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诀》钟情梦

69、在目已洁

　　“念在程历为初犯，且所读为天机云锦阁藏书，具备悬梁刺股的求学精神，此次不予责罚。如若再犯，必严惩不贷！”

　　从猥主嘴里吐出来的话，使陆璞深深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同样都是半夜未眠，他们四人就要接受劳力劳神的惩罚，而程历非但安然无恙，还被委婉地夸了好学。

　　“为何竟如此不公？！”

　　陆璞一声怒号，立即被身后的邓木然告诫：“莫要逞一时意气，否则受难的还是自己。”

　　没错，他们好不容易才脱罪，若是再惹怒猥主，那就得不偿失了。

　　“望弟子们恪守岛规法纪，勤勉修习，正常作息。”

　　猥主训诫完毕，弟子们各回学室。陆璞正气闷间，玄昙掌门步履沉重地踏进学室，屋内立即乌云密布。

　　掌门就事论事，首先轻描淡写地批评了程历秉烛夜读的举动，转而引以为豪地说：“程历是本派难得的好学之人，除他之外，你们之中又有几人阅读过天机云锦阁的藏书？然岛规不容违逆，我希望程历，还有玄昙派的每一位弟子都惜时勉励，于日常修习之中挤出时间阅读典籍，莫要熬夜苦读，伤神损己。”

　　藏书？典籍？口口声声的好学之人，却最爱风月传奇、俗世靡音，而你们只会被他的表象蒙蔽！

　　陆璞暗自冷笑，他很后悔没狠下心把蠢丫头的话本上缴。不过就算递到掌门手里，他也会对蠢丫头的文采赞不绝口。然后反问众人，谁又有她这般的才思，谁又能像她一样于比试中拔得头筹？

　　无怪乎程历与蠢丫头互为知己，两人都是好学之人，都是爱戏之人，都是即使分了心思也能在比试中夺得佳绩之人。

　　是了，都是掌门和仙师跟前的红人，这才是最要紧的！

　　其实陆璞所想未免妄自菲薄，他也被掌门着重看顾的红人：“先前受罚的那些人，不要以为你们就此高枕无忧了。我会替副岛主严加看管你们，不能让你们一错再错！”

　　陆帝与臣子今夜的庆功宴恐怕要泡汤了，他心痛如刀绞，嗟叹道：“久在樊笼里，复得返樊笼。”

　　·

　　烈日当空，沈凌汐却寒毛倒竖，鼻子发痒，总觉得有人在咒骂她，数落她的是非。

　　难道还是为了昨日春派失败的讲课？但她后来已经反败为胜了，并且对今日冬派的讲课充满信心，她也想见识一下瓜皮究竟好在何处。

　　或许由于年纪稍长，冬派弟子皆衣冠楚楚，吐字清晰，使她免受古怪口音之累。只可惜他们对苏轼的千古妙词并无所感，无论是“十年生死两茫茫”的深挚爱情，还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旷达超脱，他们皆回以空洞的双眼，木讷的面庞。

　　或许他们懵懂蒙昧，还不足以理解词中真意。可沈凌汐在豆蔻年华初读之时，便已有所感怀。后来与陆璞在宝船上读书，他说世人皆云东坡“大江东去”之词豪放超群，他却偏爱《江城子》“记梦”一首，与《临江仙》“夜归临皋”一首，恰与她心意相契。

　　对于文学来说，一颗善感之心至关重要，而两颗相通之心更是锦上添花。

　　沈凌汐让他们反复吟诵苏词，试探着发问：“徒儿们对两首词有何感悟？”

　　“我觉得，”果然唯有瓜皮主动作答，“苏轼对她的媳妇儿挺好！”

　　话说得粗糙，却也在理，沈凌汐让他坐下，再无人能答出一二。她设想的那般深入探讨，结果只是浅尝辄止。下次也给他们讲讲鲛人趣事，应该收效会更好。

　　·

　　终于熬过了尴尬无言的一个时辰，沈凌汐回到寝室，惊奇地见到春派的小爆竹为苏乔捶腿的画面。

　　小爆竹换了身明亮的黄衣，衬得他的油黑面皮更加扎眼，两只小手攥成拳头，爽健起落。有几个小妖童伺机插手，想要抢他的美差，他岂肯轻易让出，一手阻拦他们，一手卖力捶打。

　　苏乔手持宝镜，仔细查看自己的面庞是否有一点瑕疵，顺带享受着小爆竹的殷勤侍候。沈凌汐可以想象出，苏乔被一群婢女仆人事无巨细地伺候着，那般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生活。

　　及至被催促回学室上课，小爆竹才恋恋不舍地挪动到隔壁。一个时辰后，下课钟声敲响，他又火速地赶到苏乔身边，郑重地递给她一张折得四四方方、严丝合缝的纸。

　　“给我这个干嘛？”苏乔没好气地问。

　　小爆竹低头不答，苏乔试了好几种方法都拆不开他的折纸，大力一扯，才艰难地展开边角撕碎的纸。

　　纸上画了一幅拙劣的图，实在没啥美感，她只想随手丢掉。小爆竹用手比划着，耐心地为她讲解画的内容，原来他画的乃是一幅地图。

　　“小乔师父，你从大门出去，沿着这条路走。在这儿绕个弯子，再走一走，看见很多草屋，最好、最干净的那个就是我家！”

　　“哎呦！”田小园回来的正是时候，“人家都邀请你家去吶！”

　　“哼，我才不会去呢！”苏乔冷着脸，把小爆竹连同他的地图推到一边。

　　小爆竹急得要哭了，把地图塞回她手里：“小乔师父，你为啥不要呀？”

　　他言辞恳切，沈凌汐都要跟着他一起哭了，劝苏乔说：“阿乔，你就算不去，好歹收着吧。”

　　“好好好，你把图放下就可以出去了。”

　　小爆竹蹦蹦跳跳地离去，苏乔不禁发笑，真拿这孩子没办法！

　　从前她见过无数王孙公子各种花样的求亲，不复岛上又收到过许多男弟子偷偷摸摸塞给她的情信诗笺。然而最打动她的，除了秦帛的破画像，就只有小爆竹潦草而真诚的图画了。

　　就在前日，闵玥转交她一首无名氏的酸诗，字迹奇丑无比，诗还是从各处杂抄拼凑成的。她纵有凌汐那般才思，也弄不懂他欲表何意……夸饰她，表露爱意，还是嘲笑她连诗都读不通？

　　多半就是后者，让她逮住了可恶的作诗人，定要痛斥他一顿！然后嘲讽他，连小妖童都不如——小妖童尚且直白坦率地表明对她的喜爱，而他却藏头匿尾，滑稽之极，还妄想接近她，可笑！

　　“小小妖童，长大了那还得了？”苏乔不禁感叹，“普天下一窍不通的男子都应向他求道啊！”

　　“说的是秦帛吗？”田小园笑嘻嘻地眨眼。

　　苏乔坚定地答道：“是你的浣衣美少年！”

　　不复岛三大美男子，其中二人皆为不解风情之辈，余下的陆璞则太过通晓风月，都未能以中庸处之。苏乔未免伤感，她们三人，似乎都不可自拔地爱错了人，或者说爱上了难以一世相守之人。

　　不禁猜测，谁才是三人中首先成就姻缘之人。思前想后，苏乔还是觉得自己最有实力，愉快地把赌注压在了自己身上。

　　·

　　若要在姻缘上较量一番，那么不复岛众弟子都应对陆璞甘拜下风。沈凌汐离去才不过几日的光景，他就又得天赐良缘，遇见了一位心爱的姑娘。

　　而这位姑娘，一直默默地待在他触目所及之处，他与她时时交谈，习以为常，却在某一日忽然为之动心。

　　他惊觉，“原来她是我喜欢的样子！”

　　又懊悔，“我为何未早一点发觉呢？”

　　不过现在也不算晚，并且静水流深，自然渐进，至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

　　她叫南洁，在玄昙派美人如云之中，算不上最出挑的，却自有一种情致。若论曾令他动心的女孩，玉融如春风化雨，无微不至，但无形中施加束缚；薛君颜则炽烈似火，初见之时或可夺目，久处则灼心难耐；萧明镜心思洞明，冷若冰霜，与之接近，带来的喜悦永远潜藏着几分凉意。

　　南洁集三人之长，而无一弊。当他无助之际，她给予温暖与慰藉，而非过分的热情；当他嬉闹之时，她只淡然以对，不狠心浇灭他的热望；而更多的时候，她是温和的日光，他感受不到她的存在，却无时无刻不在接受她的庇护。

　　“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

　　南洁，是他一夜安睡醒来，覆满天地的绒雪。同她在一处，他才真心地感觉舒适与惬意。

　　他深信，她亦对他暗生情愫。即便所料有差，他也会耐心追求这段情缘，撩动她的芳心。

　　首先陆璞要打听南洁的讯息，如果刚好得知她对别人透露过对他的爱慕之情，那就再好不过了。与南洁关系要好，同时与他谈得来的，只有宋咏卿一人，于是他在小憩时分悄无声息地坐到她身边，若无其事地发问：

　　“母亲大人，”自从上次演戏过后他一直如此唤她，“你与南洁平时都聊些什么？”

　　宋咏卿当下识破陆璞的贼心，故意说些无关紧要的：“没聊什么，就讲讲好用的胭脂水粉，好看的发簪耳坠罢了。”

　　见他面上流露失望，宋咏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她说过咱们派最有趣的一位男子，是……”

　　“程历！”宋咏卿随口一编，就想探探陆璞的反应。

　　陆璞果真暴跳如雷：“怎么会？”

　　“骗你的，她没跟我提过半句程历的事。”

　　陆璞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怎么？”宋咏卿似笑非笑，一手搭上陆璞的肩膀，“你如此关心南洁，莫非瞧上她了？”

　　“你既然知晓了，还不好好跟我说说。”

　　陆璞本就不想有所隐瞒，对他来说，喜欢一个人就是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讨厌一个人也是。

　　宋咏卿正想要说些什么，铃音响起，陆璞不甘心地回到座位，观看蠢丫头等人与妖童们庭院内嬉戏的无聊图景。

　　看着白壁上沈凌汐与妖童们放纸鸢时漾着笑意的脸庞，宋咏卿不禁为她感到一丝难过。她还不晓得，自己的心上人又爱上了一个姑娘，而这个姑娘不是她。

　　等到她历练结束，回到玄昙派，也许将每日瞧着他与另一人卿卿我我的画面，那才是最痛苦的事情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