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诀》钟情梦

97、江海余生

　　就像迎接初生的旭日一般，皇城迎来了新的主人。闯王李自成与部下浩浩荡荡地步入内殿，从遍地横陈的尸体边视若无睹地踏过，端坐梦寐以求的皇位之上，众人跪地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娉婷！”

　　一声呐喊在君临天下的肃穆中极不和谐地爆发出来，李自成霎时间怒目圆瞪，只见他的军师抱住一个女人的尸体，连声哭喊。

　　李自成抚摩着龙椅，不耐烦地问道：“木然兄弟啊，何故痛哭？”

　　邓木然并不答话，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荡然无存，只剩他与柳娉婷二人。久别重逢，本盼着他们能欣喜若狂，相拥而泣，可现在她断了一臂，躺在凝固的紫红色血泊之中，气息微弱。

　　李自成深知邓木然此人一向木讷寡言，今日又是载入史册的功成之日，故而并不责怪于他。却听宫人言道：“她是长平公主，崇祯的女儿。”

　　此言一出，邓木然仿佛被雷电击中，动弹不得。多年以来，他只为着她渴慕的高官厚禄，不惜投入李自成麾下，助他行谋逆之事。攻克洛阳时，李自成杀了福王朱常洵，将其肉与鹿肉同煮，名之为“福禄宴”，与众将士同享。那是邓木然最难熬的时刻，他觉得自己与茹毛饮血的野人无异，非人哉！

　　然而他忍下来了，为李自成出谋划策，直至入主京城。美梦将圆，他才发现这竟是一场漫长的噩梦。他殚精竭虑谋划的一切，竟亲手摧毁了她的家国，把她害得这样惨……他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见邓木然泪流满面，李自成笑道：“大丈夫莫作小儿女忸怩姿态，朕将这公主赏给你如何？”

　　邓木然一言不发，抱起柳娉婷冲出殿外。想要带她逃离伤心之地，然而外面兵荒马乱，邓木然还是不得不仰仗李自成，请他派御医救治柳娉婷。

　　几日后，柳娉婷终于醒了过来，躺在她熟悉的宫殿里，不禁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可是断臂的疼痛，提醒着她一切都真真切切地发生过，她的父母亲人皆已亡故，她已经成了可悲的亡国公主，拖着残缺的身体，苟活于世。

　　她居然见到了邓木然，在她最凄惨最脆弱的时候。即使欣喜，更不想让他瞧见自己这副狼狈的模样。

　　邓木然竟然做了贼人的军师，与那群刽子手一起葬送了她的家国。命运太过无情太过残酷，摧毁了她的所有坚强所有理智，把她怀着唯一期待的爱情，也篡改成一出悲剧。

　　柳娉婷逃出了皇宫，从此这世上再无长平公主，亦无柳娉婷，只有尼姑九难，与青灯古佛相伴。

　　·

　　李自成的皇帝梦仅做了一个多月，便被清军击败，落荒而逃。是天命，更是历史的必然，明朝灭亡，清朝取而代之。

　　不复岛岛主妄断天机，违背天道循环，不复岛受其牵连，覆没于深海，纵万年亦不得重见天日，不复存在。那一段短暂的仙梦，也伴着潮来潮去，散作几朵泡沫，几片浮云。

　　清军一路南下，攻破江南名城，大肆屠杀，积尸成丘，血流成渠。自古繁华的扬州，遭清军十日屠杀，近百万百姓殒命，沦为一座空城。这些平民百姓也许到死都不明白，他们的命从来都不掌握在自己手里，求神拜佛也保佑不得，只由刽子手一般的当权者操控。

　　侥幸逃生的平民，纷纷剃发易服，以顺从姿态求得安生。陆璞坚持不肯剃发易服，即便他已家道中落，不再是什么贵族子弟。他身上也没什么“气节”、“大义”，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只是厌恶满清人滑稽的发式服饰罢了。虽然凭他的容貌气质，任何丑陋装扮都能化为神奇，但他偏偏就——不！

　　就算一命呜呼，他也不做违背本心之事。更何况，荒郊野岭的，并没有人要杀他。

　　逃难路上，母亲病逝，如今陆璞的亲人只剩儿子二茶，父子二人相依为命。陆璞开了个茶摊，不为赚钱，只为让来往流民有个歇脚处，慰藉疲惫的身心。

　　至于事态渐渐平息，不少人于此地安居，小镇初具规模，陆璞的茶摊摇身一变，成了镇上最受欢迎的酒楼，便都是后话了。

　　中元节，陆璞带着二茶放水灯，为亡灵祈愿。水灯渐远，陆璞正欲离去，二茶却拉住他的衣袖，惊呼：“爹，你瞧！”

　　水面上飘来一朵青莲，像水灯，却纹理生动，说是莲花，又在发光。陆璞伸出手，那朵青莲竟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掌心，其内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带着遥远的回响：

　　“陆璞，纵然无法与你长相厮守，也愿你一生幸福。”

　　二茶激动地直跳脚：“是娘亲！是娘亲！”

　　轻柔而坚定的声音，水波纹一般散入陆璞心中，他竟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世事变迁，人走茶凉，为何她还是一成不变，做六芒星身边默默流泪的水滴，痴傻若此。

　　他能还她的，也只有几滴泪罢了。

　　·

　　不复岛覆没之后，世上一切仙神灵力都已消失，沈凌汐终于成为一个平凡而自由的人。她用双脚踏遍山河，寻觅着故交旧友，日日牵挂之人。

　　曾经的繁华之地，已然荒草萋萋，人烟萧索，弥漫着黍离之悲。战争与杀戮，使天地间遭受了怎样一场浩劫！沈凌汐甚至找不回旧时堂前燕，寻不见桥下绿波映着的惊鸿影，更莫论一个旧相识。

　　转烛飘蓬一梦归，天教心愿与身违。

　　从前沈凌汐十分惧怕死亡，害怕失去亲人、朋友与爱人，拼尽了全力去守护，不惜违背天意，却还是什么都留不住。现在她什么都不怕了，上穷碧落下黄泉，无论他们去了哪里，她都一定会找到他们，并长久相伴。

　　沈凌汐还想再看看大海，这是她最后的心愿，也是残存的一点希望。一路向着东海海滨，再翻过一座山就要到达，不成想山下还有个小村落，沈凌汐便在此歇脚。

　　凉风习习的傍晚，茶碗冒着热气，被乖巧可爱的少年端到桌上，与欢声笑语相伴。那件碧绿的深衣，那个纤瘦的身影，隔着漫长的岁月，清晰得令人心碎。沈凌汐呆愣在原地，濛濛雾气覆上双眼。

　　“二茶真是个好孩子啊！”

　　“陆老板，您心善若此，日后定是有福之人。”

　　陆璞从人间烟火气中走了出来，一瞬间，沈凌汐眼前的雾气凝结成泪，簌簌落下。本以为今生已不再会为任何人流泪，现在她才明白，要还给他的泪永远都是还不尽的……

　　“过去经历了太多事，好的，坏的，真实的，虚幻的……个种况味，难以言说。才二十多年，就仿佛过完了一生。”陆璞的语气淡淡的，一字一句，如山间落叶，涧下泉水，静默，沉稳。

　　陆璞一边为客人斟茶一边说：“我不求福缘深厚，只愿余生自由自在，每日精研美食，雕琢杯盏，便不负此生。”

　　客人对陆璞其人其茶皆赞不绝口，纷纷畅谈奇闻异事，陆璞时而静坐聆听，时而烧水添茶。

　　沈凌汐远远地瞧了好久，直到两只猫在草丛边打架，吸引了二茶的注目。沈凌汐转身便走，只听二茶说道：“爹，那个人好像娘亲啊！”

　　她没有听到陆璞的回答，也并未回头，再看他们一眼。

　　沈凌汐来到海边，已是深夜，她张开怀抱，像大海拥抱繁星一般，与海风相拥。深邃的大海，潜藏着无数秘密与心事，也必定会包容一颗再无灵犀之心，一双不再流泪的眼睛。

　　红日即将从海平面升起，沈凌汐乘上海边泊着的一支木筏，漂向远方……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