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非花》春风大雅

41、苍山远

　　山区的冬夜真的是冷。镇上招待所的条件并不好，屋里没有热空调，感觉四处漏风似的，风到处乱钻。被子呢，又潮又薄。我没睡多久，就惊醒过来。不知道是被冻醒，还是饿醒，还是吵醒的。准确说三者都有。

　　我迷迷糊糊的，听到门外走廊里传来一阵阵的嘈杂脚步声。听见有人在外喊：“怎地停电了呢？”

　　我本能地伸出手去摁床头的开关，发现屋里的灯，的确不亮了。

　　屋里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外面又很吵，我本能地感觉：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摸索着找到大衣，穿上大衣；又摸黑地走到门口，打开了门。走廊里有人走动，准确地说，是有人开门，有人关门，有人朝外跑动。我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回身，在屋里的桌子上，摸到手机、本子和笔，全揣进背包里。然后背上背包，又摸出门口，好奇地跟着走廊里跑动的身影，也往外跑去。

　　我们一行，借着微弱弱的光线，摸下招待所的楼梯，跑出院子，在我身后，也不知不觉地跟上了好几个人。深夜里的风，呼拉拉地乱刮，还夹杂着风沙，眯着人的眼都睁不开了。

　　我们几个，心照不宣，虽步履蹒跚，但也步调一致，在带头人的带领下，来到了一个有着亮光，真正嘈杂的地方。

　　这个屋里，并不亮堂，因为是突然停了电，屋里挂着几个应急的灯。出人意料的是，屋里挤满了人，黑鸦鸦的一片。因为人多，窗子关着，屋里倒比屋外暖和多，但显然也因为人多，空气也混浊。

　　除了矿区几个负责人外；其他的，看上去应该是山下镇里的老百姓们，有男有女，他们中有几个我认得，是我采访过的。

　　老乡们吵吵闹闹地，向矿区讨说法，讨公道，讨赔偿。他们中你一言，我一语，细细控诉着这些年所遭受到的水污染。个个悲愤难平，情绪高涨，说到激动时，几个孔武有力的男子，竟往矿区几个负责人身上打去，现场几个保安赶忙阻拉，明显保安也是招架不住的，跟着负责人一起，只有被打的份。

　　场面一团乱。那几个负责人着实狼狈得很，头发凌乱，衣裳不整，脸色憔悴不堪，一边苦苦哀求，一边左右躲闪。

　　我们几个媒体记者，站在最外围，混在人群里，目睹着现场里发生的一切。

　　有人大声吼：请县领导、市领导出来，主持公道！

　　有人大声应：请县领导、市领导出来，主持公道！

　　可人群里，不知谁发生了一声：县领导、市领导已经回去了！

　　这下，老百姓们，就像炸开了锅，全闹起来了。带头的，大声地吼：这些狗屁的当官的，出事了就知道躲。

　　口口声声说，为人民服务，真正出事了，连个影子都没有。

　　什么，什么狗屁官！我们明天冲到县政府去，讨公道！

　　对，明天冲到县政府去，讨公道！

　　对，一起去，一起去！

　　这一群老百姓，骂着，吵着，肆意地发泄着被压抑多时的愤怒心情。有人开始砸东西了，哗啦一声，先是窗户上的玻璃被砸碎了，冷风灌了进来，有女人发出尖叫声。

　　接着是桌子倒的声音，椅子倒的声间，杯子倒的声间，和着女人的尖叫声。

　　人群骚动起来，我和几个同仁被夹杂着人群中，随着人群的骚动被人推搡来，推搡去。我感觉无比的悲催，我的脚被人踩了，我的身体被人推了，我的衣服被人扯了，甚至于我的长发也被人揪了。

　　我感觉我的重心不稳，眼看一个趔趄，就要被人撞倒地板去了。如果倒在地上，那后果更是不堪，肯定会被人踩，被人撞。

　　我惊慌失措，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大声地喊我的名字：叶非花！

　　我还来不及反应，是谁在喊我。我已经华丽丽地被人推倒在地板上。在倒地的那一刻，我听到还是那个喊叫我名字的声音，在大声地吼道：“别闹了，大家静一静，静一静，武警马上就到了！”

　　这个声音如睛空霹雳，把大众镇住了。骚乱的人群立马静顿下来，时空在这一瞬间，似乎凝固了。于是，我得到片刻的安宁和喘息，我急急地从地板上爬了起来，手掌蹭到地板上，手心生疼。

　　那个声音还在说话：“乡亲们，大家冷静一下，听我说几句。武警和县领导马上就会到了，他们不是来抓我们的，是来帮我们解决问题的。大家静一静，在等领导来之前，我们选出代表来，理一理，等领导来了，再向领导一一提出问题，一一提出我们的要求。”

　　这个男子，身形高瘦，立在人群中，声音清亮有磁性，语气诚恳又坚定。一听这声音，我就失了魂落了魄，这个声音除了他，还有谁？

　　我抬起头，看见他，他就立在人群中，因为光线昏暗，我看不清他的脸庞。但他的举手投足，沉稳优雅，还有他的一贯穿衣风格，从头黑到脚，除了他还有谁。

　　有人问他：“你是谁？”

　　他说：“我是XX报社的负责人，我叫马珏。”

　　人群里开始议论开来。老乡们听说是媒体的负责人，大部分同意了马珏的说法，纷纷投去了信任的眼光。于是开始围成一团一团的，开始选起代表，讲述各自观点和需求。

　　我们几个记者，以1秒钟的速度，迅速聚集在一起。有人关心地问我了我一句：刚才那一摔，没事吧。

　　我正想回答；有人却插话了：“叶非花，你认识那个马珏么，他刚才好像喊了你一声？”

　　我张口，正想回答，又有人转了话题，根本没有人关注我刚才的那一摔和马珏是否认识我。

　　他们中有人说：“那个叫马珏的，来头不小啊，他那XX报社，比我们省的任何一家，名头都大。看来，这个矿区事件，影响太大，把外省的媒体都引来了。”

　　这时，马珏已来到我们几个人身旁，他自带领导的风范，不言自威，开始指派我们几个任务。
　　那几个男生，被他派到老乡群里，一人负责一组，帮助老乡们选代表，整理出跟领导们面见时述说的文稿。他们得令，愉快地没入老乡人群中。

　　只有我，没有任务。我正欲开口，他却拍拍我的脑袋，然后仿佛不经意的将我洒落在脸庞凌乱的碎发，轻轻地拢到耳后，停了手，嘴角微微上扬，冲着我轻轻一笑。这一笑如艳阳，惊艳了这苍白惨淡的冬夜。这一笑亦如昙花，转瞬即逝，他轻轻地拉着我的手，又轻轻地说：“跟我来，我们去和矿主们谈谈。”

　　去和矿主们谈？大家都避之不及，他却偏要去找他们。

　　我本能地停顿了脚步，他却用力握紧我的手，说：“没关系的，跟我来。”

　　他信心满满又胸有成足，我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其后。

　　走到那几位矿主前，他松开了我的手。矿主们脸色苍白，满腹疑虑地上下打量他。

　　他站在他们之前，彬彬有礼而又言辞肯切：“你们好，我是XXX，县领导是我通知他们要来的。今晚的事造成舆情，政府有义务也有责任出面解决的。他们应该很快就到了。要知道，面对这么大的突发事件，如果不合理解决，会很快演变为舆情危机，我们一味地掩饰逃避出现的问题，根本无益于事态平息，甚至反而会加剧事态的恶化。如果真到那一步，对你们企业甚至个人，都会带来巨大的负面影响。显然，我们坦诚面对，比回避掩饰要明智的多。”

　　那几个矿主，听他这么一说，回过神来，收住了打量的眼神，专注地听他继续说。

　　“我们要把相关信息公开，比如为何会造成化学物质渗透，污染水源的水域面积到底有多大，下一步采取的措施有哪些？公开透明的信息既可以满足公众的知情权，同时还可以杜绝谣言的传播。”

　　那几个矿主有的开始点头了，有的直接提出问题，和马珏交流起来了。场面就这样，在马珏的主导下，很快就控制住了。大家情绪平稳，一边讨论，一边等着县领导的到来。

　　很快的，门外传来了汽车鸣声，县领导来了。

　　一行人，行色匆匆地急步走了进来。为首的有人认出是县委书记。县委书记的到来，终于让在场的老乡们平了静下来。

　　然而却没有马珏说的武警，我扯扯他的衣角：“武警呢？”他看了我一眼，小声说：“没有武警，骗他们的。”

　　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的，我却吓了一身冷汗。我真佩服他的老练和沉稳。

　　我和他并肩站在人群中，几位记者也静静地没在人群里，大家一同看着听着县领导们在主持公道。他们用平稳的语调，朴实的语言安抚着民心，在和矿主们、老乡们平静而又真诚地交谈，交换着意见。

　　没有人注意到我们，马珏又轻轻地牵住了我的手。我想挣脱，他反而握得更紧了，他大大手掌传递着绵绵温热，在这寒冷的冬夜里，让我温暖到心底。

　　我轻轻地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目光注视着前方，顿了顿说：“我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