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云行泥》澄莒

2、第一：肺痨鬼的烂桃花

　　慕家稍值钱点的东西都已经搬空，空荡荡着一个大院子和院中一架紫葡萄。
　　忌辰虽是后天，庭院里已经码放好了黄花，摆在正中央，凉风阵阵的刮着，透着说不明意味的阴森。
　　她浑身打着颤，拢了衣裳缩着脑袋走进门，迎面便看见了表妹。杜挽蘅站在院子里持着扫帚，髻上佩的白花，装扮的仿佛未亡人。
　　引章干瘪着嘴巴欲言又止。
　　挽蘅顿了手，身畔的杜家丫鬟紧忙去接小姐手里的扫帚，却发现小姐的手紧紧把着不放，指尖都泛了白。
　　“小姐……”丫鬟提醒着，“夜深了，咱们回家吧，不然夫人要担心了。”
　　杜挽蘅的视线锁在引章身上，就看着引章低着头躲她，她几步追到慕引章身边，引章抬起腿便跑，她不想猫追耗子，便冷测测道了句：“我还以为你死在牢里了。”
　　碧树黄花畔的表妹冷冷清清的垂下头，顿住步子，说话时把发髻上的玉簪子拔了下来，如墨的发霎时倾泻，清丽若出水芙蓉，那朵白布做的花也颤悠悠的从头上滑下来。引章还是不敢回头，表妹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弯腰抱起一盆黄花，跟小丫鬟言道：“咱们明天再过来。”
　　她两走远了，管家去捡躺在地上的扫帚，看表小姐走远了，又回头瞅瞅慕引章，皱了眉头：“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作孽哟。”
　　慕引章哼哼着：“不然呢，你让我娶她？老子这回倒是肯了，你问她爹娘肯答应吗？”
　　她耷拉着肩膀半死不活的挪到灵案前，香案上供奉了不少瓜果，她饿得很，拿起一个苹果就啃，啃了一半看到桌腿边一沓黄纸并香烛金箔，叹了口气。
　　啃到一半的苹果放下手，她径自取走老爹牌位搂进怀，喃喃着：“爹，你真是一点不心疼我，都到了地底下了，也不保佑着我点。”
　　出狱的第一天，慕引章窝在灵案前的蒲团上，就这么坐了一夜，眼里看到的是熟悉到闭着眼走也撞不到头的楼阁，鼻尖闻到的是不远处紫葡萄架上淌着汁的浆果，气味酸的让人想落泪。
　　天快亮时，她闭眼眯了一小会，不多时，耳畔听见动静，眼皮发懒的睁开，直晃晃的看见小外甥拖着比她身子高的柚子树枝打她跟前拖过去，小外甥把树枝舞动的虎虎生风，蘸着盆里的水噼里啪啦的朝她袭击，引章避之不及，索性把闭一眼，装死。
　　引章穿的还是入狱时的衣裳，宽袍大袖看着蓬松，经水一浸，软趴趴的贴在身上，慕引章束胸用的小衣，昨天落在了顾长明那厮家里，这会儿勾画出的身材，是玲珑有致的。
　　她在小娃娃跟前到底要点脸，先是拢着衣裳，理出褶皱来盖住，再蜷到桌子下面呵斥：“过分了啊！害了风寒算谁的！”
　　小家伙当下树枝一丢，哭倒一边装受害者，朝他娘亲哭诉：“娘，舅舅凶我！”
　　引章从桌子下探出脑袋，第一眼瞧到了她如花似玉的姐姐慕阑珊，再朝四周观望，便看到了姐夫况愈之。
　　姐夫把哭包一样的小外甥抱了起来，万分宠溺的纠正小外甥的措辞：“以后不能再喊舅舅了，要叫小姨。”
　　他挟带外甥快速退离战场，还为外甥说着好话：“昨天夜半才听说你回来，明敏吵了一夜要过府来看你，我和你姐姐想你累极该是睡下了，今天来是一样，俗话说进门先扫晦气，今早在府里寻一圈没见着柚子树，还是明敏聪慧，在后山看见过，大清早的吵嚷着要砍回来给你洗尘。”
　　小外甥被抱走前还朝慕引章做了个鬼脸，十分的欠揍。她还想追上去拧巴外甥的脸，却被亲姐姐给拧了耳朵。
　　然后她又听到那句：“我还以为你死在牢里了！”
　　不同于表妹的愁肠婉转欲语还休，姐姐的这句话好似引章没死在牢里很失望一般。
　　慕引章不满的扭过头看着亲姐姐，耷拉着眼，低声道：“昨个表妹也是这么说，可见你们都是想我死的。”
　　“正是呢，两年前听说你被刑部打的半死不活的时候我就应该把你的牌位摆上，不让愈之四处托关系给你递创伤药，一年前听说你死在牢里，我就该把你的坟挖好，丢点衣服立个碑让你入土为安……”姐姐眼里有泪就是不落下来，红彤彤着眼睛道：“我还不是……怕你没死，怕活人受了香火折寿，可你真的一点良心没有的，五年不写一封信，一句口信都没有，若非刑满放出来，我当真连你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慕引章听的一愣一愣：“半死不活？死在牢里？你都听谁说的？”
　　慕阑珊擦着眼睛：“全京城没人不晓得。”
　　引章捂着嘴巴偷乐，难怪没被毒死在牢里，敢情那些人全以为她已经死了。
　　她乐着乐着，一低头，便看见手里还拎着的老爹牌位，只可惜出来的还是晚了，没让他见着最后一面。
　　怅惘间，慕阑珊也瞅见她手里的东西，当下怒了：“不肖东西，还不快放回去！”
　　引章苦笑道：“人都死了，孝有何用？”
　　但到底把牌位放了好，这会儿太阳已经出来，晴空万里，慕引章湿漉漉着头发，湿漉漉着眼睛，提袖把老爹牌位楷了一遍，淡淡道：“您放心，以后不惹您生气了。”
　　慕家有男丁，弱冠那年病死了，慕老爹白发人送黑发人那年四十有余，膝下老来才有的慕引章，只是如今的慕家实没有男儿了，考虑到这点，慕阑珊拢着袖道：“引章，我昨个儿想了一夜，如今只得靠你给咱家招个上门女婿传宗接代了。”
　　说话间，愈之姐夫也凑了过来，小外甥从他爹怀里跳下来，拽着他娘的裙角，一派天真的问：“娘，啥是上门女婿？”
　　他娘耐心解释：“因为你小姨以前装男人，如今没男人敢娶了，只能招个夫君入赘咱家才能嫁的出去。”
　　慕引章拢着袖，饶是城墙般的脸皮也泛了红，颇有些哑口无言，半晌又去擦老爹的牌位，慕阑珊瞟见她想跑，两三步追过去道：“你好好打扮起来也是不难看的，当时官府抄家时这处老宅子没给抄走，我与你姐夫再给你添置些嫁妆，凭这些糊弄个外地来的小伙计娶你还是不成问题的，如今慕家只有你一个待嫁的姑娘，你争些气，三年抱两，给慕家开枝散叶。”
　　真的，慕阑珊没嫁人前，活脱脱就是个仙女，现在生了娃，一开口说话，就满满的沧桑，倒不像她姐姐，俨然像她娘。
　　引章听的浑身起鸡皮疙瘩：“姐，你看，咱爹死了没一年，我又刚坐完牢出来就谈婚论嫁，不合适吧。”
　　愈之姐夫也劝：“阑珊，你这样急忙忙的不是让旁人笑话引章嫁不出去么。”
　　“难道不是？”慕阑珊一提就火大，“旁人不知道的也就罢了，但凡知根知底的谁敢娶她，她耽误了自己就算了，杜家那个怎么办，不趁早断掉还等着杜挽蘅给她守一辈子寡？”
　　慕阑珊母爱泛滥，外加素来在况家说一不二，当机立断：“这事我说了算，我已经让夏安在城东贴招工告示了，只要外地来的，看的顺眼的，都行。”
　　明敏捂着嘴笑，又朝慕引章扯鬼脸，引章捋袖子要抓，被她姐拦住：“走，给你打扮打扮。”
　　女儿家涂抹的脂粉，穿戴的裙袄簪环，阑珊通通都带了过来，箅子贴着头皮耙头发时，慕引章杀猪似的嚎，眼泪止不住的流，脸上刚擦的水粉冲洗过后斑驳的像墙上的青灰，她观望镜子里的自己，感叹着：“这辈子没遭过这么大的罪。”
　　梳洗完毕，引章扶着头站起身，总是不由自主的去拽自己抹胸掀开看：“难道从前勒的太紧，停止发育了？”
　　阑珊一巴掌拍在引章脑门上：“正紧点。”
　　“不紧啊。”引章纳闷，抓着自己胸，“哪儿紧了？”
　　帮引章理衣裳的小丫鬟憋着笑，辉映着阑珊满满怒气的脸，别样一道风景。
　　待到把慕引章打理好时，姐姐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慕引章嗅着山雨欲来的气息连忙躲出门，肩头一痛，连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再抬头，被撞到的表妹捻着帕子正观望着她，又朝里间望着，疑惑问道：“姑娘是？你可看到引章了么？”
　　午饭时的气氛十分尴尬，引章浅浅擦过一层的胭脂经过时间酝酿，化成大大一片红霞挂在脸上。
　　阑珊一个劲的给挽蘅夹菜，杜挽蘅看着自己的手，微垂着头，喃喃着：“这么说，你是要嫁人的了。”
　　“嗯。”引章看着挽蘅，她再是没良心，心肺间这会儿也隐隐有了痛意，叹了口气道：“表妹，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