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诀》钟情梦

51、蚀骨之劫

　　次日早餐时，沈凌汐吃着辛苦奔走抢来的羊肉包子，忽然发觉一丝不妙。昨夜有羊肉，今晨又见羊肉……那么陆璞极有可能是从同一饱偷的食材，而她与他一同分享了赃物，成了罪人。如此想来，昨夜的美好顿时消失殆尽。

　　回到学室，她立刻质问陆璞，那些食材究竟来自何处。陆璞颇不耐烦，驳道：“吃都吃了，还管那么多作甚！我要说是偷来的，你还全都吐出来不成？”

　　晨间诵读开始，沈凌汐打消了和他继续争辩的念头，他们必须起身朗读传世文章，或是仙家典籍。此为猥主的最新要求，让弟子们久读成诵，无形中将新知旧学牢牢记住。但他并未规定必须齐声朗诵，于是乎朗朗读书声中便混杂着许多靡靡之音。

　　陆璞便是滥竽充数的一个，当仙师从他身边经过时，他还在声情并茂地朗读着太史公书中的《廉颇蔺相如列传》。仙师一走，他就随意篡改原文，妄语道：“且凌汐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

　　在“凌汐”、“贱人”、“羞”、“下”几字上他念得格外用力，惹得周围人发笑。沈凌汐懒得同他计较，但刚好读到了一句，算是回击了他：“噫！竖子，吾不与谋也！”

　　·

　　诵读尚未结束，清辉仙子已到来，迫不及待地下发试卷。沈凌汐的那张纸上，只有一个巨大而醒目的“好”字，表明她所答毫无纰漏，而其他人都或多或少地被朱笔批注。陆璞眼疾手快地将她的试卷夺了过来，相信有了它，待会儿被提问可保安然无恙。

　　“沈凌汐，站起来！”她正想抢回自己的试卷，突然被仙师喊起来，颇为惶恐，柔弱的身躯似芦苇风中摇曳。

　　清辉仙子走到众人中间，目光如炬，高声夸赞道：“孩儿啊，你太棒了！不仅答得毫无差错，甚至行文用字比我想的回答还要妥帖，妙哉妙哉！”

　　仙子话音刚落，程历便率先鼓掌叫好：“知己真乃神人也！”弟子们纷纷响应，唯有陆璞瞥几眼沈凌汐的试卷，不屑道：“我怎么没瞧出好在何处？”

　　旁人的赞美使凌汐这株芦苇如受煦日和风的呵护，但他的一句戏谑却让她又弯折了几分。不过他嘴上不服气，心里还是依赖她的，否则也不会牢牢抓住那根救命稻草不放。

　　“陆璞！”清辉仙子无声无息地站到了陆璞身后，考验他的时刻已然来临。“你说说对于北魏孝文帝锐意改革的见解，让我瞧瞧怎个好法。”

　　抓着救命稻草，陆璞痛快作答：“北魏之孝文帝，诚乱世之明君也。其治国……”压住的试卷被仙师无情地抽走，他顿时噎住，危在旦夕。

　　清辉仙子白了他一眼，冷笑道：“接着说下去啊，你的话都跟野猪野鸡一起吃到肚里去了吗？”

　　陆璞原形毕露，然无丝毫悔意，认定是清辉仙子存心刁难，出言不逊：“我管他北魏、西魏、南魏，孝不孝文帝！都死了几百年的人了，再怎么说也没用，他还会从墓穴里钻出来，对我感恩戴德不成？”

　　在背地里对仙师心存不满者大有人在，但敢于当面忤逆、顶撞仙师的，除了陆璞，不复岛上再找不出第二人。安坐的弟子们皆膛目结舌，大多数人对他乖戾举止却不以为非，甚至心底里暗暗对他冒大不韪的胆魄生出些敬佩。郑景就对仙史厌恶至极，有人帮她说出心里话，自然乐不可支。

　　沈凌汐平素喜爱读史，他的话在她看来不过是赌气的狂言，不足为训。他既然敢说出口，就必须付出惨痛的代价，太史公泉下有知，该让他也尝尝腐刑的滋味，看他还敢猖狂！

　　“你小子胆子不小啊，什么话都敢说。”清辉仙子经年笼在面庞的光泽已经暗淡，将丰腴的双手搭在陆璞的削肩上，直直地按了下去。

　　平常无奇的举动中贯注了几分蚀骨之力，足以让他直到课终之前，骨骼渐渐酥麻，溶蚀于血肉之中，感觉整个人化为一滩烂泥，而旁人却丝毫察觉不出他的痛楚。

　　·

　　弟子们眼睁睁地看着陆璞冲撞仙师而安然无恙，还被仙师恭敬请坐的场面，思索着来日是否也可以使用同样的招数。

　　唯有沈凌汐察觉到陆璞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上没有得意的笑容，双眼空洞无神，失魂落魄。她似乎能听见他周身细微的声响急剧增大，从缓淌的溪水加速为湍急的河水，是血液将要冲破皮肉了吗？

　　“你怎么了？”沈凌汐凑近他询问，得不到任何回复。她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臂，那手臂不是纤弱无骨，而是真的绵软无骨！同时一个奄奄一息的心声向她求救：“救救我……求……清辉……”

　　接连的惊吓令她失控叫喊：“仙师！你救救陆璞吧！”

　　弟子们都被吓了一跳，清辉仙子泰然自若道：“孩儿，别怕。我只是略施惩戒罢了。”

　　“可是，”沈凌汐眼中含泪，急切道：“他真的在求救，求求您了。”

　　清辉仙子叹了口气，单手将陆璞从座位上提了起来，像女娲将一滩烂泥塑为人形般让他复骨重生。陆璞恢复了意识与言语，抚摸着自己可怜的骨头，终于服软认错：“仙师，我不该口出狂言。我愚顽不灵，还想跟您作对，真是贻笑大方。”

　　“知错就好。”清辉仙子大笑几声，摸了摸他的脊背，他顿觉毛骨悚然。“但也不能轻易饶你，你就把凌汐的试卷抄上百遍，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

　　想想方才痛不欲生却无人相助的处境，劫后余生的他再也不敢违逆，就算抄一千遍也心甘情愿。对于他的屈服，弟子们虽疑惑不解，却也认清了一个真相，那就是不要与仙师作对，否则下场会万分惨烈。

　　·

　　“你……方才究竟经历了什么？”沈凌汐惊魂未定，脸色苍白，说话声发颤。

　　陆璞充耳不闻，抽出她压着的试卷，摩拳擦掌，将要开始抄写。目睹一切的柳娉婷忍不住发问：“陆璞，你方才怎的了？可把凌汐吓坏了呢。”

　　“没事，她那是大惊小怪！”他头也不抬的说，虽然应该感激她，但他更不想让别人知道那么悲惨的遭遇。

　　沈凌汐心中气闷不已：我大惊小怪？是，我就不应该管你，让你多受一会儿罪，自生自灭！清辉仙子应该让你在众目睽睽下接受最惨烈的惩罚，让你那副臭皮囊化为脓水，以后才能真正收敛顽性。

　　柳娉婷早瞧见陆璞有些不对劲儿了，现在还在嘴硬，也是好笑。她对于这位放浪形骸的公子哥没有多少好感，倒是对他身边温柔娴静、才华满腹的姑娘很感兴趣。凌汐少言寡语，也没多少朋友，每当看到她孤寂的模样，她就很想去陪陪她。只是，不知道她是否需要。

　　柳娉婷只知道，凌汐很在意陆璞，于是在他逞强的时候，对她报以微笑。

　　沈凌汐得见美人一笑，怒气瞬间消散。她和她虽然相对而坐，近在咫尺，可她总觉得自己是隔着仙雾缭绕，在仰望雪山之巅的神女。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难以触及，难以捉摸，唯有相望而无言。

　　·

　　陆璞正专心抄写，猝然被人从背后抱住，大笔抖落，墨迹洇湿，半页的成果毁于一瞬。那人如同一圈麻绳，紧紧将他捆住，失声痛哭道：“璞儿，你没有大碍吧。方才吓得我心惊胆战，呜呜……”

　　“你给我放开！”陆璞采取肘击腹部的方法，抖开了死缠住的麻绳余漾，怒斥道：“你这个克星，把我好不容易写的半页都给毁了！”

　　“哎呦，人家一时情难自禁，忍不住关切你啊。”

　　“得了吧，你离我远远的，就是最好的关切了。”陆璞换了一页纸，埋头苦书。

　　“别生气呀，我帮你写，写一整页还不成吗？”

　　余漾如此低声下气，依然得不到陆璞的回应，气鼓鼓地走开了。

　　沈凌汐见余漾回到程历身边，两人勾肩搭背，聊得那叫一个畅快，不禁喟叹：陆璞啊，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你如果总是对真心相付的人冷面以对，置之不理，甚至漠视不屑，那么迟早有一天，他们都会离你而去的。毕竟没有谁离开你就活不下去了，不必看你的脸色，只会过得更舒心吧。

　　陆璞当然不会知晓凌汐的心声，而她却在危急时刻听到了来自他心底的呼唤。只不过她以为与他离得近，才恰好听得见，实则不然，一切都应归功于她每夜的心斋修行。

　　夜阑静寂之时，准备入眠的沈凌汐总会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一些奇怪的呢喃，像是同寝之人在自言自语，混沌又迷离。也许等到那些声音真正清晰如向她倾诉时，她才会明白，自己拥有或是修成了何种能力。

　　·

　　纵然拼尽全力，陆璞也未能在就寝之前把一百遍抄完。手腕酸疼，指尖生茧，这些比起骨头溶蚀的痛楚都算不了什么，他一定要写完，哪怕彻夜不眠。

　　他突然想起遗忘许久的冰凝花，她凄清的蓝光在幽冷的角落里微弱得可怜，但是在被窝里却勉强作为囊萤映雪的替代，陪他度过呕心沥血的苦学之夜。

　　“唉，前几天把你给忘了，对不起啊。”冰凝花感知到陆璞并不诚恳的道歉，坚决不原谅他。只有在她能为他所用的时候，他才会想起她，安慰她。而那些狐朋狗友觥筹交错，酩酊大醉的夜晚，她就会被他无情的遗弃。

　　虽然她本就是一株冷心的花，可还是希望有人来照看她、抚摸她，与她言语，渡她一些温热。但是那个正打着呼噜的粗鲁汉子就免了，那天他偷偷过来蹂|躏她，她闻到他手上的恶臭，瞥见他指甲缝里的污垢，真想长出毒刺来扎死他。

　　对了，那时候陆璞恰好不在，没有出面解救她，两个人都一样可恶！冰凝花故意敛去了自身的微光，让他在漆黑里盲写，以解心头之恨。

　　“别闹了，求你了。”陆璞带着哭腔哀求，“我如果写不完的话，明天又要被抽筋剥骨了，你忍心吗？”

　　好吧，看他挺可怜的，她就法外开恩，以最强的光亮，助他一臂之力吧。

　　“真是有灵性的花呀！”陆璞爱抚着冰凝花，“以后我不会冷落你的。”

　　她觉得有一滴微渺的暖意停留在花瓣上，随即泯灭。想用一刹那换取一个永恒，希望他莫要再食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