时候,这种场景再不会有。
      他翻转过引章的手,把她抵到墙上,他没有喝酒,他很清醒。
      他很清醒的攥住慕引章的手,吻了她的唇。
      三月的时候,天气渐暖,慕引章的咳疾一冬都没再犯,顾长明却抱了恙,告了七天的假在家养病。
      引章与张以珂说长明病的挺挑时候。
      因为神宗皇帝也病了,江西正巧发了水灾,太子去江西救灾,临行前跟老皇帝说,想要慕尚书同行。
      慕引章专心专意扶持娴贵妃的小儿子,和太子一派水火不容,她由此得此结论,太子应该是担心她在路上买凶。
      老皇帝很爽快的答应太子的要求,让引章抓紧收拾行李跟着太子上路。
      江西沿途很多逃难的灾民,引章挑开帘子向外间看,蓦地听见太子问她:“慕引章,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慕引章阖了下眼,冷冷道:“殿下,您不如看看外面的难民,再想想现在说这种话合适吗?”
      太子不再言语。
      长明在家里养病,霍相来看望他。
      他看见霍相进门,倒没有起身,只道了句:“你来了。”
      长明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叔叔,那叔叔不是亲的,是表叔,长明答应他表叔去慕引章身边帮他收集慕引章的罪证,以慕引章的城府深沉生性多疑,为了取得她信任,叔侄俩编排了好几出戏。
      那时长明一腔热血,觉得坊间相传的慕引章该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可是到了她身边也有了一两年之久,却是一无所获。
      他有些气馁,不由想问:“她与太子究竟是什么过节?”
      太子千叮万嘱,不要伤慕引章性命,只需折尽她的羽翼,他自有安排。
      那还不如杀了她,长明想,慕引章那么傲气,届时恐怕不用杀她,她自己就把自己弄死了。
      霍相看了看病中的侄儿,回忆一番后道:“陈年旧事了,慕引章从前是张首辅的学生,算来还是我的同门小师弟,张大人卸任以后,慕引章替去东宫做少师,他哥哥和一个姓楼的文官因文章用了太子的讳,被下了诏狱,他跪在太子宫门外求了三天,那时候也是碰巧,被太子妃撞见,太子妃不准宫人告知太子,还将他奚落了一顿,三日后那姓楼的和他哥死在了牢里,慕引章就和太子结了仇怨,他本来也不是现在这样的性情,为人很是敦厚亲和,此事过后大病了一场,像换了个人,近年来更是越发的利欲熏心,连个人都不做了,尽做些畜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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