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诀》钟情梦

52、女之耽兮

　　遭逢劫难之后的陆璞，在很长一段时光里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可这并非意味着他已经悔过自新，将心思尽数倾注于正道之上。他总是外出请教仙师，请教的却俱是支使沈凌汐找的编的问题；他听课时不再神游，而总是凑到沈凌汐耳边胡扯；他被仙师提问时不再口出狂言，能够支吾着答出一两句像样的话来，这也要归功于沈凌汐的低声提点。若是仔细观察他的站立姿态，便会发现他的身子微微倾向她那边，接收她传来的讯息。

　　事情终究暴露了，由于陆璞听不清凌汐所言为何，命令她大声说，甚至俯身去听。弟子们全都被他愚蠢的举动逗乐，清辉仙子揶揄道：“怎么着，人家不告诉你，你还要逼人家吗？”

　　清辉仙子走近他们身边，陆璞以为她又要溶蚀他的骨头，吓得浑身发抖，几欲遁地而逃。然而她只是隔在了他们之间，对沈凌汐说：“孩儿别怕，咱们不用告诉他，让他自力更生。”沈凌汐顿觉难堪，不敢直面仙子。

　　可陆璞离了她，便好比失去了双翼的金丝雀，重重跌落在尘土中，又将被逮进笼子里。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字半句来，又不敢出言不逊，唯有闭口不言，保命要紧。

　　清辉仙子回到了白壁前面，对他语重心长地说出荒谬之言：“孩儿啊，你以后娶媳妇就应当娶凌汐这般的。聪明机智，才华过人，好弥补你头脑的缺陷啊。”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大多在笑陆璞被变相骂成蠢物，而非清辉仙子乱点鸳鸯谱。其实清辉仙子纵然语不惊人死不休，常常拿岛上禁忌的情爱玩笑，曾经在萧明镜流利答题之后大发“娶妻当如萧明镜”的感慨，可是她从未指定二人应当结为连理。

　　沈凌汐羞愧难当，低头向案底，只听得身旁那人发着牢骚，刺耳之言在笑声中淹没：

　　“我才不娶她，我要娶孟蔼。”

　　柳娉婷只笑了两声，然后听到了他这句话，看到咬紧嘴唇的沈凌汐。对于仙师的调侃，凌汐虽然难堪，但心底一定并不难过。他的话，才会切切实实地刺痛她，对吗？

　　“你以为谁愿意嫁给你啊！”而她在逞强，像自己一样逞强，把在意的说得一文不值，把珍爱的视若敝履一般。唯有时光，能将她们的真心风化，原来那是一颗至臻至纯的宝石。

　　·

　　沈凌汐明白，孟蔼只是陆璞动了歪心思的诸多女弟子之一，她不明白的是陆璞因何将那些邪念悉数告知于她。当孟蔼在白壁上作答术数题时，他赞之为“女诸葛”，并且吹捧说她的琥珀色瞳仁如孩童般纯净无暇；听到郑景放肆大笑，陆璞又夸她的笑声如雨中霖铃，清扬婉兮；他还认为马铃憨厚朴实，宋咏卿形貌俱佳……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在他看来，几乎每个女孩都有各自的好处。当然，他没说过她有哪里好。

　　以上或许还是他善于品评人物的表现，可对第一美人的念头真真龌蹉不堪了。端详柳娉婷的窈窕身段时，他居然大发感慨：“胸前如雪脸如莲，她定然是床笫之上的绝世尤物，若能与她翻云覆雨，才不枉此生啊！”

　　虽说他深谙此道，但对青涩少女沈凌汐吐露心声，实在有些过分。她十分怀疑，他骨子里实为耽于淫乐之人，还是故作戏谑之言。

　　又一日，他作《静女赋》怡情悦性，自然免不了对柳娉婷、孟蔼等人吟咏夸饰。作此赋时，他冥思苦想，搜肠刮肚，比做任何功课都要认真千万倍。赋成之后，沈凌汐有幸成为首位观者，许是他想让她看过溢美之词而后自惭形秽。不料，连篇累牍的品美之后，竟提了无甚姿色的她几句：

　　“有女曰凌汐，亦心有灵犀。修静寂之雅性，藏浩渺之定慧。”

　　她受宠若惊的同时，更加觉得与美人们相形见绌。陆璞事无巨细地描摹她们的倾城容貌，明艳姿色，生怕遗漏了任何细微之处，论及她则只有性子与才情。

　　不必说这只言片语是否称得上短小精悍，言有尽而意无穷，单说用字便有失偏颇。“定慧”二字乃是佛家禅定智慧，莫非他认为她该遁入空门，余生与青灯古佛为伴？

　　“你看这二字便足够了。”陆璞见她凝神细思，担心蠢笨的她体会不出赞美之情，于是好心指点她关注“定慧”一词。他嘴上不说，心里一直认为她身上蕴含着沉静而内敛的无穷智慧。毕竟她的聪明还是帮了他不少，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就算他不强调，她也明白他的意思。沈凌汐不禁苦笑，目前她还不能遂了他的心愿，只因专注修道，而非修佛。

　　“你写得极好，多谢对我的提及。”

　　陆璞见她眼帘低垂，似在掩饰感激之情。他不过夸了她几句，犯不着如此吧，蠢丫头太矫情了。为了遏止她过分蔓延的情感，他把赋文转递给郑景品评，立即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笑声:“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陆大才子，你铺采摛文，体物写志，颇具司马相如之风哟。”郑景纤手匀红脸，吐出夸张其辞的赞美。

　　沈凌汐记得不久之前她还夸赞程历无病呻吟的酸词，说他是贺铸再世。若是本派其余男弟子每人都为她作一诗文，那么便能纷纷晋升为才子了，文坛鼎盛，不亦妙哉！

　　·

　　不过郑景这样说，也挺有趣的。修道的日子本就枯燥，有位活泼灵动、饶有趣味的女孩在侧，算是莫大的福气。那日郑景与程历探讨戏文，沈凌汐才惊觉原来身边坐着一位“戏痴”，且不独杂剧，志怪传奇她亦如数家珍。

　　郑景本以为沈凌汐只看些经国文章，不成想竟与她有着同样的嗜好。于是忍痛割爱，将珍藏多年的《兰陵王》话本借她一览，然后二人陷入了对“貌柔心壮，音容兼美”的兰陵王的狂热迷恋之中。

　　沈凌汐熟读经史，自然知晓兰陵王高长恭是北齐战神，因为相貌俊美，上阵杀敌时只得佩戴恐怖面具威慑敌军。她如何都想不到，兰陵王对王妃郑婉娈深情不移，他们之间的爱情传奇缠绵悱恻，荡气回肠。只是连王妃郑氏的名字都未见诸史册，恐怕情事俱为杜撰，她很好奇撰写话本之人是何方神圣。

　　郑景料定她会爱上这个话本，得意道：“其实呢，这是我郑家祖传的孤本。连母亲都不知道它出自何人之手，只是猜测或许是族人感于二人的痴情，为其作文，代代相传。且祖上遗训，不得公之于世，只可为少数爱戏之人观赏。后来它被束之高阁，是我让它重见天日，而你则为得见它的第二人。”

　　“那我可太荣幸了，得以一窥此等匠心独运之作。”沈凌汐喜不自胜，发自内心的欢喜比自己拙作得到赏识更胜几分。她又不禁叹息：“只可惜这样好的戏文，竟无缘登台演出，名扬四方……”

　　“我倒觉得如此甚好。”郑景将话本紧紧贴在心口，杏眼流转着潋滟波光，怀想千年之前的那位美姿容、功盖世、情深挚的男子，沉吟低语：“君生我未生，我生之时君已化为尘土，无缘相见。可当我打开尘封的书页时，兰陵王一时鲜活起来，他就在我的脑海里，就在我的眼前。他的模样那么好看，好看到再多的辞藻堆砌亦是枉然。”

　　沈凌汐眼角有些湿润，为她们怀有同样的情愫而感动。她相信她们幻想出的兰陵王定然有差别，可俱是惊为天人无疑。若当真搬上戏台，世上恐再无一人拥有他的形貌，更演不出他的神|韵与情意。与其东施效颦，倒不如只为深爱他之人时时怀想，世世永恒。

　　郑景道出与她心有灵犀之言：“我可不愿意凡夫俗子玷污了天际真人，只想时常与他隔着无涯年岁交游谈心，好似我就是那位郑妃一般，永结同心，矢志不移。不知他此世尚在人间，还是早已入了仙界……”

　　如此看来，她倒与程历颇为相似了，程历在寻找他的“杜丽娘”，而郑景在守候她的“兰陵王”。沈凌汐觉得就算这世上有与兰陵王相像之人，终究差了毫厘，她只愿倾慕那唯一的兰陵王。但她犹存些微憧憬，诚心地对郑景说：

　　“话本里他们许下了‘生生世世不相离’的誓言，说不定你就是郑婉娈的转世，而你的兰陵王正在某处等你。终有一日，你们会再度相逢的。”

　　“凌汐！”郑景忽地拥住她，激动道：“你太懂我的心思了，而且我们才聊了不久，你便如此懂我。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呀！”

　　沈凌汐尚未开口，一旁的陆璞不合时宜地搭起话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啊！两位姑娘，你们需要灵丹妙药吗？专治你们的相思之疾与臆想之症，药到病除，童叟无欺！”

　　“我们没有害相思，更不是臆想！”二人异口同声地大叫，如泰山压顶，顿时将陆璞震慑住，敛声屏气。

　　郑景与凌汐会心一笑，继而义正言辞道：“此乃人生之夙愿，深切之渴望，你怎会懂得？”

　　“不懂，不懂，我不懂！”陆璞甩起脑袋，不敢叫嚣，怕被两个可怕的狂妄女人联手除掉。

　　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执迷不悟的女儿们啊，当她们迷恋上某个人，就陷入了癫狂的状态之中。不许别人说他的半点不好，不许别人闯入她们的幻梦之境……他还是做个知趣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