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影子》春田花开

2、手表

　　如果你觉得阿静那帮人最后放过我了，那你就太不了解她们了，她们只会变本加厉。就好像猫逮住一只老鼠，除非那只老鼠基因突变，最后变成一只老虎。否则，猫怎么会放过它呢。这是大家都懂得的道理，我就是那只老鼠，只要阿静哪一天心血来潮，想要将我撕成碎片，那也是她的权利，似乎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初三上半年，我记得离放寒假的日子很近了，所有学生的心思都放在过年这件事上了。那天放学后，我像平常那样去操场找小辣椒。但是我刚到，就发现她的脸色突然变得刷白，沿着她的眼光，我看见校门口围了一群人。
　　“梨陌，我们最好晚点再回去了。”
　　“怎么了？”
　　“你没看到魔鬼帮吗？”她说的很小声，生怕被人听见。
　　再次看向那群人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阿静，她的跟班们有的站在人群中，有的坐在废弃的乒乓球台上，每个人都穿的像在奔丧一样。
　　我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全校都知道，只要她们穿着黑色的制服，就证明她们要打架。
　　我听见小辣椒在小声嘀咕，“不知道谁会这么倒霉。”
　　忽然间，我看见了小梅，从她脸上惊恐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就是今天的目标。
　　但是，小梅惹到她们什么了？我开始发觉自己脊背发冷。
　　穿着黑色制服的十几个人都是她们的核心成员，最高的那个是丽丽。可能是恋爱的关系，阿静比小学的时候瘦了很多，比我还矮一个头。围在她们周围的其他人都是等着看热闹的。
　　我自然知道自己不能在阿静面前晃来晃去。但我知道小梅家里的事，六岁那年，她父亲生病过世了，她母亲在她父亲重病的时候跟着一个开吊车的人跑了。她只剩下年老体衰的爷爷。虽然已经是冬天了，但她脚下仍旧穿着一双破破烂烂的凉鞋。
　　我实在没法就那样走开，于是对小辣椒说，“我们过去看看怎么回事。”
　　“你疯了！”小辣椒有些惊恐万状。
　　原本她想拉住我，但我已经往人群里挤过去了。大家在闹哄哄的议论，从她们的议论中，我大概得出一个结论，没有原因的，只因为小梅长得像只耗子，她们觉得她污染了校园的空气。
　　在我快挤到第二排的时候，小辣椒一把将我拉了回去。我一扭头，看见了满脸横肉的丽丽，这才为刚才的冲动打了个冷颤。
　　在我回过头的时候，丽丽的眼睛忽然亮了。那一刻我明白，我惹上麻烦了。
　　紧接着，其他人陆陆续续往我和小辣椒的方向搜索着，好像临时出现了一个外星人。然后我听见那声熟悉的喊声，“嘿，车梨陌！”丽丽冲着我喊了一声，“给我站住！”
　　我站住脚，不敢往回看，小辣椒拉着我继续往前走，我听见她在嘀咕，“完了，我们赶紧从后门走。”
　　“喂，车梨陌，你聋了啊，”丽丽又吼了一声，“我跟你说话呐！”
　　“梨陌，”小辣椒嗓音有些颤抖，“确定是在叫你吗，我们学校会不会还有其他人也叫梨陌啊。”
　　小辣椒一定是吓糊涂了。
　　“初三三班的车梨陌，我在叫你，你今天是不是吃了豹子胆了？”
　　这时候我看见了班里新来的转校生，我总觉得他平时看我的眼神有些其他意思，而我对他也颇有好感。所以在小辣椒说出那句，
　　“梨陌，快跑！”的时候，我抓紧了她的手，没有挪动半步。我告诉自己我已经不是小学的那个车梨陌了，小学的时候，为了躲避欺辱，我总是能逃就逃的，现在却觉得那是懦弱的做法。
　　我停住脚步，转过身看着她们，只见其他看热闹的学生从两边自动分开，给她们腾出一条宽敞的大道。
　　随着阿静那帮人慢慢的靠近，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手有些发抖，小辣椒整个人都在哆嗦。
　　“怎么还不放过你啊。”小辣椒似乎比我还怕，她急的快哭了。
　　“我叫了这么久，你耳朵不太好使啊。”丽丽显得有些生气。
　　阿静仍旧和以前一样，全程没说一句话。只是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东西，眉毛皱了一下，原本还有些冷淡的眼里忽然闪过一道火苗。
　　“丽丽姐。”小辣椒见状开始讨好二把手的丽丽。
　　“小辣椒，你怎么老是跟着车梨陌。”丽丽脸上很不高兴
　　“我们住在同一个村，”小辣椒把我的手捏的越来越紧了。“她住在村头，我住在村尾。”
　　其他人看见她那个样子，觉得她跟傻叉似的，又见她说话哆嗦的样子，便哈哈大笑起来。
　　这笑声使得我更加害怕了。我努力让自己不要哆嗦，但是身体好像不大听话。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魔鬼帮另一个成员胶水问。
　　“朋，朋友，我们是…”小辣椒几乎把我的手捏痛了。
　　“哼，你们听到没有，”丽丽对其他人说，“她这样的人，居然还有朋友呢。”其他成员听了都哄然笑了起来。好像真是个很好笑的笑话一样
　　我不断把自己感受到的恐惧压下去，可惜总是适得其反。
　　转校生拿着篮球本来要去球场的，但是这时候也往这边聚拢来了，好像全世界的人都特别喜欢凑热闹。
　　“丽丽姐，你叫我们是有什么吩咐吗？”小辣椒一脸的讨好相。
　　可能是因为小辣椒总是叫丽丽为姐姐，所以她倒是不大为难她的。我听见她对小辣椒说，“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可以走了。”
　　小辣椒只是点点头，嘴上说好，脚步却没动
　　阿静像个局外人一样，她一直盯着我手的位置，我下意识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手腕上那块粉红色腕带的手表和她手上的一模一样。那块表还是前阵子母夜叉送给我的呢。
　　我赶紧将手藏在身后。
　　这个做贼心虚的动作使得阿静破天荒的开口说话了：“你手上这块表是哪儿来的！”她的瞳孔不断收缩。
　　我吓的完全说不出话来，这块手表只是母夜叉无意识给我的罢了。
　　丽丽见状，赶紧伙同另外几个人将我腕上的手表卸了下来。
　　“静姐，跟你的一模一样呢。”丽丽拿着我的手表反复跟阿静的核对。
　　我不经意看了看那个转校生，他跟其他人一样，都在认真看着这出闹剧。这下子我知道他以前看我的眼光并没有其他意思，要是我早点知道的话，搞不好就不用在他面前逞强了。
　　“你真是不要脸了，说，手表哪儿来的。”丽丽举着那块手表质问我。
　　“我妈买的。”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关于那块手表，其实是不是母夜叉买的我到现在也不想知道，只是两周前，她递给我，我就收下了而已。
　　“肯定是那个贱人跟我爸爸要的。你居然敢戴在手上！”阿静收紧瞳孔，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
　　“我妈妈自己买的。”我开始解释。
　　“是吗？”阿静有些咬牙切齿，“不久前，我爸爸买了两块一模一样的手表，但是现在，另一块手表不翼而飞，肯定是那个贱人跟我爸爸要的，你自己没有爸爸吗？干嘛用我们家的钱？
　　最后两句话，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在开吼，声音大的南半球的人都能听见。
　　我的脸变得通红，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噎住了自己的脖子，我不禁吞了两口口水。
　　已经没有什么立场了，我想压抑住恐惧，可是浑身都在颤抖，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是害怕家丑外扬吗？害怕其他人异样的眼光吗？还是害怕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劲的害怕，心脏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似的。
　　我就不该说是母夜叉买的。现在说是爸爸买的也不可能了。我只好说那块手表花的是我自己家的钱。
　　小辣椒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角，提醒我不论她们说什么，我都不要回嘴，不然会更加麻烦的。
　　我竭力想压制住身体的颤动，脖子却不经意扭动了两下。或许所有人都看到了吧，这让我更加恐慌。你有没有在别人面前发过抖？如果有，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感想，尽管我是懦弱的，但我仍旧害怕别人看到我的懦弱。
　　“你那个丑八怪爸爸买得起手表吗？”丽丽继续逼问。
　　爸爸在我眼里永远是英雄，我知道，他是因为救人才会被大火烧成那样的。我平生最讨厌人家叫爸爸丑八怪，但是整个镇的人都认识他，私底下都叫他丑八怪。丽丽刚说出来，我浑身发抖，分不清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愤怒。
　　其他成员在一旁哈哈大笑，为了表现她们的鄙视，一个个都朝地上吐着口水。
　　她想为爸爸挽回点脸面，但我没有底气。
　　“这块手表这个小镇是买不到的，知道吗？”丽丽冷哼了一声，继续慢慢道来。“你妈天天泡在麻将馆，有去过县城吗，嗯？”
　　听了她的话，我浑身哆嗦得更加厉害了。仿佛偷人家东西，被抓了个正行。我想转身离开那儿，因为那么多眼睛正看着自己呢，她们正在嘲笑自己，包括那个转校生。我觉得天旋地转，意识到自己必须离开那儿。但是我刚跨出一步，就听见阿静在说。
　　“我没叫你走的时候，你最好一步也别动。”
　　“听到没有？叫你不要动！”丽丽呵斥了一声。
　　“我要回家。”我感觉头皮阵阵发麻，脖子僵硬，我不想再硬撑着了。
　　“全校第一名果然不一样，还觉得我们在浪费她的时间呢。”丽丽轻蔑的看着我。“静姐，我看就不要跟她废话了，胶水，你去把风，我们先打她一顿再说。”
　　她们将我团团围住，丽丽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转过身子向其他成员说，“你们没见过她爸爸的样子，真是我见过的最恶心的丑八怪了，真是那种你看到都想吐的人。”
　　其他人的脸上都堆满了笑。这使得我第一次瞪着丽丽，并对她说，“不许你那样说我爸。”但刚说出来，身子便瑟缩了一下，我在害怕。
　　“不许我说？”丽丽朝我身上吐了口唾沫，“你是哪根葱，你现在用的每一分钱都是静姐爸爸的，你那个丑八怪爸爸有什么用？”
　　“你爸爸才没用。”想也没想那句话就说出来了。看热闹的人发出一片唏嘘。
　　丽丽一听，扬起手，给了我一耳光
　　这一次，我不打算忍，我正准备还手，另外的成员却将我的手牢牢的抓住了。不知道是谁，在我腘窝的位置狠狠踢了一脚，我整个身子往前一扑，立马跪了下去，膝盖重重的摔在了地上，我似乎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另一个人狠狠在我背后踹了一脚，我整个人扑倒在地。
　　周围一片唏嘘，然后鸦雀无声。
　　奇怪的是，心里的恐惧感居然消失了一大半，平生第一次，我觉得挨打并没有那么可怕。
　　慌乱中，我看见小辣椒的眼睛，似乎瞪得比碟子还大。
　　“车梨陌，敢顶撞丽姐，你是活腻了吧。”胶水的声音。
　　紧接着，丽丽对其他人说，“你们给我记牢了，她就是初三三班的车梨陌，以后谁要敢跟她说话，那就是与魔鬼帮作对。现在，你们统统给我滚开，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了。谁要是走漏了半点风声，下一个挨打的就是她。”
　　我听见脚步攒动的声音，不一会，整个操场安静下来。
　　“静姐，怎么处理她。”
　　“打到我气消为止。”我听见阿静冷血的声音。

　　“还愣着等老师来啊，”丽丽将那块手表狠狠摔在地上，表壳飞弹了出去，指针一顿乱摆。她的声音总会让我想到鬣狗。她吐出来的口水也是，会让我浑身不舒服。
　　其他人围了过来，她们微弱的影子落在我身上，周围的光线暗了一些。紧接着，尖头皮鞋雨点般的向我踢来，我紧紧的捂住头，蜷缩成一团。身上却感觉不到痛，只是嘴里有一股咸咸的血腥味
　　几个人踢了一阵，我隐约听见有个声音在喊，“老师来了！”
　　“一定是那个小辣椒搞的鬼，”胶水的声音，“”我看她的皮痒了。”她好像很讨厌小辣椒。
　　“以后再收拾她，”丽丽说，“我们先撤，快点。”
　　这些成员每个人在我身上吐了一口唾沫才缓缓的撤离了现场。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我静静的躺在操场上，一动不动，微风吹过，我想到还在工地干苦活的爸爸，眼泪便不停的滴落下来，溅在满是灰尘的水泥地上，只有我的影子静静的陪在自己身边。我浑身的骨头似乎全被打断了，但仍然不觉得痛，我甚至希望她们打自己，打那个没用胆小的自己，毕竟别人在骂我的家人，诋毁我家人的时候，我没有勇气站出来，妈妈再不对，也是自己的妈妈。我痛恨自己的懦弱。
　　夕阳斜洒下来，有一些微弱的光亮在远处的树梢上跳跃着，一只麻雀在离我不远的地上走走停停，它时不时偏着脑袋好奇的看着我，时不时在地上啄学生丢的饼干屑。一阵风吹过，地上的一小块纸片飘了起来，它顺着那道风越飘越远，越飘越远，从一个小点，最后变成了炫白的一片。
　　我听见小云老师的声音，她喉咙里总是堵着痰，说话之前总会清清嗓子。她清了清嗓子说，“这些挨刀的家伙！”小辣椒抽抽搭搭在埋怨自己，她说，“我怎么那样傻，要是先去叫门卫就好了。”
　　但是我呢，却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我慢慢的闭上了眼睛，只想那样静静的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