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诀》钟情梦

4、一晌贪欢

　　今夜无星亦无月。

　　浓墨包裹着整个桃源镇，空气凝滞而沉闷。

　　凌汐吃尽梦姑姑的美味点心，又用过晚膳，此刻正倚在榻上抚摸着圆滚滚的小肚皮，舔着嘴唇。感觉到屋内的沉闷，她推开嫩绿纱窗大口呼吸窗外的清新怡人，却发现花草木香也凝结在一片混沌之中。混沌中的厚重气压让她的眼皮也沉重得抬不起来，一条细缝中却闪过一霎白光——

　　又是一个雷雨夜！

　　恼人的雷雨夜，可怕的雷雨夜。

　　她盼望的雷雨夜，她喜爱的雷雨夜。

　　因为只有这样恐怖的夜里，她才能心安理得地钻到父亲怀里，做一个孩童般甜美的梦。她才能说服父亲，也说服自己——她没有长大。

　　“如果能够一生一世待在他怀里，我宁愿永远也不要长大。”

　　水精珠子碰撞叮当，竹制地板踩得咯吱。她出现在他面前，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猫，铜铃眼中满是恐惧的波纹，瘦弱的身体向前弓着，摇晃着。

　　白桦沙沙，烛影摇动，巨大阴影下小小的她嗫嚅道：“今夜又有雷雨了，好可怕啊！我不敢自己睡……”不待他发话，她轻跃上榻，扯起被子盖住全身，安稳地蜷缩在窝里。

　　沈洛尘笑着摇摇头，呼气如露，吹熄了仅剩的一盏灯。

　　凌汐把头扎进他软绵绵的枕头里，吮吸他的枕边香。感觉到被子微动，她立刻翻身拱进他怀里，蹭了又蹭。平稳有力的心跳，伴着她平缓的呼吸。

　　任凭窗外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她亦岿然不动。

　　·

　　再见窗外，已是风和日丽，艳阳高照。

　　没有做梦，没有惊醒，又是一夜安稳的睡眠，并且延续至了晌午。

　　雨后空气中的泥土气息总让她心旷神怡，除了父亲的拥抱入眠，这是雷雨夜给她的另一个恩泽。凌汐伸了个懒腰，环顾院子四周，却并没有父亲的身影。

　　“今天是七夕呀，他为什么不在家里陪我呢？”凌汐瘪着嘴，神情沮丧，肚子咕噜了一声。

　　睡了太久，没吃早餐，现在一定要赶快吃早午餐才行。

　　她暂时忘却了消失的父亲，敏锐的嗅觉使她循着香气找到了放在案上的镂空雕花象牙食盒。迫不及待地揭开盖子，香气扑鼻，当中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面上只有一个鸡蛋，一些葱花，淋着芝麻油。看似平淡无奇，枯槁无味，实则鲜美似膏，回味无穷。

　　咕咚咕咚地将面汤一饮而尽，凌汐幡然醒悟：“一定是梦姑姑来为我送长寿面时带走了父亲，劝他同意让我放河灯。没错，就是这样！”

　　对了，桃花酒！

　　打开首饰盒，素雅发带之上，白玉细口瓷瓶傲然独立，绘着灼灼的芳华。拔去软木塞，是深邃澄澈的桃花潭，是烟视媚行的桃花香。

　　伸进小舌头轻轻抿了一口，依稀索然无味。索性捧起一饮而尽，燃尽万千桃花芳华。

　　酒不温热，胃中却炙烈。

　　她想起暮春时节千莲峰半山腰的明媚桃花，在白雾茫茫中萦着粉红烟霞。

　　美到极致，灼烈到极致。

　　桃花的性子那么热烈，这桃花酒也不会温和的。

　　面颊生霞，眼前迷烟，脑中灌云，双腿酸软。

　　这就是醉酒的感觉吧……多么微妙，仿佛置身于天涯云水之中，目之所及，烟云粉霞。大片大片的烟霞晕染，凌汐使劲揉了揉眼睛，却更加看得不真切了。

　　是不是千莲峰上的桃林亦是如此？远观之明媚烂漫，置身其中却眩惑缭乱，迷了眼睛，失了心智。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是谁的声音缭绕着甜香醉人的桃花香，娇俏灵动？

　　“洛尘，这是梦儿亲手为你酿的桃花酒。”洇染的的身影一颀长一纤弱，相对而立。

　　洛尘？——是父亲！那梦儿是谁？难道是……

　　“百花之中我最爱桔梗，”声音轻柔而颤抖，“她代表着无悔的爱……”模糊的身影，越来越低的声音，越来越听不真切。

　　桔梗花，自家的院子里也种着的，只不过是在角落里的几朵紫色小花罢了。

　　“你当真要走吗？”

　　似无人，亦无言回答。

　　“好！你要找的与世无争的净土，我带你去，无论多远多久也都陪着你。”

　　那样沉稳坚定的语气许下的承诺，任谁听了也会被打动吧。

　　然而，良久的沉默后，却是撕裂般的愤怒：“那个丫头算得了什么，值得你百般呵护？我一定要让她痛苦，要亲眼看着你痛不欲生！”

　　难以置信又毋庸置疑，这阴狠冷峻的话语竟和先前的娇俏灵动出自一人之口。只闻其声便有意想之美的女子，灿若桃霞，心如桔梗，让她愤怒得失态的人一定很可恶吧……眼前的桃霞晕染得越来越恣肆了，脑海中一片波涛翻滚，凌汐抱起头如小猫般蜷缩在角落里。她不知道自己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总之是一片混沌。

　　误入桃源的武陵人，在极狭的小洞里穿梭黑暗；悔饮桃花酒的她，在百里桃花中缭乱烟霞。

　　·

　　“凌汐。”

　　“凌汐。”

　　空灵澄透的声音让她霎时间清醒过来，桃粉迷雾散尽，是那张百看不厌的棱角分明的俊脸。剑眉未蹙亦未展，嘴角未翘亦未敛，目光未明亦未暗，如同一汪死水深藏暗流，他的脸清晰得让她有些害怕。

　　湿润的小手抚上他的面颊，明显感到的一瞬抖动之后，他绽开笑容，空洞洞的声音强塞满关怀的稻草：“怎么了？”顺势拿下了她的手，“做噩梦了么？”

　　也许是偷喝酒心虚的缘故，亦或是刚从梦中醒来心神不宁，凌汐只觉得面前的父亲那么陌生，那么怪异，甚至不比那模糊的身影亲切。

　　收慑心神，她垂下眼帘细声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喝酒的。”明明说得很小声，在她的身体里却响亮得令耳膜震颤。

　　他没有答话，轻轻将她搀起，坐到铜镜前。在他令她靠在他怀里的一瞬间，她竟有些排斥，荒唐的排斥。铜镜里并未映出他们的身影，她疑惑道：“为何铜镜里照不出我们呢？”

　　“因为布满了灰尘。”

　　“那我来把灰尘擦一擦吧。”她欲起身却被他按住，暗暗心惊。

　　“我的凌汐，竟不觉得透过粉尘的模糊不清更美吗？”

　　他的声音中有一种幽惑，难以抗拒。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身子似乎凝结在浮尘里，每一个角落都爬满灰尘。

　　又是良久的沉默，而这沉默中却没了以往的感觉。凌汐喜欢与父亲之间默然的状态，感觉得到他的心跳，嗅得到他的气息，静寂美好。

　　而现在，是虚无空漠。

　　他拿起古旧的桃木梳，从头顶沿至发梢，梳着她的乱发，却不复往日的沉稳悠长，变得急促大力。她甚至担心自己打结的枯草会被扯痛扯断，散落一地，然而是她多虑了。

　　将梳子放回妆案，她感觉他的手在她头上穿梭——是在盘发髻吗？

　　一年了，自从她闭门不出之后，便披头散发，再未梳过发髻。想要问问父亲为何如此，却不敢开口。只好端坐着，等待着。

　　眨眼之间，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凌汐看向铜镜，还是什么都没有。伸手向头上摸去，当中以金丝掐分，左右各垂一鬟。心中一酸，感觉到眼泪翻涌，小手抚过眼角，却没有丝毫泪水。

　　这垂挂髻自小从书上看过，从此住进了心里。以前一直像岳橙她们一样梳着卝发，后来披头散发了，却始终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梳这样俏丽的发式。现在美梦成真了！父亲就是父亲，最了解自己的父亲。

　　“走吧，我带你放河灯。”

　　更大的美梦成真让凌汐又惊又喜，回身抱住他的腰，声音颤抖着答道：“我就知道父亲是最疼凌汐的人。”

　　他轻轻地“嗯”了声，转身向外走去，凌汐连忙跟上他的脚步。

　　来到院内，才发现早已夜幕四合，草木笼罩在一片黑暗中，香气也被藏了起来。

　　只不过是喝醉酒做了个梦而已，何以时光过得如此之快呢？

　　或许身在梦中，不知为客，沉醉在一晌贪欢之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