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诀》钟情梦

8、是夜星海

　　陆璞终于把头颅从美食中拔了出来，秀眉挑起，弦月眸子黯淡在黑云睫毛的阴影之下。

　　“恐怕我真不是爹娘亲生的……”他用指节轻敲杯盏，轻佻又冷漠，“否则也不会费尽心机，将我送去那子虚乌有之地，偏要我离开生长的地方。”

　　他端详着手中的杯盏，眼中只此一物，也是无边无际的深邈。

　　“陆璞！”陆夫人的脸色难看极了，话语中有愤怒，有悲伤，又是无奈。“我和你爹都是为了你好……”她欲言又止，只不住地叹息。

　　陆璞也不抬眼，捻起杯盏抿了口茶，将冷漠伴着茶味哼了出去。沈凌汐本打算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但陆璞的所作所为，在她看来实在是太过分了！陆夫人这般慈爱的母亲，对他呵护有加，他不懂感恩也就罢了，态度还那么蛮横。

　　“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是有这样一个娘亲……”心酸之感汩汩涌出，沈凌汐不敢再想下去，怕自己又忍不住流泪。她将小手搭在陆夫人颤抖的大手上，轻柔得似落在春水上的柳絮。

　　“夫人不要生气，”凌汐要给予她同样的安慰，“我想陆公子只是现在还不明白，以后总会懂得你们对他的好处。”

　　风吹皱一池春水，陆夫人眼波粼粼，心湖涟涟。她握住了凌汐的手，抚摸着，抚摸着：“凌汐，你真的太懂事了。谁要是有你这样的女儿，一定很贴心。”

　　沈凌汐害羞地笑着，余光里的陆璞仍是一副吃相。

　　又想到了些什么，陆夫人收回手轻抚前额：“凌汐如此知书达礼，一定上过学，读过不少书吧。”她目光中满是期待，紧紧盯着沈凌汐抿起的嘴唇。

　　“只上过几年学，不过家父一直在教我读书。”

　　陆夫人像是捡到了一个大宝贝，又握起了她的手：“不错不错，令尊定是博学多闻了。”

　　沈凌汐点了点头，无论他是否要抛弃自己，在她心目中，他永远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

　　“那太好了！为了顺利进入仙岛修习，璞儿一直在勤练各门功课。凌汐可否助他一臂之力？”陆夫人的脸上绽放出一朵花儿来，一朵雍容富丽的牡丹。

　　沈凌汐对如此一位性情莫测的大少爷真是唯恐避之不及，更别说教他什么功课了，心里自然是极不情愿。但人家救了自己，陆夫人又待她那么好，怎好意思拒绝呢？

　　“承蒙夫人抬爱，公子又是我的救命恩人，凌汐自当竭力而为。”这一番违心的话说出口倒也不难，“只怕自己才疏学浅，辜负了夫人的厚望。”再加上这些客套话，真是完美得紧。

　　陆夫人拍了拍她单薄的肩膀，连声说着“好好好”。一直闷头吃饭的陆璞此时很不知趣的站了起来，淡淡地丢下句“我吃完了”，转身就要离去。

　　“慢着！”他的背影被叫住，像一条银烛红影孑孓斜立着。

　　“凌汐明日起就到书房与你一同念书，如何？”陆夫人的话听来没有征求他意见的意思，而是不动声色地命令他接受。陆璞吸了口气，扔下一句“随便吧”，推开了雕花鎏金檀木门。

　　沈凌汐看着一抹红影逐渐消失，恐怕自己和他两个人都不情不愿，倒是陆夫人一厢情愿地做主，让人好生为难。

　　陆夫人满脸堆着笑容，夹起一块黑乎乎的东西送到她碗里，口中说道：“尝尝这海参，是从海中新鲜打捞上来的。”

　　沈凌汐微笑点头，将海参送进嘴里……咸咸的味道，《本草纲目》还说它“足敌人参”，虽然自己并未吃过人参，但总不会如此吧。很想吐出来，却又不好意思，只得强吞了下去。

　　陆夫人又放了一团东西到她碗里，随后指着一道菜对她说：“此菜名为‘金碧辉映’，除了海参之外，原料还有八爪鱼和虾，都是海中活鲜。”沈凌汐探头一看，金色蛋羹当中有一团海参，四周环绕着四只形态各异的八爪鱼，其中一只已经躺在了她碗里。

　　“倒真是金碧辉映呢！”她不禁感慨，忽听一旁许久没有言语的小玉接道：“不仅如此，这菜还有‘四面玲珑，步步高升’的寓意呢。”

　　“好厉害啊！”嘴上这样赞叹着，心里却纳罕，外面世界的人连吃道菜也要搞出这么多名堂。

　　刚要把八爪鱼送进嘴里，她猛地想起这只八爪鱼，包括之前吃的海参、蟹黄，不都是海里的生灵吗？可那又怎样，自己从没见过他们，他们又不是自己杀死做成菜的，吃一下也无妨。她虽然爱惜生灵，却不是只吃素，对各种美食是来者不拒。于是安心地吃下了八爪鱼，感觉很是鲜美，回味无穷。

　　“很美味！”

　　听到沈凌汐发自内心的赞美，陆夫人和小玉都会心一笑。

　　“那就多吃点！”陆夫人又夹起一只虾放进她碗里。随后她们又给她介绍了盐水竹蛏、蒜蓉粉丝蒸扇贝、清蒸海黄鱼等各色海鲜美食，沈凌汐只醉心于美好的滋味，对其中的寓意倒是不以为然。待吃完最后一道甜品——银耳莲藕红枣羹，她的肚子已经鼓成小圆球了，心中感叹道：“这外面世界的美食还真是多啊！”

　　陆夫人又笑着与沈凌汐闲话了一些家常，觉得她似有困乏之意，便令小玉带她回房休息。

　　没错，她的确很累了，尤其是听说了那么多新奇的话，吃过那么多各异的东西之后。急需安静地消化一下，食物和话语。

　　小玉带着她又来到了一扇雕琢素朴的门前，推开门，便有馨香满怀。

　　“好香啊！”她口中赞叹着，目光循着香气停留在案上一尊小巧精致的铜莲花香炉上，炉香静逐游丝转。环目四顾，屋内只一榻，一几，一案，却让她很是欢喜。这茫茫天地间，她终于有了一方小小天地。

　　小玉的目光里却带着几丝歉意，“沈姑娘，船上虽有很多空房间，但都没有装饰摆设。这一间屋子是临时装置出的，简陋了些，还望你不要嫌弃。”

　　沈凌汐连忙摆手，真诚地说：“怎么会简陋呢？这里简直是太好了！”

　　小玉宽慰地笑了笑，“那姑娘好好歇息吧。我就住在隔壁，姑娘随时吩咐。”

　　“玉姐姐客气了，叫我凌汐就好。”小玉微笑着点头，转身出了门。

　　沈凌汐顿时有种如释重负之感，毕竟她还是不善于，也不情愿过多与人交往。她张开双臂，在她的小天地里转了好几圈，一直转到了榻上，深陷在柔软光滑的被衾中。果真是这世界里的富贵人家啊！美食温床，安稳如斯。

　　·

　　不知是她太过身心俱疲，还是熏香的安眠效果。再次睁开眼睛，案上的游丝已不再，红烛的眼泪静静流淌。自己鞋履未脱，被子也不盖，竟和衣睡了一夜。

　　撑着床站起身来，神清气爽，身轻如燕——睡眠的妙效真无穷也！伸了个懒腰，不经意间抬头，却看见高处的小窗透进来夜的漆黑。

　　“咦？”难道现在还在夜里……可自己明明睡了很久。又或者是海上的情形与陆地不同？沈凌汐决定出去看看。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船舱里依旧灯火通明，左右张望了一下，却不知道小玉究竟是住在哪个隔壁。蹑手蹑脚到左边门前想要试探着敲门，犹豫半晌还是作罢，只因自己终归是要谨言慎行的。

　　“到船舱上面看看，不就一目了然了么？”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之后点头对自己的想法表示认可。

　　两边都是幽深的长廊，又无人带路，她不知向何方前行。不想过于纠结，干脆跟着感觉走。走了好久好久，久到自己也有些颓丧，终于出现了延伸至上方的的台阶。“沈凌汐，你真是厉害啊！”她在心里美滋滋地夸奖了自己一番。

　　拾阶而上，仿佛离漆黑越来越近，离光明越来越远。直到有风吹过头顶，她抬头，头顶悬着满天星斗。原来自己真的没睡多久，现在仍是深夜。踏上船板，海风吹过她单薄的身子，又湿又凉。双眼被蒙上一层黑雾，逐渐适应而消褪，一个身影被海波映照出。

　　是谁会在深夜凭栏远眺，如此一不寐人？她缓缓向前挪了几步，离那背对着她的修长纤瘦身影越来越近——

　　原来是他。

　　居然是他！

　　“你来了。”声如柔波，他缓缓转身。

　　“怎么是你？”即便是在夜色中，沈凌汐也能看出他挑起的眉毛，眼中的惊讶，脸上的不安。

　　他对她有多惊讶，她对他就有多惊恐。性情古怪的富家少爷，大半夜睡不着觉，跑到这里来吹海风，又或者是扮鬼吓人……她才应该是受惊吓的那个人呀！

　　沈凌汐轻咳一声，强装出带有歉意的语调：“对不起……我只是睡不着，所以出来看看，没想到会打扰到你。”

　　理应是他跟她道歉才对！半夜吓人总归是他的错吧……唉，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原来是这样。”陆璞的神色变得平静，语气也是舒缓。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他转过身，幽幽念道，“但不是何夜都有这般的海上月色，这般的星海沉沉。你与我是两个闲人，不如一起观海赏月吧。”

　　苏子的《记承天寺夜游》居然也可用于她和他二人身上，世间事倒真是奇妙。不过他既知晓这篇文章，又能出口成诵，赋予新意，似乎是个文采斐然之人，陆夫人为何说他不能文呢？沈凌汐心中疑惑，踱步到离他几尺远的地方，倚着栏杆探头望去。

　　夜色下的海水深邃沉眠，梦里藏着星汉灿烂，万斛光华。海天相映，海的怀里拥着繁星，天的眸中泛着流萤。一弯清亮弦月，也分不清是苍穹的浅笑，还是汪洋中的一苇，将余生寄予碧波。

　　“果真是独一无二的景致！”沈凌汐又禁不住感叹一番，却听陆璞发问：

　　“你又是第一次见？”

　　“是啊。”她不假思索地回答，眸子仍然溺在深海。

　　陆璞又觉得好笑了，“你的第一次未免太多了些。”他侧过头来看她，风儿拂过她单薄的身子，映着碎玉的流光。她也转过头来，对上他窸窣的目光，勾起的嘴角。

　　海和天是寂静的，万物是沉酣的，他们也没有说话。

　　“你……应当是个奇妙的人吧。”他低低的呢喃凌着微波渡到她耳畔，她一时怔住。“至少不是一个普通人。”又一声呢喃伴着风儿吹来。

　　她又是疑惑，又是惊奇：“为何这样认为？”

　　陆璞望向海面，若有所思：“若是平常人怎会在一瞬之间凭空出现在海里？我起先是救人心切，没有想太多。后来看你的言行举止，实在有些奇怪。”

　　“我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孩，有些事情的发生不是我能左右的！”沈凌汐的语气有些激动，陆璞侧过头去，只见她低着头，紧紧攥着栏杆。

　　“我住在桃源镇，那里与世无争，不与外人往来，我也无忧无虑地度过一年又一年的时光。我有一个疼惜我并且信任我的父亲，他就像神仙一样。还有一个温柔美丽的姑姑，可爱的橙子，和好多好多朋友。然而七夕那日，也就是我的生辰，我就好像做了一场梦，在梦里被他们抛弃，坠入海里，来到这个世界，见到你们。”她的声音逐渐平静如海水，“不管你信与不信，我所言千真万确。”

　　陆璞看着她，坚定地说：“我当然相信你。”

　　她微微转过头来，见他脸上似乎不是认真的表情，又不想理他了。他接着说道：“而且你不是奇怪，是奇妙。”两人蓦地对视了几秒，都忍不住笑起来。

　　又是一阵悠长的寂静，星海沉沉，时光骤止，直到被沈凌汐的喷嚏打破。陆璞转过头看她，又回过头：“夜里寒冷，你穿得太少，回去吧。”

　　凌汐揉了揉酸酸的鼻子，打量着同样衣着单薄的他：“你不回去吗？你穿得也很少。”

　　“不了。”他淡淡地说，“回去了我也睡不着，不如在这里舒爽。”

　　他似乎有些心事，尽管这样想着，沈凌汐并未发问。

　　“那好吧，我先回去了。”陆璞应了一声，没有看她。

　　沈凌汐转身走到船舱的入口，忍不住回首望去。

　　是夜星海，平生初见。那个与她一同凭栏凝眸的闲人，也该是不能忘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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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新的一月开始了，我也更新到了非常喜欢的一章。
愿你我都有人相伴，有幸一观是夜星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