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诀》钟情梦

96、眼看高楼

　　千载之前，沈洛尘被众仙推举为不复岛岛主，一心匡扶危乱，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当时世间正值西晋乱世，内有八王之乱，外有五胡作祟，国家分崩离析，黎民遭受着沉重的苦难。

　　沈洛尘派遣弟子入凡间救世，仍如杯水车薪，难以平息迭起的战乱，中原尽为异族分割侵占，汉民族蒙受了灭顶之灾。沈洛尘不忍众生蒙难，竟化身凡间大将，率军对抗胡人，几度大捷。

　　然而面对着血流成河的战场，沈洛尘忽然对自己笃信的救世产生了怀疑：中原汉人是他守护的苍生，所谓的“蛮族”、“胡人”便不是么？众生皆生而平等，领受恩泽，体尝苦难，又岂能偏护任何一方，失了天地的恒常之道。

　　此举更触怒了天界众神，免去沈洛尘岛主之位，罚他到凡间幽居思过三千年，遍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桃源镇便是那时被施加了无形的禁锢，无从出入，与世隔绝。那些凡人暴露着人性的弱点，又无可遁逃于生老病死，沈洛尘亦从悲悯满怀，逐渐心如止水，趋向俯瞰众生的超越之境。

　　纵然沈洛尘淡漠了一切情爱，却还是因为沈凌汐的出现，让千年短如一瞬的枯寂生涯，有了十几年的充实与况味。沈凌汐不止是他的女儿，更是与他交心相知之人，是众生里他唯一珍视之人。即便他不该对任何人另眼相待，可扪心自问，当世间所有人同时陷入危机，他最先去救的一定是她。

　　梦痴将凌汐送入凡间，沈洛尘本以为让她见见人世繁华总是好的，不料她一次又一次地身涉险境，多舛之命途布满了难渡的劫数，竟也与他如出一辙。沈洛尘情愿以己身代她历劫，换得一世无忧，苦于罪身一具，无计可施。

　　这一回，沈洛尘追踪梦痴的法术，感受到沈凌汐由世间痴男怨女眼泪凝成的有情之心，已然千疮百孔。他挣脱封印，将全部的仙力注入她心中，才保住了她的生命。

　　沈洛尘早已厌倦了长生不死的无涯岁月，直至眼见凌汐满脸泪痕，一分留恋清晰地袭上心头。最后一刻，他想告诉她自己千年以来领会的真谛：“凌汐，世间万物自有其恒常之道，朝代更替，历史演进亦然，万不可亦不能逆转，违背天道循环。”

　　“好，我全都答应……只求你不要死……”沈凌汐哽咽着说。

　　沈洛尘淡然一笑：“放心，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每一丝微雨，每一颗露珠，每一片飞雪，乃至每一滴泪水，都是我的存在。”

　　言罢，他的身躯水波光影掩映之间，消散不见。沈凌汐怀抱的双手之间空空荡荡，却已经留住了最为完满的情感，一切的缺憾都为之消弭。

　　·

　　梦痴眼睁睁地看着心爱之人消失在自己面前，却被那人的仙术止在原地，无法靠近，无计挽留。

　　她自嘲地笑笑，他竟然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不忘防着她，但那又怎样，她要用自己的方式，永远追逐着他，生生不离。

　　就像千年以前他受罚谪入凡间，她宁愿放弃掌管梦境的神女之职，陪他守着浊世清欢。这一次，她将自己燃成太阳上的一团光焰，就算水火素不相容，她也会是雨过云散露出的第一抹微光，亲吻白露的温柔晨曦，轻抚雪花的冬日暖阳，拥有与他亲近的一个刹那，便是弥足珍贵。

　　“沈洛尘，我来陪你了！”

　　一身红衣的梦痴，被熊熊烈火拥簇，燃尽不见，这是沈凌汐此生见过的，最为壮丽的画面。

　　一瞬间，阳光刺目，雨水如注。

　　·

　　沈洛尘临去之前，为这座山设下了结界，使其如同桃源镇一般与世隔绝，无法出入。如此便可确保沈凌汐的安危，也让她不再牵涉凡间之事，平平淡淡地度过百年千年，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才过了三天，沈凌汐就意识到她与凡尘的羁绊如此之深，割舍不得。就算是逗猫、作文这般乐事，她都毫无兴致，一心只思虑着那些人的命运，脑海里不断掠过往昔的光影片段。

　　立于山巅，沈凌汐欲眺望大明的山河城池，却被浓雾浮云遮了望眼。父亲如此为之，是要她彻底断了念想吗？

　　此念难断，反而绵延还生。松锦之战清军大胜，入关似已势在必得，李自成部亦攻破西北重镇，大明江山若是四分五裂，甚至灭亡，取而代之的又是一个新的朝代，以及无数个新的统治者。沈凌汐阅史无数，懂得时势造英雄的道理，又不明白那些英雄的出现是天意为之，还是人力使然。他们推动着历史的发展，又似乎从来就不曾改变什么。

　　繁华终将幻灭，盛衰荣辱尽化作一抔黄土，人生代代无穷已，唯有她头顶的明月年年只相似。

　　独立中宵风露冷，沈凌汐依然不愿离去，想陪着这轮见证沧海桑田犹初心不改的明月，因为它的清辉同时洒落她眷恋的地方，她思念的那些人。

　　·

　　幽居一年的光阴里，沈凌汐每日以“观微”之术，俯瞰人间千百态，尤其是她的爱人与朋友。她看见陆璞在厨房里烹饪，二茶在一旁乖巧地做着小帮手，随后二人与陆夫人一同进餐，温馨和睦。午后，陆璞与二茶于书房阅读，沈凌汐真想指出陆璞言谈之中的谬误，以免他“误人子弟”。

　　从清晨到中夜，沈凌汐如此陪伴着陆璞，尽管他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而她亦触不到他。

　　沈凌汐还见到了郑景，她排演着兰陵王与郑婉娈的传奇，沉浸在戏梦之间，未尝不是一种幸福。而余漾不再放浪形骸，接管了家里的生意，在繁华江南之地风生水起。苏乔和秦帛，程历与玉融，依然为两对神仙眷侣，令人歆羡……

　　还有一些人，与“救世”之间的羁绊依然难解难分，让沈凌汐非常担忧。皇宫之中，柳娉婷的心随着明军一次又一次的颓败跌落谷底，深知父皇内心的焦灼而无能为力。可是凌汐曾经给过她，给过整个国家希望，柳娉婷宁愿坚守着一丝信念，期待着王朝重现生机。

　　窥得娉婷并不理智的想法，沈凌汐倍感心疼，试图提前告知她一切的结局，却还是忍了下来。父亲再三叮嘱不可再与“救世”有所牵连，况且预知结局，并不能缓解娉婷心中的痛楚，甚至还会让她像自己一样，忍受着更加漫长的，凌迟般的痛苦。

　　一座外表华美绚烂的高楼，内里支柱早已腐朽，而世人皆于其中纵情声色，沉酣享乐。沈凌汐远远地观望着楼内众人的情状，心随着高楼摇摇欲坠，只能寄希望于此楼能够支撑得久一些，或者在坍塌的一瞬间背过身去，避免目睹惨状。

　　·

　　这一天不可避免地来了，李自成率领农民军攻入皇都，四处烧杀抢掠，城中火光漫天，哀鸿遍野。

　　沈凌汐担心柳娉婷的安危，施法观微，只见她站在大殿的一侧，眼帘低垂。崇祯皇帝端坐皇位之上，神情淡漠，沈凌汐试着探听他的心声，只一瞬便为其复杂交错的悲苦而震颤。

　　比起王图霸业，他更担心自己的百姓受苦。亡国已成定局，他断然不会逃跑，更决不投降，即便殉国，也要留住大明王朝最后的气节。

　　沈凌汐不敢再听，不敢再看，只觉得自己太渺小，太无力，连瞻仰他神像般庄严肃穆的面容都不配。

　　崇祯送走了太子等人，已是泪流满面。作为一国之君，他一生的铁腕庄严尽数剥离，只剩脆弱的本真。颤抖的双手紧攥着龙袍，崇祯对跪在大殿的周皇后说：“你身为国母，理应殉国。”

　　周皇后亦是泪如雨下，泣声道：“臣妾陪伴陛下十八载，陛下没有听过妾身一言，以致有今日。现在陛下命臣妾死，臣妾怎么敢不死”言毕，皇后解带自缢而亡。

　　“母后！”柳娉婷奔向周皇后，然而为时已晚，又眼睁睁地看着袁贵妃在父皇的命令下拜别自缢。

　　下一个便是她了——柳娉婷抱着母亲温热尚存的尸身，看着父皇一步步逼近，含泪俯视着她：“长平，何苦生于帝王家？”

　　崇祯闭上眼，在泪水流下的瞬间，挥剑刺向他疼爱却并不亲近的女儿。望她莫怪父亲狠心，来世若还能做一对平民父女，尽享天伦之乐，该有多好……

　　柳娉婷已作好从容赴死的准备，可是她的心在抗拒，她还有许多未完成的心愿，还有那个思之不见的人……她还不想死！

　　她侧身躲避，锋利的剑斩断了她的左臂，鲜血喷涌而出，疼痛使她近乎昏厥。她恍惚看见父亲摇了摇头，举剑欲再刺，然后彻底失去了知觉。

　　她这一生，遗憾太多。

　　·

　　崇祯又刺死了年仅六岁的昭仁公主，以及妃嫔数人。为了防止她们落入贼人之手，他只能如此狠心。守军四散，百官无人，崇祯身边仅剩太监王承恩一人，伴他最后一次登上景山。

　　拂晓之时，崇祯俯瞰他一生守护的皇城与国土，尽化作了焦墟。而他，竟然成为自己最为不耻、最引以为戒的亡国之君，只能自嘲一句，造化弄人。

　　朝阳缓缓升起，金光一如往昔般璀璨，洒落崇祯悬在树上，飘零空荡的尸身。石上的蓝色袍服，留有他的绝笔血书：

　　“朕自登基十七年，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然皆诸臣误朕，致逆贼直逼京师。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大明王朝，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