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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交托、承诺、梦起(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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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乐奇在扫台阶。
这里是潜龙观主殿仑虚殿前。一望而上绵延不绝的台阶,沾满了泥尘,灰黑交替,然而在泥垢较少的部分可以清晰地分辨出它本来的材质——那是一道道汉白玉所造的玉阶!
玉阶的顶上就是仑虚殿,玉墙红瓦,墙体温润透亮,瓦色鲜艳庄严。庭台的两边各种着一丛云锦杜鹃。时值七月,云锦杜鹃刚刚孕出花蕾,小小的、胆怯地藏在叶丛深处。
玉阶的下面还有一个平台,那里也是由汉白玉所建,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谭深清的池水。里面养的是师父们的龙。但它们并不经常呆在里面,山间本就清凉,它们最喜欢的是盘踞在房顶之上。澄、青、紫三色的龙交相盘错,犹如是守护殿宇的龙吻,使得这座仑虚殿就如同真正的皇宫一般,甚至要比皇宫还要雄奇壮丽。
风起时,晴空净云之下,站在平台之下,遥望着整座仑虚殿,盘龙踞上的白玉殿旁,云锦杜鹃摇曳,嫣粉的花苞随风摇现,像是感觉身在哪个清明的修仙名派,迎面而来的只有它的高远肃穆,遥不可及。
卞乐奇一开始觉得简单,让虺均往上面喷水冲个几遍不就好了。
虺均爬到守虚池边,从里面汲水,然后冲着整座玉阶喷水。它顿时像是变成了一柄高压水枪,从它嘴里喷出的水犹如千军,势不可挡。
第一遍就冲走了大部分的泥沙。随后,它又照势又喷了几遍。
整个汉白玉阶已整体干净。但还有一些地方明显地凝着泥垢,需要人力一个一个地扫除干净。
那还能怎么办,扫呗!卞乐奇心想。反正虺均帮他弄完了大部分,剩下的弄一下就好了。于是,他拿着扫帚一个一个扫过去。
刚弄了一个半钟头,卞乐奇就开始没有了耐性。抬头一看,漫漫长远,上面至少还有四分之三多一点,他至少还要再扫一个下午!但他已经手酸到不行,更主要的是,他所有的耐心都已经在前面磨完了。他把扫帚一扔。懒得扫了,谁爱扫谁扫!
正当他打算不计后果,拍拍屁股走人,后面突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奇奇?”
卞乐奇心虚地被吓了一跳
“二师兄!”他使劲地拍着自己的胸口惊呼道。
然后反应过来后,就着这个姿势,猫腰小心翼翼地向右移动,生怕应结晨看出来他现在是想要拿回扫帚。
他已经完全心虚到了极点,根本没想到做不做个姿势,也不会有什么差别。这么开阔的地方,还怕应结晨看不到他刚才怒摔扫把的举动吗?
幸好来的是二师兄。二师兄也不会到师父那里告他的状。不仅如此,他还突然间有种亲人见亲人两眼泪汪汪的冲动,极其委屈地瘪着嘴问:“二师兄,是不是只有我一个扫过这里?”他一指这里的台阶,不满地申述道,“这里实在是太变态了,扫一天也不一定能扫完!”
“观里应该有扫地的人吧?这应该不是你所说的替师父分忧吧?我该不会每个星期都扫一遍吧?”
应结晨是极其能够感同身受的,本想着凑上去揽住卞乐奇的肩膀好好地安慰安慰他一下,但一想三师兄还在倒着时差,自己身为二师兄要极尽所能替孤身奋斗的大师兄分担分担重任,指导指导自己的这位新来的小师弟,不能把他宠坏了。于是挺起腰背,摆出一副二师兄的威严样子,肃然地问道:“师弟,你知道这个台阶叫什么名字吗?”
卞乐奇一脸迷茫。
这个台阶,还有名字?
他不知道应结晨为什么要这么问,所以讷讷地重复了他的后半句:“什么名字?”
“问、心、阶。”应结晨特地铿锵有力地一字一句地说道,然后对此解释道,“此阶共八百九十九阶。每个想要入门拜师的弟子,都要一格一格地走过,一步一问,走到最后,确认了自己的本心,才会被师父招进殿中,拜师。”
卞乐奇更加不懂了。难道我一开始没正式拜师,现在师父让他过来扫一扫,补补?
只听应结晨摇头晃脑地继续说道:“除此之外,这个问心阶还有许多用处。比如,三师兄曾经就在这里扫了两个月。理由嘛,和种菜一样。四师妹、五师妹也经常被罚到这里扫地。我和大师兄小时候每年都会扫一次。记得那年浙江冬天最冷的一年,我和大师兄十一岁,穿着那种灰色的、笨重的棉袄道袍在风雪里,扫这个。就是为了锻炼我们俩的意志。”
应结晨说的时候表情很夸张、动作也很夸张,然而一开始他就在卞乐奇心里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就是二师兄虽然夸张了点,但说给他听的都是真话。所以在应结晨描述的时候,卞乐奇随着他的话,在心里勾勒出了一副场景,满天飘雪、寒风刺骨时,在这道长长的漫漫白阶上,两个小小的身影一格一格地细致地扫着,即便是他们深知天上正飘着雪,扫了也跟没扫没什么差别,但他们仍旧表情坚定、无所动摇地、一格一格认真地扫了过去,直到扫完为止。
他突然想到,十一岁的小孩都能在风雪里这么艰苦的环境下做到的事情,他为什么做不到?
于是,他转头,坚定地看着应结晨说道:“师兄,你放心,我会扫完的。”
然后,又拿起扫把来一阶一阶地扫起来。
不知为什么,他的脑海里突然隐现了记忆深处那个坐在太师椅上看着他的一身蓝布衣裙神色精明的老妇人。
他定心想了想,他要坚持下去,一定要扫完。
而应结晨则是站在原地沾沾窃喜地点了点头,为今天的超常发挥无比感叹。看来啊,他出马,朽木也能变栋梁,哈哈!
西浣站在门边,用没插兜的左手敲了敲门框,沉着声问:“大师父,你找我?”
他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不知是不是刚调整好时差,身体还不是特别地舒服。
“进来吧。”
正坐在云锦台里那个人柔声说道。
闻言,西浣信步走了进来,右手依旧插着兜。这样的姿势让他看上去极为地潇洒可靠。
他走到梵清面前座下,颀长的双腿盘坐在蒲团上,右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他是中西混血,身材很高大,这样的盘坐姿势让他坐着不是特别的舒服,但他还是坐出了属于他自己的味道,一种帝王之势。像个有着深谋远虑、野心勃勃却懂得如何收敛锋芒的年轻帝王。
灰衣垂眉的和善老人看着面前的三徒弟,脸上突然有些意味深长地欣慰。因为他从他的身上看到了他先祖的样子,以及那个生下的女人年轻时候的几分神韵。
矮矮的木几上早已放好了另一只瓷杯,梵清缓缓地拿起自己右手边最钟爱的银壶,给自己的徒儿倒了一杯茶。
梵清是个会喝茶的人,但他自己却不喝好茶,可他叫西浣过来给他泡的却都是好茶,因为总不乏有人会送他好茶。
西浣低着头,沉沉地看着棕绿色的茶水。他是西方人,照理说喝不惯绿茶,但他现在不仅能习惯绿茶苦涩的味道,还能根据茶叶的大小和形状来辨别茶的品种。因为梵清经常会找他喝茶,而每次请他喝的,都是绿茶。
西浣拿起瓷杯,浅浅地品了一口。
他在这间房子里,总会不自觉地敛去自己眉间飞扬的锋芒。因为他骨子里的那一份沉静正是源自于这间房间,以及这里的这位面容慈善的老人。这位慈祥的老人常常在这里跟他煮茶论道,教他中*国的文化、历史以及思想。而他所有对中*国的认知,都与这位老人有关,伴着一缕缕浓茶的清香。
“你应该,从你家族那里,听到访欧这件事了吧?”梵清用苍老清迈的声音平缓柔和地问道。
“嗯。”西浣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似乎一谈到公事,他的表情就会不自觉地严肃起来。
梵清继续平和地说道:“你也应该,从你的家族那边,听说过,杰尔明博士和中*国也有一段纠葛在。”
西浣皱着眉头回想了一下,郑重地点了点头。
梵清话锋一转,不知为何轻叹起来,然后语重心长地说道,使得这一段夸奖的话听着不像是称赞,更像是一段夹绪万千的感叹:“小浣,你在我的心里,你一直都是一个能容忍、肯明事的王者,有着王者之气,也有着王者之度。而以研……他很优秀,才略兼优,天赋出众……”说着,梵清摇了摇头,“但他却连一个明勇的大将都算不上……他太偏执,太倔强,太过一意孤行,根本无法领导众人。”
他的大弟子,原本应该是他最优秀的弟子,然而,他的固执、他的独行,却毁了他。注定他只能单枪匹马,在一个人的漫漫征途中孤独地远去,遗留一身疏陌倔强的背影。
其实——他的能力完全当得上一位将军,只是他不懂、也不想统率。
他一直都看得明白,但他却一直都干预不了什么,就如他所说的那样,那个人太过一意孤行。所以,他只能在一旁,看着他独自一个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亚历克斯当然听得懂里面的意思。
从以前开始,大师父就经常会叫他过来,跟他喝茶讲道,跟他谈古论今。但大师父从来不叫竺以研。因为听不进去。无论大师父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看似温润文雅,实则寒气入骨。
所以他一直都知道在他们两个之间,大师父更偏重的,是他。而对竺以研,只有深深的惋惜。
虽然他和竺以研是宿敌,可他听到这样的话没有感到丝毫的自喜。因为在这位老人面前他甚至都会忘记窃喜。他记得他教过他,做大事者,要宠辱不惊。
“所以,这件事我交给你负责,要以研来辅助你。”梵清回到了正题上面。
亚历克斯郑重地点了点头,就像出征之前的将领从皇帝手里接过委以重任的虎符。“尽可放心,师父。”
“小浣,以研的爸爸死在了欧洲……”静默了许久,梵清突然不接头尾地喃喃说道。
“我明白了。”西浣会意,沉声答道。
“去找你的三师父吧。她那边应该还有话要叮嘱。去吧。”他往前挥了挥手,说道。
西浣站起,然后转身出去。
他的背影直得像是打过战的军人,挺拔得如一座峻山,仿若千钧压顶也不会弯屈,给人一种无法言说的安心。
亚历克斯推门进去的时候,茹清正坐在凳子上,支着下巴看着桌面出神,听见他敲门的声音才回过神。
西浣打量着转过脸来的茹清,多日的忧愁,让这个年龄足以作他外婆然依旧年轻的女性突然沧桑衰老了许多。想起她曾对自己做的点点滴滴,他居然十分的心疼。但他还是一瞬之间,让人难以察觉地收回了自己的表情,看上去仍是那个高冷端肃的贵公子。
“大师父都告诉我了,他让我负责这一次的事情。”说着,大概是觉得自己手插裤兜的这个动作不太好,默默地把手从裤兜里抽了出来,随意地放在了身侧。
虽然亚历克斯没把整句话说完整,但茹清已经清楚里面的意思。
想是,师兄觉得自己还有所担忧,所以让小浣特地过来告知她这件事已全权由他负责,让她安心,顺便来听听自己还有什么嘱咐。
师兄的这个举动蓦然间让她暖心了不少。
但随即,一念转过方才思索的问题,不由地让她垂睑,喃喃地问道:“小浣,如果你有一个得了癌症想要安乐死的女儿,你会答应她的选择吗?”
那天她确实是从心里厌恶谋清的那个表情和那句话,但后来思虑过来,她觉得这个比喻在一定程度上也确实切合实际。
她们确实是“身患癌症却又想安乐死”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