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龙记年》尚玖梁

91、家族，家念，家志，家魂（6）

　　他们从出口出来，上面，就是一个圆形广场。
　　和所有西方的广场一样。可以说是布拉格广场，也可以说是圣彼得广场，但它更像是没有围墙的斗兽场。虽然，有瓷砖装饰，精美的就像任何可以晚间漫步的西方广场。
　　亚历克斯凝视前方。——果然是沿袭西方的传统！
　　——驯龙家的传统，旁边是地牢，中心斗龙广场。

　　横穿广场，前面是，一座漆黑的建筑。又是铁铸的大楼，冰冷、没有任何的温度，像驻防的卫兵，没有感情、一定要把你拦在界线以外。高大的楼门，高得，让人毛骨悚然。
　　旁边递来一支火把，白川柚玉接过火把，转身，把它交到了清水芽香的手里。肃然、郑重，充满仪式感，仿佛是把什么交接给了清水芽香。但白川柚玉没解释，他们就自动认为这是让清水芽香帮忙拿火炬的意思。
　　然而，走在前面的人，却变成了清水芽香。

　　原来，那是一扇指纹解锁门！
　　清水芽香在面板上按上手掌，铁门缓缓打开。
　　里面，漆黑一片。像空荡的仓库，空无一物，除了黑暗，一无所有。不寒而栗。
　　背后的门，缓缓关起。白色的光亮，渐渐缩窄。里面，非常寂静，听不到一点动静，连风吹草动都是遥远的联想。傅筠婧的内心开始出现恐慌，害怕门完全关上，因为，你根本不知道里面放了什么！
　　在门关上的那一刻，没人发现，趴在亚历克斯肩上的撒加利亚斯眼睛一亮，在一片漆黑中缓缓站起，锐利的双眼机警地环顾了一圈四周，像在寻找什么。
　　过了一会儿，当它意识到它刚才在找的东西的真相是什么的时候，突然，它仰头震耳欲聋地嘶吼了一声，像愤怒，像不爽，更像是……失望。
　　粗犷而巨大的嘶吼，简直是种精神的折磨。众人难受地捂住耳朵。
　　撒加利亚斯的嘶吼犹如王之怒吼，神之震怒，它平常存在感并不强，但它一愤怒起来，你就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王之霸气，果然是只帝王级！
　　一边一头雾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位大爷耍起了脾气？
　　吼声停歇。“怎么回事？”
　　傅筠婧立即问。
　　亚历克斯搜寻四周，语气平淡：“没什么。”
　　但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不是没什么，而是——肯定是有什么。但他目前不知道。他这么说，只是为了让他们安心。
　　清水芽香仍镇定地举着火炬。她面无表情，并无惊讶。
　　她带着众人继续往前。
　　走过一段漫长的黑暗，仿佛，是走在黄泉之上，脚底只有粼粼的水光，没有、迸溅而起真实的水花。
　　很长的一段路后，他们停在了一个地方。清水芽香举起火炬，透过她侧身的人影，他们在火光之后，看到了一只带着骨面的中型西龙。
　　它全身栓着铁链，整张脸罩在一个马面头骨后面，头骨上贴着一张蓝磷血符，看不到它的长相，也看不清它的目光。透着火光，很清楚地能看到它健壮的躯体和健硕的肌肉，但它却笔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就像——守灵的兵……
　　不对劲……气氛，诡异……
　　这幅场景似乎似曾相识……
　　就像昨天晚宴站在北条壬阳身后的那两条龙！
　　——他们想到！
　　清水芽香手一摊，温和地介绍道：“这是北条家的秘术。符令傀儡术制作的龙将。”
　　怪不得……众人领悟。
　　“这个符令傀儡术是怎么样的？”应结晨伸出头好奇地问。——他们靖水并没有这种术数……
　　清水芽香婉然一笑，从长袖里拿出一张符纸，轻轻一放，符纸飘到半空，蓦地燃起蓝焰，随后，缓缓分散，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六个！在空中团聚成一个六花的形状。六团火焰缓缓前移，同时渐渐缩小，最后印在了龙将额头的符纸上，另增了一朵蓝花……
　　众人目不转视地注视，定格在房间中央的龙将脖子缓缓直起，视线对向他们，原本晦暗不清神色的双眼突然一亮，犹如利刃一闪，有了一点王牌的感觉。
　　它缓缓张开嘴巴，仿佛是要喷火，众人下意识地一躲，但避开的瞬间迎面而来的不是火焰而是铁刺！——前面的铁板已然成了海胆！
　　清水芽香以扇掩面，微微一笑：“它是铁属性的。”微微一顿，“所以平常我还要注意它。”两句驴唇不对马嘴……
　　在清水芽香说话的同时，那条龙又缓缓闭上嘴巴，站定，又恢复原状。
　　——因为监牢是铁铸的，怪不得关在笼子里还一动不动。众人理解。
　　但他们没有意识到的是清水芽香说的其实是另外一种意思。
　　“它的等级是什么？”傅筠婧从龙上移回视线，看向清水芽香好奇地问道。
　　“大将。”
　　那就是说跟黑御上下喽！傅筠婧转头看它。虽然说清水芽香人还不错，但她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抹去意志，带上面具，受人摆布，仿佛就像……杀手一样。
　　它的体形还算健美，不知道面具下的脸会怎样？
　　把龙变成傀儡确实是个不错的想法，但她不禁想到那个随岩浆迸起翱空飞翔的身影……她眼睛不禁一暗。如果换是她，在没有出色血统的情况下，会不会把龙做成傀儡……
　　“你们用什么控制它的？面具？还是符纸？”她不禁想到，又抬头问道。
　　“都是。”清水芽香说。“不止。”
　　“符纸用来施术，面具抹灭人格，除此之外还要在脊柱上钉入控钉。”
　　“什么！？”麦菲震惊地转过头。——她根本没想到会是这么残忍的手段。她觉得把龙做成傀儡已经很没有人性……
　　连亚历克斯也蹙着眉惊讶地转过。
　　气氛不再轻松……
　　“为什么要钉钉？”傅筠婧惊愕。
　　清水芽香摇着扇子，泰然地说道：“大将太强，光凭两种介质，无法完全地控制它，所以还需要控钉辅助。这样的好处，一是增加了媒介，更易操控，二是，更强程度地压住它们的意志。即便有一天它们撕掉了符纸又挣脱了面具，但脊髓上的钉是永远存在的。”
　　“那你刚才还说什么特别注意？”应结晨不解，询问。——它们本来就一动不动了！
　　“是‘时刻注意’的意思。”清水芽香扇下的眼睛倏然一暗，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沉重的事情，“它的属性太方便了……”
　　——如果它恢复意志就糟了……
　　“施术是相对而言的。”清水芽香解释说，“我强，所以我控制它。如果它强……”她转过身晦暗地望着那只龙，“那便控制不住它。”
　　“控钉确实是很好的媒介。但用几个，是里面最深奥的学问。如果数量不足，龙就可能挣脱束缚。但如果数量太足，操作太为灵敏，不易操控。同时，龙的魔力在不断增长。”
　　“所以说，你们不是在它成年的时候才钉的钉？”傅筠婧惊讶。
　　“嗯。”清水芽香点了下头。“完全成年，根本无法进行手术。”——龙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所以，只能在它还未完全成熟的时候，进行手术。
　　但没有成年，又很难估计它魔力的限值？傅筠婧在心中暗问。果然！操控龙，也不是一劳永逸的事……
　　“它的属性不是铁吗？你们钉入的钉，是什么材质？”柴譬祎困惑，问。
　　“树脂。”
　　清水芽香答。
　　“钻洞钉下去的吗？”柴譬祎思索着问。
　　“是。”
　　“一般……几个？”麦菲终于从震惊中回神，迟疑地问。
　　“至少25节。”
　　麦菲无法想象！一节一节地在脊柱上开洞，再一个一个地插入钉子，一生永远地控制它们……简直比直接开颅还要发指！
　　“你们一共几只龙？”
　　麦菲连忙问道。
　　“五只。”
　　“宴会上那两只也是？”麦菲问。
　　“是的。”
　　麦菲激动起来，表情也随之狰狞：“你们不怕我们把这些公布出来吗？”——她十分地愤怒。
　　清水芽香平静地回答，也不知道她知不知道麦菲问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本来打算把它公布出来。”
　　“我说的是情况！”麦菲愤怒地吼道，“是你们做出这些的情况！”不是情报！“你们不怕龙神教廷的制裁吗？”麦菲义愤填膺地道。
　　清水芽香沉默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回答道：“不怕。”
　　众人惊愕！——北条家不择手段，以及做出的心理准备，比他们想象得还深！
　　“对你们来说，龙是什么？”亚历克斯肃然地、问。
　　这种冲突，他从看到这只龙的时候就预料到了。——撒加利亚斯为什么会站起？因为它发现了令它感兴趣的东西——劲敌。撒加利亚斯又为什么怒吼？因为它发现，对方只是一个没有自由受人摆布的傀儡。它震怒，它失望，它同时也——愤慨。因为龙——不该受到这种待遇。它为什么现在趴在他的背上没睡装睡，因为它对它失去了兴趣。虽然，是装的。但它没那个兴趣，插上一脚，拯救苍生。它本来也不是救世主。虽然，它确实愤怒了。
　　能够引起撒加利亚斯注意的，自然实力不凡。但实力非凡的龙又怎么会被北条家控制？即便，他们是日本巫族的后代。巫术总有透支的一天，傀儡也总有失控的一天，所以，他们一定加了保险，或者，用了最少的力。那么，也就表示，不止一个符纸，一张面具，还有其他……
　　表面没有明显的改造，那么改造的，一定是内部。既然改造了内部，手段怎么样，当然是不用说的。你改造一个人让他服从你的命令怎么做？当然会改造他的脑部结构，完全忽视他作为一个人的现实。
　　他有心理准备北条家会不择手段，但他没想到，北条家会这么不择手段。
　　现在想想为什么刚才在门前白川柚玉会把火把递给清水芽香，因为——这里就是清水芽香的领域！或许，清水芽香就是类似变态医生的角色，或许——她仅仅只是一个施术者。
　　麦菲的感受，他当然能感受的到。他就是龙神教廷的信徒。虽不是狂热分子，但试问，如果，别人当着你的面践踏你的家徽，火焚你的家旗，折磨你的同伴，你会怎样？无动于衷吗？
　　“对你们来说，龙是神明？同伴？还是仅是一个武器？”
　　“龙即荣耀。对你们而言，荣耀是什么？荣光？龙？还只是你们的家族？”
　　他双眼凝视着她的眼睛，面色郑重，一字一句地发问。
　　“对你们来说，维系血统，比维护良知还要重要？维护家族，比维系荣誉还要重大？为了支撑摇摇欲坠的家族，就可以随意践踏同伴和他人的信仰？”
　　清水芽香站定，没有一丝动摇，非常镇定地回答道：“是。没有什么比家族还要重要。”
　　“家族对你们而言是什么？一个集团？一个永不消失的姓氏？还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
　　“对亚历克斯君来说，你的家族，西尔维斯特又是什么？”清水芽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向他反问。“是一群志同道合的人，还是一份不能衰灭的荣光？”
　　她知道，亚历克斯心里的答案是什么。同时，她也知道，他的家族千年的历史。
　　“西尔维斯特，古罗马时期不容小觑的贵族，为罗马皇帝征战四方。但罗马帝国灭亡，你们不服结局，四处漂泊，仍竭力维系家族当年的荣光，所以，你们才成为了西方驯龙家的元帅。你们为的是一份志同道合的情义，还是一个不想失去的姓氏？”
　　亚历克斯坦荡。“我们以荣誉为基石，维护家族的生存。西尔维斯特千年以来，竭力生存，但始终没忘记自己的信仰和历代传承的荣誉。即便满手血污，也可以做到洁然一身。因为我们，是西尔维斯特的后人，是驯龙人的守护者，是驯龙家的元帅！侮辱家徽的事，我们决不可能做。这也是——我们千年来的信仰。”
　　“我们喻成家千年的信念没有你们这么高尚，但我们维持万代的心，和你们是一样的。”清水芽香，说。
　　“如果，西尔维斯特的存在为害世界，我会亲手终结。”他凝视着清水芽香的眼睛，毫不犹豫地道。
　　“那是一个几千人的家族。”清水芽香双眼对视他，“提示”说。
　　“那又如何。”他毫不在意。“一个不能为家族带来荣誉和赞美，背弃信仰，危害世界的家族，我宁可它并不存在。”
　　“你真的会这么去做吗？它可延续了三千年。”没有一个家族能够做到这点。——清水芽香有点不敢置信。
　　“历史悠久又如何，它没有存在下去的意义和理由，就该消失。和没有用处的旧物是一样的。”
　　“罗马帝国灭亡了又如何？还有拜占庭和神圣罗马。虽然，后者是假冒伪劣的。秦朝灭亡了又如何，还有汉朝，晋朝和唐朝。华夏的子孙没有灭亡！西尔维斯特这个家族灭亡又如何？驯龙一族还存在。我们不过是历史长河的一粒沙子，微不足道，只是自我不甘妄自挣扎而已。没有说失去一个人，就世界灭亡；也没有说，失去一个家族，就宇宙爆炸。不服的，只是个人而已。”
　　“西尔维斯特当年没有随着罗马帝国灭亡，因为我们还有我们的使命。罗马帝国不再需要我们，但我们仍身披维护秩序的责任。龙，不是兵器，不是宠物，龙是我们的兄弟。驯龙人也不只是人，同样也是英雄。龙神在诞生初始创造了龙和驯龙人。它让驯龙人是披着荣光骑着飞龙降临于世，用我们的神力去维护世界的秩序。这个说法是不是正确，没有必要去考究。我们要知道的只有一点，我们比人要高阶，我们就应该把能力用到造福人类的地方。”
　　“你可以不信龙神教，可以认为龙神教的教义毫无意义，但我们存在，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为了争夺个人的荣誉，互相残杀？还是为了藐视凡人，竭力维持？我们难道不能有更好的目标？”
　　清水芽香沉着眼眸，深思。
　　“荣誉、罪恶、家族，这些都是沉重的负荷。当你负重前行的时候，你必须反复地思考自己前行的意义，我们要把这些重物运到哪里，我们这么做的行为是不是带有意义？背着信念一往直前，直到最后负重而死。你要问自己，你能不能做到这点。”
　　“我不指责你们践踏别人的信仰的行为。信仰这种东西，你不打算尊重，一切都没意义。这个本来就是个人的行为。我想问的只有，你们生为驯龙人，面对那些把性命托付给你的龙和自己的心，这么做，真的毫无愧疚吗？”
　　亚历克斯极其认真地一字一句问道。
　　话音落下，久久没有回响。
　　“你或许，把我们想的太好了。”
　　白川柚玉缓缓抬头，低沉说道。
　　亚历克斯微微一怔。——他没有想到会是白川柚玉回答，也更没想到她回答的会是这么一个内容。或许？想的太好？难道还有？
　　一旁的清水芽香沉默。
　　白川柚玉缓缓抬起右手，微微张开五指，面前的一切，斗转星移。漆黑的室内房顶幽晦的灯光乍亮，隐藏在两边觉察不到的牢笼前移，身后的铁墙空无一物的墙面分开，后方的东西迅速地移来。来势之快，犹如空间移行，改变之多，犹是面目全非。
　　透过房顶照下的泠泠冷光，他们所有人都看清了移上的墙面密密麻麻摆的究竟是什么。
　　被肢解的肢体！龙的、被肢解的、躯体！
　　各色各样，井然有序，被放在冰霜覆盖的内嵌铁柜上。惨白的灯光下面，持续散发阴森的气息……
　　“你们！……”麦菲气结。
　　一直沉默的凯尔也面色不好。
　　亚历克斯阴下了脸，不发一语。
　　竺以研紧紧地盯着墙面，卞乐奇默默地捂住了自己嘴巴——他有点恶心，应结晨暗暗捂上了傅筠暖的眼睛一脸震惊，傅筠婧目瞪口呆地望着满墙的尸体，不可置信，柴譬祎感觉自己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连赫连翾盯着那面墙的眼神都变得阴冷，谋清沉下了脸。
　　“驯龙家的游戏规则，其实，非常地不公平……你有血统，你便是强者；没有血统，就算是单纯地想留在这个世界都难以做到。——它就是，一个弱者无处容身的世界……
　　我们没有崇高的信仰，也没有正义的善良，更不要求离开的时候能够体面磊落。北条家的血统……已经、快到西沉落幕了，我们只想在它完全地沉入地平线之前，拿回最后属于我们的那一点东西。强者尚且自顾不暇，弱者如何待人宰杀？我们只能不择手段！就算受万世唾骂……我们——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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