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诀》钟情梦

2、桃源何处

　　沈凌汐并非扮蠢，亦非坏人，她不过是一个成长于远离尘世之地的女孩。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陶潜《桃花源记》中的“桃花源”像极了她生长的这片土地——桃源镇。沃野百里，屋舍星罗棋布，鸡鸣于鸡舍之中，狗吠于阡陌之侧。有柳荫长堤，竹篱雅舍。溪如练横其间，山如黛立其侧。这一幅山水人家，当真是驱遣灵妙，运化无迹。

　　同样的与世隔绝——桃源镇四周横亘着千莲峰，一层层白雾包围笼罩，望不到边际。没有人想出去，没有人能进入。仿佛桃源镇之人的宿命便是守护这方土地，生生世世终老于此，包括她自己。

　　“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同样的时光停滞——桃源镇人还在使用秦小篆，以竹简刻字，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当然也不知道隋唐五代宋元明——外面世界的斗转星移，这些都是父亲告诉她的。

　　父亲为她制纸作文,使她泛舟书海，遍览四方。“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书成了凌汐的故交好友，十五岁的她已与他们神交多年，惺惺相惜。他们带她逃离这个停滞的世界，遨游四方。无论何时，他们都能在时光的罅隙里，心有灵犀。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父亲无一不倾囊相授。父亲懂得太多了！她时常在想，为何明明都相差不大的脑袋，父亲的可以装下那么多东西？

　　有时，她真心觉得父亲不应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他应当是神，是她的神。

　　·

　　神的世界凡人又岂能理解？

　　当她八岁入镇上学堂之时，在同龄伙伴中已是知识渊博得很了，甚至比夫子懂的多。于是当夫子皱着眉头努力辨认发霉竹简上《蒹葭》一诗的残缺字迹时，她脱口而出，有理有据。众人惊叹不已，夫子微笑颔首。小小的自己仿佛站在了云巅之上，一览众山小。随之寒意顿生，夫子不疲不休地讲述着《尚书》、《周礼》、《春秋》……，且因为秦的焚书，他只得凭借自己残存的记忆加之以胡编乱造。

　　凌汐一向讨厌这种发霉的老古文，只听得如坐针毡，东张西望。江子熟睡如猪，口水流在几上，恐怕竹简又要发霉了。岳橙冲她眨眨眼，狡黠地笑了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她回了一笑，回过头只见夫子仍然滔滔不绝，灰白胡须一抖一抖的。小心翼翼地从竹简下抽出一卷书，她开始品读近来偏爱的小品文，其中以袁中郎小品文为最，“独抒性灵”之说甚合她意。

　　正读至忘情处，忽听一声大喊：“沈凌汐！”她心内一惊，抬起头来只见夫子瞪着她，目光如炬。接着他幽幽开口道：“你所执为何物？”

　　不就是书嘛，大惊小怪！凌汐心里想着，掩住脸上的笑意，缓慢开口道：“回夫子，是家父作的书。”

　　“书……作的可是《尧典》一篇？”

　　“非也，乃是小品文。”凌汐淡淡答道。

　　“哦？”夫子的胡子眉毛竖了起来，“呈上来一看。”

　　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你哪里看得懂行楷？心里极不情愿，凌汐还是毕恭毕敬地呈了上去，垂首立在一侧。夫子皱着眉头，捋着胡子，看了一遍又一遍。然而，他不认识行楷，行楷也不认识他，一切只是徒劳而已。凌汐不禁扑哧一笑，再看夫子已然怒气冲冲。

　　“沈凌汐！只怕这不是小品文，而是你画的符咒，你是何居心？！”

　　凌汐又好气又好笑：“这就是小品文，而且是如今外面世界流行的！公安派、性灵说、袁中郎、张宗子，夫子可有所不知？”她微微扬起头，面上一分得意一份嘲讽，等着看夫子的窘态。

　　孩子们纷纷向夫子投去好奇的目光，连睡得不省人事的江子也大梦初醒，脸上是几道竹简的压痕，迷茫的小眯缝眼打量着夫子。岳橙望向得意昂首的凌汐，眼神中满是担忧。她听过凌汐讲那些闻所未闻的事物，虽然她觉得新奇且引人入胜，但并不代表其他人就会接受……

　　夫子的脸果真一阵青一阵红，喘着粗气，灰白胡须抖动得越加强烈。脑海中想着他一开口就喷出一团火来，把胡子烧个精光，凌汐脸上嘲讽的笑意更浓了。

　　“信口雌黄！这些人必定是你杜撰出来的，未曾有竹简记载！”夫子狠狠瞪着她。

　　凌汐嗤笑一声：“若说杜撰，我之于夫子则相形见绌了。您所言的发霉古文，不亦是信口开河吗？”

　　夫子瘦削的身子颤抖着，仿佛风中的枯藤老树，颤颤巍巍。他的脸像腐蚀锈迹般般的青铜器，用霉迹点点的竹节手指着她，声声如泣血泪道：“你——你——，我这学堂容不得你这般人物，自明日你便不必再来了！”

　　早就厌烦这个虚伪迂腐老学究了，凌汐极为畅快，颇有“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之感。回到家中父亲也云淡风轻，如往常般教她一切。只是岳橙总来找她，劝她向夫子耐心言明，以求回到学堂，而她自然不愿。

　　·

　　沈凌汐已闭门不出一年多了，只与花鸟鱼兽为伴，同他们言语，守着自己的清欢。“午梦醒来闻蝉鸣”便是其中之一，可正当她聆听时，蝉鸣却戛然而止。江子、吉财伙同一些孩子将蝉捉住，肆意玩弄，摧残至死。惊觉发生的一切，她无心也无力阻止。

　　她已是这个镇子里所有人眼中的异类，口中的“蠢姑娘”——只因为她和他们不一样。她会将他们视为草芥、随意屠戮的生灵视若珍宝、细心呵护，哪怕是不起眼的一草一木也不轻易摧残。她觉得万物有灵，他们也会痛，也会伤心。

　　而当她以此为理由阻止村民的“暴行”时，自然遭到了他们的不解与嘲笑。久而久之，甚至是嫌恶与痛恨。就连同样年纪的小伙伴们也不理解她，还给了她一道疤痕，右脸太阳穴和鬓角之间隐约可见的小指长细细疤痕。。

　　应该就是去年的此时吧，夏日傍晚炎热稍退，蜻蜓们飞得极低，与人亲近。可小伙伴们为什么要用笤帚扑打他们，摧残他们呢？她实在想不通。蜻蜓翅膀是那么精致、透明、易碎，应该好好呵护才是。蜻蜓还会捉蚊子……总之，什么害处也没有，他们还是要剥夺他的天空。她实在容忍不了，开口阻止。

　　那些人围着他，嘲笑着，鄙视着，唾沫横飞。没关系，这些她都可以忍耐。只要他们住手就好——一只手，朝她扔了一枚石子。她愣了愣，下意识地抬起手，感觉右脸有温热的液体流下，眼前的画面开始模糊变形。最后一幕是岳橙用力推开挡在面前的江子、吉财，牵起她的手，带她逃离。

　　从此，她的脸上多了一道细微的疤痕，她的心上添了一道深刻的伤痕。

　　·

　　“怎么了？”温柔的声音融着淡淡草药香流进心里，月白长袍飘在眼前。

　　凌汐没有回答，眼圈却微微泛红，嘴角有些抖动。她直坐起来，小小的怀抱尽力拥住那声音，那白袍。她攥紧了袍子，将头埋进她温暖宽阔的胸膛。

　　她是想要放声哭泣的。可是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闻着似能抚慰人心的淡香，她却变得无比安稳。想要赖在这怀里做一个孩童般甜美的梦，最好是一生一世。

　　只有一个人的怀抱使她如此眷恋。

　　那人白袍似练，黑发如墨，双眸似冰湖深沉无波，双眉如剑锋锐利入云。

　　英挺鼻梁之下的嘴唇时常紧闭，却只为她展露笑颜。冰湖泛起涟漪，剑锋削尖减锐。白皙而修长的手指抚摩着她流泄如水的长发，感觉到她在怀里蹭了又蹭，小猫一样的习性。

　　他闭上眼睛，将脸贴在她的秀发之上，没有言语。

　　以心观之，以心语之。他们彼此都是对方最爱，最信任之人。他的名字轻轻呢喃便口齿留香——沈洛尘，却是不染纤尘。

　　沈洛尘怀中的女儿仿佛一根小小的羽毛，那么纤弱，只要微微松手就会在在空中飘摇，从此远去。他不愿意她离他而去，哪怕是一分一秒也不愿意。

　　感觉到父亲更加用力的拥抱，箍得她快要透不过气来，凌汐动了动深埋在他胸前的脸。沈洛尘放开了手，注视着她。清秀含悲的小脸略显苍白，微微泛红的双眼不大却灵动，秀眉微蹙，双唇紧闭。

　　她甚至称不上美丽，却自有一种情致。像是山溪里的卵石，等一个人捧在掌心，以心观之，以心语之。

　　“我再也听不到蝉鸣了，他们……”凌汐垂下头，欲言又止。

　　“为知己者死是蝉的选择，他只愿为心有灵犀之人而歌。身居幽冥十七载，只为今夏一瞬。有你真心聆他，夫复何求？”凌汐抬起头来凝视他漾着笑意的线条明朗的脸，先前自己苍白的小脸已灿若桃花。

　　他们两两相望，没有言语却已十分美好。

　　凌汐额前几缕发丝垂下，沈洛尘轻轻捻起顺到身后，却发现她的小脸又有几丝落寞。目光所及玉枕边未阖的《桃花源记》，心中已知晓了一二。

　　他怎会不了解她？

　　“《桃花源记》中的桃花源和我们桃源镇好像一模一样，我就像闯进来的武陵人，可他们为何不友好待我？”短短的小手指指着枕边书，语气失落。

　　沈洛尘笑着摸摸她的小脑袋，声音温和得仿佛莹润通透的白玉：“总有一天我的小凌汐会去到一个真正的桃花源，那里有你的朋友，你的爱人，一起过与世无争的生活。那是一方净土……”

　　“我只要父亲陪我，无论哪里都是桃花源。”凌汐急切地打断他，不大却明亮的双眼微波粼粼。

　　时光无声，嫩绿纱窗外树影摇曳映在沈洛尘的眼眸里。

　　无论桃源何处，他都想陪在她身边，不想重复那些布满尘埃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