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诀》钟情梦

9、暗窥璞玉

　　沿着风的方向，她缓缓踱步到他身后，没有言语，他已然察觉。

　　“怎么来得这样晚，是睡过了么？”话中带着戏谑的意味，他并未回头看她。

　　她透过他看着洒遍碎玉的海面，佯装平静地说：“刚才看到沈姑娘也在这里，我不方便出来。”她怎么会错过和他约定好的时辰，是他自己浑然不觉罢了。

　　“哦？”他回过头来，贮藏星芒的眸子里满是疼惜，“这么说，你等很久了。”

　　“我……”

　　不等她把话说完，他已将她拉入怀中，轻唤了声“玉儿”。听到他逐渐加快的心跳，嗅到他独有的怡人体香，她一时忘乎了等待的焦虑，私会的担忧。爱总令人沉溺，无论如何理智清醒也变得迷蒙浑沌。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不理我……好不好？”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委屈，那么哀怨，像被抛弃的小奶狗撒娇的呜咽。“那可比要了我的命还难受！”

　　玉融被他紧紧箍着，快要喘不过气来，不悦道：“你先放开我。”他充耳不闻，依然我行我素，待听到她带着怒意的呵斥，才极不情愿地撒开手。

　　她长舒一口气，轻抚衣裳的皱褶，抬头对上他一半是热切，一半是哀愁的目光。双手不住地握紧，衣上的皱褶和风拂过的海面一样粼粼。

　　“我从没有故意疏远你，”她又怎么忍心看他难过委屈的样子，“可是我害怕，真的好怕，怕有一天你和我……”话悬在半空，人又被拥入怀中。

　　“有我在，你什么也不用怕的。”他的下巴搭在她的头上，张口时带动她的发髻一阵一阵的轻颤，说出的话却那么安稳。这世上便只有他的话有这般奇力，让她的胆怯，她的惊恐，她的无助，统统成了倒进海里的水，看不见也摸不着。而他们两个，要做海底最稳重安实的岩石。

　　然而不要忘了，倒进海里的水，始终是海的一部分。你永远无法将它与浩淼水滴分离，就要永远接受它的存在。

　　“可是夫人要让你远离我，她送你去那么远的地方，她让沈姑娘陪你读书……她似乎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了，所以才会做这些。”她自己也不得不接受注定存在的一切，徒然一声叹息。

　　“啊哟？”陆璞用下巴轻轻撞了撞她的脑袋，像是敲一个木鱼，敲啊敲。“你呀你，又是捕风捉影，又是赌气吃醋，又是担惊受怕的。还是不相信我呢？”

　　感觉到抵着下颌的发髻颤了又颤，他浅笑：“娘那么疼爱你，巴不得你做她的儿媳，永远陪着她呢！我就是向她要你，她也会满心欢喜的。”

　　玉融脸上温度骤升，连凉风也被煨热。她用拳头敲了下他的胸脯，嗔道：“你胡说什么！我就算不嫁你，也会永远陪着夫人的。”

　　明明并不用力，面前那人却倒退几步，紧抚胸口，满面痛苦的神色，口中不住地“哎呦……哎呦……”

　　玉融又好气又好笑，双手环绕胸前，准备观赏他即将上演的一番好戏。

　　只见他捶胸顿足，痛彻心扉，大叫着：“不得了！不得了！我身体本来就不强壮，还没来得及去强身健体，就被你锤成重伤。这样还怎么给我娘子幸福啊？！”眯起的月牙眼窥视着对面的她，正向他靠近，一步一步，步生清涟，他心里痒痒的。

　　来到他跟前，她无奈地笑了笑，双手握住他按在胸前的手，缓缓挪移：“好了好了，我的大少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帮你揉揉啊。”

　　他佯装苦痛的表情顿时化为无比的享受，半睁着眼瞅她，却被她瞪了回去。

　　“你看你，明知道自己没那么身强体壮，却穿的这么少在寒夜里吹海风！”

　　话语里仅有的那点薄怒全然被关切掩盖，她想要把手拿开，却被他紧紧按住，按在心口，扑通扑通。抬头看他的脸，脖颈都看得僵硬了，也看不够。

　　其实她大他两岁，两人初见时，她还比他高一些呢。日子一点一点的过去，他长成了修直翠竹，她却成了矮她一头的梅树，好生气恼。有了距离，他却肯俯下身来，将距离消弭。足可知凡事人自己的心意最重要，别的什么都不必多在乎。

　　他贴到她耳边，轻呼一口热气，缠缠绵绵的：“怎么，心疼为夫了？”

　　原本以为她听了又会挣脱开，陆璞已做好了拥她入怀的准备。哪曾想，她主动上前，将他双手环抱，样子真像抱着一根竹子。她想要离他更近一些，不想让距离变得无可逾越。

　　即便在寒夜，她的身子也那样暖，令她安心依赖。“暖玉融香”，配得起他赠她的美名。

　　·

　　“暖玉融香，璞质华章。”

　　从寒湿的海上回到温暖的居室，沈凌汐坐在榻上，倚着床栏，盯着一块丝帕遐想万千，口中反复叨念着那两句话，八个字。

　　那丝帕应是年代久远，白帕子已染了黄，有沈凌汐今夕的泪痕，还有新添的浓稠鼻涕。只因她寒暖交替，鼻中涌涕，便在怀中一顿摸索掏出块帕子来擦。嗅到鼻前的馨香，蓦然觉醒，为时已晚，鼻涕早被蹭了上去。毕竟这是玉姐姐的丝帕，自己用来擦鼻涕可不太好，应该弥补一下。她将皱成一团的丝帕展开，好在旧泪痕与新鼻涕交加，倒没有彻底把人家写的字也污染了，陈年墨迹早已镌刻其上：

　　“暖玉融香，璞质华章。”

　　很美好的语句，是诗吗？可是她记不起这句诗的出处，似乎第一次见。

　　是玉姐姐自己做的诗呀！可笔迹似出于两个人之手，前者狂放落拓，后者工整娟秀……

　　好吧，前面那句的字简直太难看了，丑到无以复加！四条蚯蚓在爬，曲曲扭扭，后面却跟着四朵梅花落痕，好不违合！好不突兀！

　　沈凌汐横看，竖看，上看，下看，还是想不明白玉姐姐留着这样一块破帕子作甚。

　　“嗯！”她突然感觉释然了，而且有些得意：“我是帮玉姐姐给这帕子找了个好出路，擦鼻涕也不值得可惜嘛，嘿嘿……”目光又向那帕子一扫，却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玉……璞……”

　　怪不得书上总有遗帕留情、赠诗明志的典故，今日一下子见到合二为一的，可算是大收获呢。美中不足的是，丝帕又旧，题字又丑，还被自己弄得那么脏……不！不能只看表面，要体会诗句深处的情感。

　　原来玉姐姐喜欢那个大少爷呀！

　　好吧，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正所谓“陌上少年足风流，萝卜白菜有人爱”。

　　那么大少爷也喜欢她吗？看来也是喜欢的。

　　“哇！”沈凌汐拍起手掌，心里泛起一种奇妙的感觉。这可是她在这新鲜世界第一次遇到两情相悦的爱情，意义非凡，心向往之。真想知道他们之间是不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若是相爱的人都是那样，那么她也期待爱上一个人。灵犀一点，胜过万语千言。

　　“你的第一次未免太多了些。”

　　陆璞的话回荡在耳畔，现在她似乎应该信服。自从来到这里，她经历过太多第一次了，所见所闻，所感所念。虽有迷蒙不解，总归是令她欢喜。

　　想起自己还莫名其妙地跟他说了一大堆“掏心掏肺”的话，顿时浑身不自在，头皮发麻，汗毛直竖。

　　唉，都是矫情作的孽啊！不想就算了，这一想却是作茧自缚，越缠越紧。刚才他在外面应该不仅仅是大半夜睡不着，吹吹风那么简单，其实是在等人，这个人就是玉姐姐无疑。她却赖在那里说废话，耽误人家两个的大事，说不定还引起了不必要的误会，罪过罪过啊！

　　“但我又不是故意的，要怪就怪陆璞那厮。既然在等人就应该赶我走，还跟他一起看什么看！玉姐姐原谅我吧，不知者无罪，不知者无罪……”

　　沈凌汐一直觉得，凡事只要想明白，总会豁然开朗，风轻云淡。但此时她想到自己曾因无知犯下的无心之失，拆散了一个美好的家庭，心中更加郁结壅滞。

　　没关系，她还有一个万能法宝——睡觉！

　　大梦一场，消除千种忧愁；不理朝夕，撇净万般烦恼。

　　睡觉真好，做梦真好！

　　·

　　“凌汐，凌汐姑娘……”

　　把她的名字唤得如此动听，染着细香旋进梦里，又会是谁呢？但是，既然这么好听，那就多叫一会儿吧，让我的梦更加香甜。嘻嘻，她露出狡黠的小笑来，料想那人应该看不到。

　　那人当然看到了，不仅她的笑，还有她脸上被口水映亮的残妆，以及紧压在脸侧的一方丝帕。这姑娘睡觉的样子还真好玩呢！她笑了笑，转身将端着的水盆放到案上，又回身端详着她的睡态。

　　啊，那块丝帕！落在她那里了，该不会……

　　沈凌汐正巧在这时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小玉皱眉思索，神色紧张的面容。她惊坐起来：“啊！对不起，玉姐姐，我又睡得不省人事了。”怪不得那美妙的女声戛然而止，原来玉姐姐瞧见自己的无赖之态了。

　　小玉收起紧张不安的神色，面上又绽开经年如初的笑意来，用一如既往的柔和语气说：“不碍事的，你再多睡一会吧。”

　　沈凌汐刚要获得一丝安慰，猛然瞥见被自己压得皱皱巴巴还黏着口水的丝帕，心情更加沉重而复杂了。

　　这、这、这，本来用它擦鼻涕已经是很罪过了，这下倒好，直接让她撞见我把口水流到宝贝丝帕上……这就好比把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情挑文君的绿绮琴劈成柴，烧火煮饭，还把饭端到她面前，让她也尝尝。沈凌汐，你也太蠢了吧！

　　她把口水咽了又咽，颤抖着双手把丝帕呈了起来，低头望着地面：“玉姐姐，谢谢你的丝帕。但是对不起，我把它弄脏了……”她的头低得更低了，骨头咯吱作响。

　　小玉面露尴尬，伸手接过丝帕，塞进怀里，平静言道：“不过是一块旧帕子，脏了也不可惜。”

　　沈凌汐在心里十分认同这句话，它确又旧又破又丑又脏。但是总有一些东西别人看来一文不值，自己却爱若珍宝。这帕子对玉姐姐来说就是这样吧？

　　她抬起头想要询问，小玉却连忙说：“我来帮你梳洗吧，夫人少爷正等你吃早饭呢。”

　　吃早饭——一听到这三个字，沈凌汐顿时生龙活虎，风驰电掣地梳洗完毕，而满腹狐疑就随脸上的口水残妆清洗得干干净净。不知有什么美食在等着她，但总不会是从前的清粥小菜、豆浆油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