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诀》钟情梦

3、七月七日

　　纱窗里的竹屋雅舍，只有他们二人，两两相望。

　　纱窗外的竹篱门边，一人静立注目，遗世姿态。

　　察觉到沈洛尘的目光，纤纤玉手将食盒攥得更紧了，乌青血管凸在白皙皮肤之上，触目惊心。

　　“呵呵呵……”明朗的笑声随玉步翩然而至，令人不禁为之神往。

　　水精帘撩动清灵悦耳，《洛神赋》绢素屏风后倩影惊鸿，如芙蕖袅袅出渌波。她手挽镂空雕花象牙食盒，霎时间从画纸上飘了下来，亭亭立于屏风之前。凤眼含笑，香雪染腮，丹唇微抿，纤手轻掩。倾髻上仅插着一根桃木簪，身着墨色竖领短袄月蓝褶裙，纵素淡如斯亦难掩绝代风华。

　　“梦姑姑！”凌汐惊喜地叫道。目光只在她脸上停留了三秒，就紧盯着那散发诱人香气的食盒，再也挪不开。

　　“哎呦，我来的可真不凑巧呢，正撞见你父女二人说些知心话。”她扑哧一笑，却瞥见沈洛尘眼中结了层霜，心中一凛，面上笑意不改。再看沈凌汐双眸宛如盈盈春水，映照着她手中食盒。

　　她将食盒放在美人榻前竹案之上，揭开盖子，芳香盈室。

　　“凌汐，明日便是你的生辰了。姑姑做了你最爱吃的芙蓉酥、莲子羹，谨贺芳辰。”轻轻地拿出点心摆在案上，梦姑脸上笑意轻漾。

　　“姑姑真是太好了！能吃到姑姑做的点心，凌汐真的好幸福！”凌汐不知何时已赤着脚跑到案前，长发凌乱，不顾形象地抓起芙蓉酥大快朵颐。

　　“慢点吃，凌汐，这里还有姑姑酿的桃花酒呢。”她对凌汐说着话，目光却从未离开沈洛尘，哪怕他只是望着凌汐的背影微微蹙眉，不瞧她一眼。

　　“凌汐还小，不宜饮酒。”沈洛尘冷冷地说，看向她的目光里也带着寒意。

　　“洛尘，桃花酒酒性温和，无碍的。更何况，明日是凌汐的生辰呢。”语气中含着几丝嗔怨，凤眼灼灼融化着寒意。

　　“若是没有重要的事，便不久留你了。”沈洛尘言语中还是没有一丝温度。

　　梦姑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声音却仍然平静无波：“明晚我想带凌汐放河灯。”

　　“真的吗？姑姑对凌汐太好啦！”凌汐像小鹿般活蹦乱跳，小脸红扑扑的，腮帮子还塞着鼓鼓的芙蓉酥。即便万分兴奋，凌汐仍然以询问的目光看向父亲，梦姑也带笑看他。

　　“不必了。夜深露重，凌汐身子弱，不宜外出。”

　　等来的只是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凌汐顿时垂头丧气地看向地面，可心里觉得父亲说的话总是为了她好，不去放河灯也罢，免去诸多烦恼。心下宽慰了许多，又抓起一块芙蓉酥嚼了起来。

　　梦姑微微一笑，玉手从银丝勾线袖口抽出一条墨绿丝帕，轻柔地擦了擦凌汐嘴边的芙蓉酥渣。凌汐傻呵呵地看着她优雅的动作，心里暖烘烘的。

　　她要是有个娘亲，一定就像梦姑姑这样温柔善良、美丽知性吧。

　　可是她没有娘亲，只有父亲。令她更加迷惑不解的是，每当她问及关于娘亲的事，父亲只是沉默不语。难道娘亲已经不在这世上了？还是像她偶然听到的那样——梦姑姑就是她娘亲，只不过她和父亲之间有什么难言之隐？又或者……

　　望着梦姑姑深邃的瞳仁，她突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痛感，心房灌满了水银。惊恐地逃离她的目光，却瞄到父亲的冷峻如冰的目光刺向那个温柔美丽的女人。

　　不管真相如何，自她记事的那一天起，她在心里已认定了梦姑姑就是她的娘亲，是她除了父亲之外最爱最信任的人。姑姑美得恍若神仙妃子，父亲英俊犹胜九天仙人，二人不正是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吗？自己在他们面前连侍坐童子也配不上，每每羞得无地自容。她看得出梦姑姑对父亲含情脉脉的眼神，然而父亲却总是报以冷若冰霜，甚至当自己向父亲说起此事时，他还斥责她心思不放在正事上，令她倍感委屈。

　　她只是想让父亲有一个知心人相伴，也想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不过没关系，只要他们一直陪在她身边就好。只要还能吃到姑姑做的美味点心，还能凝望着她的优雅姿态就好——凌汐总是那么容易满足。

　　忽然感觉小手中清凉丝滑，低头一看，不知何时梦姑姑已将墨绿丝帕塞到了她手中，对她眨了眨凤眼。有着敏锐觉察力的她当下会意，小手紧紧攥住了丝帕，仿佛攥着她小小的梦。

　　梦姑的脸上依然漾着笑，望向面色平和的沈洛尘，微微欠身道：“洛尘，出来久了，剪秋堂无人照看，我且告辞了。”

　　沈洛尘面上终于浮出一丝笑意，哪怕像寒冰上的星火那么渺然，也紧紧抓住了梦姑的目光。“我送你出去。”细腻的声线令人沦陷。

　　“姑姑慢走。”凌汐向梦姑作了个揖，目送二人转过屏风，心中嘈嘈切切，迫不及待地展开紧握着的墨绿丝帕。丝帕已因她掌心的汗水微微洇湿，殷红的瘦金体小字沁入墨绿之中，若病弱美人字字泣血。

　　“明日午后饮下桃花酒，便可夜放河灯。”——目光所及，口中呢喃，她不禁喜形于色。一次次观赏这行小字，一遍遍唇齿轻启，她在竹制地板上转着圈圈。

　　转念一想，这桃花酒当真能让固执的父亲答应她去放河灯么？虽说难以置信，不过凌汐还是相信姑姑断不会骗她，只需静观其变。

　　她把墨绿丝帕仔细地折了又折，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后放到了怀里。未得细看静静立于食盒中的桃花酒，她将它揣在怀中，踮起脚尖，凌波微步，轻轻放在了她的首饰盒里。自她一年前留下伤疤后便不愿再照镜子，长久不出家门也不必梳妆，如今铜镜枯黄，妆奁生尘，只待明日重获生机。

　　她长长舒了口气，透过嫩绿纱窗，看到父亲和姑姑的背影立于竹篱边，俨然绘出了一幅水墨画，不由得又轻叹了一声，端起莲子羹细细品尝。

　　·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竹篱边，沈洛尘剑眉紧蹙，呼吸粗重，眼中满含怒意。

　　不同于方才的温柔恬淡，梦姑是一副妖娆妩媚的笑靥，凤眼半含嘲弄半含无奈。

　　“沈洛尘，无论我做什么，在你看来都是别有深意。我想杀了她，还是对她好，一般无二，不是么？”声音魅惑缭绕。

　　“有我陪着她就够了，你不需要做任何事。”决绝而无情。

　　梦姑哼了一声，向前挪了几步，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她想看进他的心里，却永远深不见底。沈洛尘眉头皱的更深了，身子后倾，不断后退。

　　梦姑突然停住脚步，眼中满是阴狠，乌青血管凸在白皙皮肤之上，令人触目惊心。

　　“沈洛尘，你永远都是这么的自以为是，不可一世！”

　　梦姑的怒意仅仅提留在音量的提高，举手投足间的优雅姿态却是始终不改，削葱尖般的玉指慵懒地轻抚发丝，玉面笑意缓缓浮现。

　　“呵，小凌汐是喜欢我也需要我的，你心知肚明。我对她好也是出自本心，十几岁的孩子况且感受得到，我竟不知你这千年岁月是如何度过的！”

　　沈洛尘躲开她直直紧逼目光，长长睫毛低垂着，眼眶深陷在昏黄日光的阴影下，黯然道：“我的心意亘古不变，你无需为了我虚度韶华……”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她打断他，转身离去，如风似云，飘渺无依。

　　·

　　“呵呵呵呵……”

　　明朗轻快的笑声渐行渐远，凌汐为他二人愉快的聊天窃喜不已。父亲总在自己面前对梦姑姑表现得像块寒冰，出了门就聊得那么开心，看来是有两副面孔呢！不过呢，男女之情无可厚非，父亲也难免寂寞嘛。放心吧，他善良的女儿绝对理解他！

　　从千莲峰引来的清冽山泉，顺着水车汩汩流淌，甘甜着院子里的百草千卉。沈洛尘低着头，修长的手指抚过一株桔梗花，淡紫色花瓣上泛着点点泪光。

　　“无悔的爱…”他唇瓣微启，声音微弱得近乎无声。一滴泪融入湖水中，那么微不足道。只有湖听见，只有泪知道。

　　他从不愿过多回想往事，徒增感伤，却唯独一次次回忆着与女儿的初遇。

　　七月七日，佳期如梦。桃源镇的天溪里淌着一盏盏河灯，流光向远，如梦似幻。人们相信这源自千莲峰的天溪无边无际，汇入天河，河灯也会被天神仙女收到。沈洛尘只见面前梦姑的双唇不断地开合，却发不出一点声响，心中也寂静无声。神游天外，隐隐听到婴儿的啼哭声，顿时惊觉，双目循声找寻。溪水中泛着点点荧光，一盏较大的莲花灯搁浅在溪畔浅滩，他走过去，弯下腰。河灯中竟是一个女婴，见了他顿时止住啼哭，双眸澄澈如水，粉嘟嘟的小脸颜如蜜桃。

　　他从来不亲近孩子，此刻心底却对她生出一种莫名的怜爱来。小心翼翼地抱起她，他的动作近乎笨拙而可笑。

　　从此她便是他沈洛尘的女儿了。

　　因在溪边相遇，便为她取名沈凌汐。

　　凌汐。

　　灵犀。

　　她天生便带着一股灵气，善解人意，聪慧灵敏。一千年的幽冥冰湖，一千年的枯淡时光，因她而微暖乍融，因她而清欢有味。

　　七月七日，鹊桥相会。凌汐常常庆幸自己生于七夕，美好到极致的日子。牛郎织女在这一天渡过盈盈一水，执手相望，含情脉脉；明皇贵妃于这一日独处长生一殿，双宿双飞，情意绵绵。可是她对“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不以为然，若是相爱一定要朝朝暮暮常相见，形影不离，天各一方令人心碎；她也认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结连理枝”只是虚妄，若是相爱为何掩面救不得，独自苟活，夜雨霖铃此恨绵绵。

　　每思及此，头脑被泼了浓墨，藤蔓紧紧捆缠着她的心。

　　“我还小呢，很多事不明白也不急着明白。太明亮的世界反而刺眼，我的世界只须微光莹莹。”

　　小溪的波光，河灯的幽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