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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荒芜心劫 ...

  •   日光灼烈的午后,不辍道场上人头攒动,玄昙派弟子正在修练功法。柳娉婷最不喜此功课,尤其在如此毒辣的阳光下,极易损害她柔滑细嫩的肌肤。趁着仙师让他们各自练习,她佯装头晕,偷溜回了无涯斋。

      柳娉婷并未立刻回学室,她辗转来到楼梯偏僻拐角处,小憩片刻,以免被掌门逮住。不料竟有一人蹲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疑惑地驻足端详。那个瘦弱的女孩,蜷缩的姿态,正是她日日相对之人。

      “凌汐,”柳娉婷走了过去,“你在这里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并未使沈凌汐太过受惊,她缓缓扬起脸,答道:“我只是有些累了。”

      瞥见她脸上风干的泪痕,柳娉婷知晓她所累所苦,皆在心里。平素总盼着与她交心,此时恰逢一个好时机。

      柳娉婷俯下身来,轻抚她的头发,安慰道:“不过发挥失常了一次,你总归是我们心中的女状元,永远都是。”

      安慰居然适得其反,沈凌汐两行清泪止不住地流淌,令柳娉婷慌乱。柳娉婷只好将双膝借给她,让泪水不至于空坠于地。

      “也许你把心事说出来,会好受一点。”

      见沈凌汐依然哭泣,柳娉婷又说:“关于那个人的事。”

      “那个人?”惊讶使沈凌汐暂缓流泪,“你说的是……”

      柳娉婷舒了口气,半坐在她身边的阶上。玉阶生凉,她缓缓起身,又蹲下来,徐徐开口道:“你身边那人,日日抄你功课,与你嬉笑玩闹之人。”

      沈凌汐注视着她绝美无双的面容,被阳光炙烤过微微泛红的雪白肌肤,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是你最在意之人,也是令你最心伤之人。对么?”

      沈凌汐心中一紧,惶惑道:“你……你怎会知晓?”

      这个女孩,果真纯情懵懂。柳娉婷心下想着,呵呵笑了起来,拍拍她的手。

      沈凌汐更加慌乱,面红耳赤地说:“难道……我表露得十分明显,以至于人尽皆知了?”

      “倒不至于。”柳娉婷不再发笑,面上笑意不减,“大略聪明如我,才会发觉。”这倒不只是玩笑话,理智缜密的她经常冷眼旁观世事,察觉出诸多隐秘。

      听闻此言,沈凌汐安心了些,松开了紧抓着下裳的手,说道:“其实,连我自己都没有发觉……他于我而言竟是那般重要。”

      “这不足为奇。”柳娉婷将双手搭在膝上,“你是否看出田小园喜欢余漾?”

      “自然是。”小园的事凌汐最为了解。

      “那你也瞧见邓木然对我爱之深了?”柳娉婷嘴角略微上扬。

      想起邓木然直愣愣的眼珠子,一脸痴相,沈凌汐不禁泛起笑意:“是呀,他对你当真是用情至深。”

      “这就是了!人往往都对旁人的事了如指掌,却看不清自己的内心。”柳娉婷自己的情感,尽管并不丰富,且时常被理智挤压到边缘,她也并不明了。更何况是沈凌汐这般灵心善感、真情纯粹之人呢?

      “的确是这个道理。”沈凌汐点点头,对她的话深以为然。

      “不过,我还不算太了解你的心事。”柳娉婷真挚地看着沈凌汐,“如果可以的话,你大可以细细道来,我绝对会守口如瓶。”

      柳娉婷的桃花眼,似乎与陆璞的月牙眼、郑景的小鹿眼一般,具有让沈凌汐敞开心扉的妙力。她略过了桃源镇那段不愿再提的往事,从坠入海里被陆璞相救,到在船上暗窥璞玉,以及伴他读书,一直讲到了不复岛重逢见闻,又分到一派,且为同座之事。而柳娉婷听得兴味酣畅,不时地发表她的见解。

      “原是如此。你二人之间因缘深厚,故事也精彩极了!”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沈凌汐心中再生酸楚,“把我当成他故事里的女主人公。”

      柳娉婷叹息道:“陆璞这个人呀,从来都不在意真正对他好的人,只会四处留情。”先前她对陆璞的本性已看出了大概,听沈凌汐说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在船上的时候,他答应为我雕刻一只小猫……”沈凌汐声渐哽咽道,“可是后来,那只小猫却……却戴在南洁的手上。”

      ·

      比试前两天,掌门唤辅事弟子们去廊上训话。沈凌汐目光飘忽之间,瞥见南洁挽起的袖口,腕上刺目的墨玉镯——她梦寐以求的小茶,正安稳地蹲在南洁腕上。

      南洁的手腕粗细适中,与那镯子天衣无缝;南洁的气质清雅沉静,与那墨玉相得益彰。

      一个人许下的承诺,时过境迁之后,大可以随随便便地不作数了。只有她才会当真,才会苦守,空欢喜过后,徒留一颗空落落的心。

      无论是小茶,还是陆璞的心,都不属于她。这个残酷的真相,她认清得太晚了!

      回到学室,晚间修习时,她的心浸透了哀伤,泪淌遍了纸上的每一个字迹,洇染成痛苦的模样。吞下陆璞赠予的,一直舍不得吃的一颗绒雪蜜糖,竟然也苦不堪言。比陆璞另有所爱,更让她伤心的是,他爱的是与顾绝峰青梅竹马的南洁,他妄图不仁不义地夺人所爱!

      陆璞见她哭泣,以为她被掌门训斥了,笑嘻嘻地问她怎么回事。她哭得更加厉害,良久才给他回了一行字:你为何不仁不义?

      何为“仁”?何谓“义”?

      陆璞最恨别人对他妄下评断,用虚谬的字眼裁度他!他也懒得搭理她,未回一言。

      夜里,沈凌汐冷静地想了想:也许南洁知道顾绝峰辜负了她的真心,早与他决裂,那陆璞所为也无可厚非。只不过,她难免耿耿于怀,为了小茶……

      还是为了他的心?

      ·

      “我说了你可不要哭。”柳娉婷见她眼眶又红了,真怕说出事实又会把她惹哭,可还是希望她能斩断情丝,“在你们出岛历练不久,陆璞与南洁便已经在一处了。”

      在她为妖童烦忧时,在她为授课失败哭泣时,他们一起幸福地笑着;在她思念他,期盼与他再相见时,他的眼中只有别人。沈凌汐心凉了,不愿再哭泣,紧咬嘴唇,问了句:“是吗?”

      “嗯。”柳娉婷握住沈凌汐的手,自己的手常年冰凉,而凌汐的手还要凉上几分。也好,姑且给她一点暖意。

      “你且放宽心,他们是绝对不会长久的。”

      “为什么?”沈凌汐的疑惑多过了悲伤。

      “这还用说!两个人不专情的人凑到一起,只会是滥情。”听邓木然讲过南洁与陆璞的事,再加上自己的观察分析,柳娉婷有十足的把握断言。

      回想起顾绝峰刚来不复岛就给她递了情诗一事,柳娉婷又笑道:“不对!是三个不专情的人,裹在混乱的泥淖里。”

      沈凌汐的头脑此刻难以分辨孰是孰非,可真像是“裹在混乱的泥淖里”,一塌糊涂。柳娉婷为她指点迷津,认为南洁极有可能看透了顾绝峰的不忠,而南洁骨子里也并非纯情少女,二人维持着一纸婚约,背地里却各玩各的。陆璞刚好向南洁表达爱意,南洁愿者上钩,何乐不为?

      “如此说来,陆璞倒成了最蠢的一个了。好笑好笑!”柳娉婷对自己睿智的分析很是满意,而沈凌汐却一脸茫然。

      难以想象品貌高洁的南洁是那般不堪,也心疼陆璞可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美好的爱情故事一直伴随沈凌汐的成长,她一时半会儿很难接受被亵渎的爱情。

      可人心是难测的,这一点她越来越确信。

      课终的铃音响起,柳娉婷摇曳起身,轻轻捶着麻木的双腿:“走吧,凌汐。”

      “谢谢你开导我,娉婷。”沈凌汐平复心情,起身对她微笑着说。

      过去数月,即便每日朝夕相对,也感觉她是遥不可及的神女。短短一刻钟,已变得如此可亲,世事真是奇妙。

      柳娉婷挽起她的手臂,两人并肩向学室而行:“休再为那般人心伤了,只为自己开怀,喜讯定会接踵而至。”

      ·

      一个月里,沈凌汐照常读书修习,尽仙道督学之责,与程历探讨疑难,与郑景畅聊戏文。对于陆璞,她没有故意疏远,也没有太过亲昵,只如常让他参考功课,听到他的玩笑时忍不住发笑。

      南洁偶尔到陆璞身边,递给他东西,说几句话,沈凌汐会突然五味杂陈。好在柳娉婷给她使眼色,跟她说话,倒也释然了。

      又一次比试放榜,沈凌汐忐忑不安地前去查看——

      她重回巅峰了!

      失而复得之后,她一定会倍加珍惜,不再让它溜走。

      “瞧瞧,我就说知己是永远的女状元嘛!”程历谄媚道。

      “用得着你说!这是我的凌汐。”郑景连忙紧紧贴在她身上。

      柳娉婷笑靥如花:“恭喜你,凌汐。”

      沈凌汐笑着看着他们,这些可爱的挚友。唯独不见那个人,并不在意比试排名的那个人。

      猥主效仿岛主,略施仁德,赏给众弟子半日休憩。弟子们久旱逢甘霖,乌泱泱地奔赴雅舍,倒头就睡。沈凌汐自从来了不复岛,便再不习惯午睡,独自去天机云锦阁查阅典籍。半路发现忘带记录笺册,只好回学室去取。

      虽猜测学室无人,沈凌汐还是轻手轻脚地从后门进入,可陆璞居然还安坐在座位上。这可不符合他的个性,沈凌汐想吓他一吓,声音粗重大吼道:

      “你偷偷摸摸地干什么?!”

      陆璞却依然杳无声息,以失魂落魄的背影对着她。她似乎听到微渺的啜泣声,可凑近了才发现,陆璞只是在低眉沉思,是他的心在啜泣。

      “凌汐。”

      他唤她的名字,只唤了一声。

      “怎么了?”

      沈凌汐的问话得不到回答,她看到陆璞手里紧紧攥着几张暗紫色的纸,像是从特制笺册上撕下来的,上有银白色的字迹。字迹虽难以分辨,却与陆璞天生的拙劣不同,更像是善书法者故意为之。

      正欲仔细分辨,陆璞却突然把纸彻底撕烂、撕碎,撒落在地,狠狠地碾了几脚。

      “先前南洁跟我说,她要去看榜,让我在学室里候她。我等得无聊了,想起南洁常自作诗文,便去她案上寻。”

      沈凌汐被他的举动吓得大气都不敢出,终于等到他开口说话,静静聆听。即便在他停顿的间隙,她也不随意插话。

      “我竟然发现了一本暗紫色的笺册,是她从未给我看过的。没想到……我真没想到呀!”他苦笑,笑得让沈凌汐揪心,“那里面竟然翔实地记载着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她如何周旋在我跟顾绝峰之间,享受着两个人的爱,还有欺瞒之中偷偷摸摸的快感……”

      真叫娉婷言中了,南洁真是如此欺骗着陆璞。沈凌汐不知该对他说些什么,亦不知该做何反应,只能注视着他。

      “我对她不好吗……不好吗?”陆璞越来越激动,“我给她熬夜雕刻玉镯,她表面上开心,背地里却说那是个一文不值的丑东西!还说我是头一毛不拔的抠门驴!”

      虽然很心疼陆璞,可南洁对他的咒骂实在有一丝好笑,加上他自己都笑了一声,沈凌汐也忍不住笑了笑。

      陆璞终于把头朝向她,常含笑意的双眸里布满了伤痕般的血丝:“之前宋咏卿的生辰,我做了碗长寿面给她。南洁居然写道,‘陆璞,汝真乃不世出之抠门蠢驴也!为她烹制长寿面,竟不为我烹之?’”

      沈凌汐正欲安慰他,陆璞又说:“她还写了,顾绝峰如何如何家财万贯,富甲一方,她要做富家少奶奶,才不做贫苦人家的糟糠之妻!”

      “她竟如此贪图富贵!”沈凌汐义愤填膺道。

      “呵呵,”陆璞从袖中掏出一沓银票来,“我真想把这些银票摔在她脸上,用我家的银子把她砸碎!”

      沈凌汐知晓,他说了这些话,消了些气,心中的伤痕却在残忍撕裂,越裂越深。她好想拥抱他,好想用最清澈的溪水,最丰沃的土壤,最恒久的星光,最纯粹的爱意,去填补他深重的心伤。

      “不必为那样的人伤心。你一定会找到真心待你,与你心意相通之人。”

      多希望,她能有幸成为那个人。

      “你知道吗?我多么喜欢她……我连站在楼上看她走路,都觉得心潮澎湃。”

      世上最心酸之事,是听自己所爱之人讲述他对另一个人的深爱。他竟对南洁用情如此之深,哪怕分给她一点点,她都会视为珍宝,还给他千倍万倍的挚爱。

      “我还想过,以后我们成亲了,就在山间盖一间小屋,屋里放一张草藤编织的茶几……”

      他对余生的无限憧憬,都不是缘于她。

      陆璞每说出一个字,都让沈凌汐的心多痛一分。纵然如此,她仍甘愿做他的倾听者。

      陆璞的肚子忽地“呜”了一声,沈凌汐噗哧一笑,看来他的肚子比较怜惜她,想让他住口。陆璞光顾着伤心愤恨,忘了吃午饭,沈凌汐决定去同一饱帮他寻些吃的。

      “如果有馄饨就好了,最好是虾仁的……”在沈凌汐即将出门时,陆璞支吾着说。

      他呀,无论何时都对美食那么上心!沈凌汐无奈地想。

      ·

      来到同一饱,饭菜早已风卷残云,无一剩余。沈凌汐只好恳求英容仙姑,教她做虾仁馄饨。而笨手笨脚的她,好不容易做好了一碗,已经是日落时分。

      沈凌汐飞奔回学室,饥肠辘辘的陆璞趴在案上熟睡,一闻到馄饨的香味就惊坐而起,接过馄饨就开始狼吞虎咽。沈凌汐不会劝他慢些吃,因为他吃饭总是像饿虎扑食一样。

      “沈凌汐,你……”陆璞用吞馄饨的嘴,含混不清地说着,“你也太慢了!”

      “不过还挺好吃的。”

      沈凌汐微笑地看着他,她终于明白,自己亲手做出的食物被人夸奖,是怎样幸福的滋味。更何况,那人是美食名家,亦是她倾心之人。

      傍晚,弟子们陆续回到学室,照常晚间修习。沈凌汐用过晚饭回来,不见陆璞的踪影,她案上静静躺着一张橘黄色的小笺:

      “感谢你在最荒芜的心劫之中,予我夏花般的灿烂。
      人世灰暗,人心莫测,盼你如初。
      勿回,切记。”

      最拙劣的字迹却也最可喜,最荒芜的心劫却也最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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