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诀》钟情梦

53、患得患失

　　“我懂，我懂啊！”

　　程历忽而把硕大头颅挤进沈凌汐与郑景之间的狭缝里，咧开大嘴，大言不惭地叫嚣着。

　　“别不懂装懂了，这是我跟凌汐两个人的少女心事。”郑景一记绵掌将他推开，紧紧黏住凌汐，不露一丝缝隙。

　　程历直起日渐臃肿的身子，撅起了略厚的嘴唇：“知己、景姐，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尽管我现时不懂，你们告诉我之后不就明白了？”

　　“我们不愿意告诉你！”

　　二人同气连枝，余漾苦苦哀求，就差给她们下跪了。

　　陆璞生怕再瞧下去会玷污自己的眼珠子，捂着双眼另寻一处清静地。刚好孟蔼四周无人，他便坐到她身边，佯装询问难题，实则意在山水之间。

　　程历早已瞥见郑景案上那本古旧的书，趁她放松戒备，顺手牵羊：“哈哈，你们看的就是这本吗？”

　　“还给我！”郑景的抢夺无疑是徒劳的，程历把书塞入怀中，跑回了自己的领地。铃音响起，郑景只好安坐下来，哀怨地遥望她的兰陵王，祈求他能尽快“完王归郑”。

　　确保安全后，程历从怀里掏出书来，翻了几面，嘟囔道：“如此好的话本你们竟然妄想独吞，也太瞧不起我程历了！”他打算花一个时辰将它读完，之后到她们面前大显身手。

　　“别担心了，他敢不还给你的话，便不配再做我的知己了。”沈凌汐一边宽慰郑景，一边从案底抽出了她最爱的无题戏文，便是正道弟子与魔教妖女的那一个。这是她闲暇的时候，凭着记忆写成的，其实也有她改编的情节话语。

　　本为个人珍藏，既然郑景不吝惜孤本佳作，她便以之投桃报李。“这是我最珍爱的一本戏文，你瞧瞧如何？”

　　郑景面上的愁云惨雾霎时消散，沐浴于惠风丽日之下，妙音清灵：“你喜欢的，也是我喜欢的，我会细致深入地读完。”

　　·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陆璞哼着小调回来，不遗余力地展现着他的快活。这还不算完，他轻蔑地瞟过戏文，饱含深意地盯着沈凌汐，一副奸佞小人的模样，低声喊道：“仙师！沈凌汐和郑景私藏并传阅淫邪书籍，应该按岛规处置她们，斩首示众！”

　　“哦，那你就去告发我们，说不定能抵消一点点你之前的过失。”凌汐知道他并不会出卖她们，便也同他玩笑：“我想起来了，你那里有更多□□不堪的秘本，不妨一同上交吧。”

　　陆璞自知理亏，果然不再言语了，自顾自地偷窥秘本。另一边呢，郑景也在不断地偷瞄戏文，比陆璞做得更加天|衣无缝，不露痕迹。但她看到扣人心弦之处，还是忍不住嗤笑，抑或长吁短叹。

　　较远处的程历与郑景的反应如出一辙，以至于他们二人修习结束时，脸上泪痕犹未干，心内千情万绪亦未平。

　　郑景趴在凌汐的削肩上，失魂落魄，有气无力道：“为何他们两个就不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呢？为何旁人要拆散他们，天意要捉弄他们啊？她为了救他，舍弃了生命与轮回。他为了寻她，耗尽了年华与心力……我真为他们不甘啊！”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沈凌汐安抚郑景，柔声说：“这是他们的命数，也是他们的选择。至少在我心里，他们永生永世都幸福安稳地生活在一起，再无颠沛流离，天人永隔。”

　　当初重写戏文的时候，她曾无数次地想要将它改为合她心意的圆满结局，却始终下不了笔。那一位芳华曼妙的少女，为一个平庸无奇，甚至有些呆板的少年，舍身赴死，甘愿以一命换一命。而那个少年，为爱修成最强大的神祗，踏遍千山万水，耗尽半生光阴，只为寻得使她起死回生的法门。直到戏文的尾声，他也没有如愿以偿——问世间，还有何种悲剧比它更加难以释怀，更深切地诠释倾尽一切的挚爱？

　　“你说得有道理。”郑景刚恢复了些生气，程历又老泪纵横地狂奔而来：

　　“你们太坏了！竟然给我看如此悲戚的话本，我的心肝都要为之摧折了！呜呜呜……”

　　“明明是你自己偏要看的，现在却来嗔怪我们。”郑景将她的宝贝话本夺了过来，仔细查验是否被他损坏，发现了好几行被他泪滴洇湿的字，气愤道：“这话本哪里悲戚了？应是动人才对，瞧你哭的那狼狈样儿！”

　　“我不是狼狈，而是情动于中，不得不发。”程历抽泣着，以袖揩拭浊泪：“我怎么就遇不到郑婉娈一般贤淑深情的女子，与我长相厮守啊？”

　　郑景一语中的，一针见血：“因为你不是兰陵王！你没有他俊美无双，没有他骁勇善战，没有他深情爱妻，没有……”

　　眼瞧着程历哭得更厉害了，沈凌汐于是打趣他：“哎，知己，你该不会忘却杜丽娘，转寻郑婉娈了吧？”

　　“那倒没有。”程历瞬间止住泪水，眼中明光乍现：“杜丽娘乃是我程历毕生追求之人，物换星移，矢志不渝！”

　　郑景还想继续打击他，残忍揭露他也不是柳梦梅的真相。转念一想，或许自己也不是郑婉娈，挖苦他倒像在挖苦自己，不如给他还有自己都留些念想。

　　“一群痴人啊！”三人方才惊觉身边还有陆璞这个大活人，他看他们的眼神里饱含着对痴傻之人的同情与爱怜：“世上安能容尔等存留？”他摇头叹息，远离他们诡异的世界，以防沾染了疯癫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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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凌汐原本打算在学室内稍作停驻，遵循掌门的规训，惜时勉励，实则尽数用来安慰两个同道中人，她还是跟郑景一道回雅舍算了。听田小园说，程历几乎每夜都留在学室多用功一会儿，直到不得不离开为止，且总与孟蔼相伴而行。他们似乎是青梅竹马，这也是小园传来的风闻，无据可考，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二人情谊甚笃。

　　一本旷世话本，竟让程历抛下爱侣，追随两个女子而去，不知孟蔼作何感想，反正她二人是极不情愿的。程历高谈阔论，甚至说出了“兰陵王不是值得托付终生的人，因为毫无瑕疵的人近于虚妄”的无稽之谈，惹得她二人险些大打出手，将他拉进阴森僻径而诛之。

　　后来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嫉妒之心作祟，惭愧又可悲，接着提出了三个人结为“灵犀戏社”的建议。凌汐和郑景被他扰得心烦，扔下一句“容后再议”，携手飞奔回雅舍。

　　沈凌汐一头扎进软绵绵的被衾，身心舒畅之际，却隐隐觉得寒气逼人，脊背发凉。隔着白纱，田小园的狐狸眼精光直射，对她侧目而视，言辞咄咄：“有了新人，就忘了旧人了，真让人心寒！”

　　“我想找你一起回来的，可是你已经不见了呀。”沈凌汐连忙解释，田小园却不容分辩：“哼，两个人围着你，哪里还有俺的位子！”

　　“他们在探讨戏文，我一时无暇顾及你，实在……”她的解释再一次被她斩断：“对，就他们能跟你讲啥戏文。俺是个粗野丫头，不懂你们那些诗啊词的，你不用再对牛弹琴了！”

　　“我何尝说过那种话！”沈凌汐彻底急了，尖声道：“又何曾那样看你？”

　　宋咏卿在一旁听了场好戏，很想让戏演得更激烈，但她又要扮作好人模样，规劝道：“都少说几句吧，马上要熄灯了。”

　　二人不再言语，田小园倒头睡了，沈凌汐连连拭去不断涌出的泪水，出门洗漱。才回来的马铃不明就里，询问宋咏卿，她使了个眼色，意为明日再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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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凌汐从未想过，田小园竟这般妄自菲薄，甚至心胸狭窄，使气任性。凌汐眼中的小园总是面带笑意，常常说出些戏谑笑谈，为身边人带来无限欢愉。可她骨子里其实是卑微而敏感的，时常怀疑凌汐瞧不起她，并非真心待她，甚至跟别人多说了几句，就是要离她而去。

　　患得患失的心情，沈凌汐体会得绝对比她深切得多。小园不知道，她最近有意无意地频繁提起孟蔼的事情，听来多么难受。自从她们分到两处，凌汐总是担忧两个人说话少了，会渐渐疏远淡漠。原来她不是在胡思乱想，这世上绝少“两处沉吟各自知”，多的是心渐疏离隔阂生。

　　以前跟岳橙生了嫌隙，她懒得理会，自得安然；后来与陆璞的矛盾，她未曾补救，任其自然；此番和小园之间陡生事端，她整夜难眠，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还是随缘吧。

　　每逢与人失和不快，沈凌汐便好想回到桃源镇的那间僻静竹舍，与花鸟蝉友为伴，意在言语之外。或者做深山里的一个野人，饮坠露、餐落英，终日不见一人，便少了许多烦恼……诸多想法，旁人窥得了，或许又将视为异类。那又如何，她生来怪异，他们才应该见怪不怪。

　　她披衣而出，踏月踽踽。露湿罗袜，晓星沉沉，此夜难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