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龙记年》尚玖梁

80、难言、情钟（3）

　　晴就在他的眼前，他那张无可挑剔的俊脸就在他的触手可及之前。——从未有过的距离！他明显地感觉到了自己背部的肌肉一僵。
　　他的心脏加快，不停地跳动。
　　这种受到眷顾、合乎常理的接触，让他兴奋，满足，但也羞愧到了极点——太近了！
　　他不应该得到这些。他清楚地意识到。合理地、没有任何违和地，得到这些。他没有比任何人要好，他也没有理由得到这种格外的眷顾。这种接触会让他进一步沦陷。他不应该得到这个……
　　这种情景……仿佛像在被神戏弄……
　　但他，却移不开眼睛，从晴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上……只是瞪大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直视着他。
　　那是一张他很想接近的脸。他清楚。
　　他心里，升起了前所未有的羞耻。合上眼，这种情况下本能地置气反驳他刚才所说的那句话：“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会乱动掉下去！而且，龙背那么大。”
　　“哈——？”
　　北条煦晴对他突然的赌气一脸不解。
　　他不想承认。他想证明，他不是那种他所厌恶的得到偶然的便宜就会沾沾自喜既继而沉沦的人。他也想逃离……现在的这个自己。他想证明，他不是背离常理的那种人……
　　他紧闭双眼，紧蹙的眉头不受控制地在抖动。
　　“你今天中午吃了什么？”
　　晴突然沉声地问道。
　　“什么！？”
　　他睁眼、一惊。
　　“你今天吃了炸药出来的吧！”
　　晴语气不善地说明道。
　　“什么！？”
　　这下，换到他震惊了。
　　突然，疾速飞行的畸梦身子一倾，避开迎面而来的气流。从上面的对话中还没出来的他没有防备地撞进了晴的怀里。隔着衣服，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晴异于常人高人一度的体温。
　　他瞪大了双眼，一脸的不可置信，脸无法控制地刷的一下红了，背部下意识地一僵。
　　这种情况，不知所措……
　　胸口剧烈地起伏，他暗暗地握紧了双手，包括，晴右手下面按的那只右手。然而感觉不是在抑制，而是在——放大！他一头钻进洞里的冲动都有了。
　　“啊。不过是突然改变轨迹而已。”晴无法理解他怎么反应这么大。话里的意思，是在安慰，不用那么害怕。“不过，第一次骑龙也难免。”他眼皮一翻，想了一下说。
　　这个白痴……他不由地额头浮现青筋，暗骂一句。
　　镇定了下来。挺直腰背，想要跟他分开。但他一移动，立马就被晴左手握住手臂固定在了原地。
　　他在他的右耳边，沉声肃然地说道：“就保持这样，不要动。等下还要变速和调整。”
　　——他在担忧再有这种情况幅度再大点他们之间的这种撞击可能会从龙的背上直接摔下去。如果是他一个人，完全没这种顾虑。——晴已经很熟练地在龙背上操控方向了。
　　他默然地听着，全身却窘迫、没有理由地愤怒。——要跟晴保持这样的姿势，要受晴的保护，不能随心地去做自己。但他还是出于理智地接受了。——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晴的判断完全准确。太抗拒，只会更加不正常，让他看出不对。而且如果不是出于必要，晴死也不会跟他保持这种姿势。他不喜欢跟人太过触碰。

　　接下的一段距离里，他和晴一直维持着这种坐姿。他尽量地从现实和内心感觉两者之间抽离出来，保持着理智。
　　眼前辽阔的云海，耳边一闪刮过的刀风，一一地将它们，印入心里；背后不断清晰的火热温度，晴胸口呼吸的幅度，呼在耳边的气息，他也清楚地感受得到。然而，两者，都不深刻，不再惊起他心中的波澜。
　　两个，曾经都是他想无比深刻地印在心里的感觉，反而，到事情发生的时候，却没有按照原先的设想原原本本毫不遗漏地印入心里，而像两道平行的感觉交织心头。
　　这种感觉，很奇妙……因为两者都不深刻，所以、也不深入——他既保持了自我；但两者都存在，都滋生了，又遵从了自己的本心记录下了那份隐秘深藏无以形容深浅却明知蔓延心间的喜悦……
　　之后，他找了一个时机，脱离了晴的怀抱。
　　任何事，都要点到即止……

　　“呐……晴，这次骑龙的感觉跟以前有什么不同吗？”
　　他们飞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找了一块草地，停下，休息。他躺在草坪上，眼望着天空，喃喃地问道。
　　“也没什么不同。”晴，手垫在脑后，没做丝毫的犹豫答道。他略微垂下眼睑，有些失落。但身边的晴缓缓地抬起了右手，在淡淡的日光下慢慢地张开了五指，熠熠烁亮的目光定定地看着戴在右手中指上的那枚驯戒。眼瞳中，不觉间，印下了白金驯戒银白的光泽。
　　“但结缔半份契约的感觉很奇妙。”
　　他说。
　　他转过头，看见他盯着那枚驯戒的眼神中也带满了不解和犹豫，他缓缓地皱起眉，像在询问自己跟自己对话一样幽幽地说道：“跟你在一起，好像总会发生一些出人意料的经历，体验到一些不同寻常的感觉。不管是小学的时候，还是现在。”
　　晴……他怔住，随即，淡淡一笑。
　　我也是。跟你在一起，也总能收获到不合常理却难以割舍的东西……
　　你总让我质疑着自己的生活，又自信了自己的存在……

　　安原昭理聚焦看了看前方的蓝海和半空中三只翱翔的西龙。定了定神，恢复、站起、喊道：“畸梦、仪钤、空迁，我们回去了。”

　　安原昭理沿着环海公路而下，踏过地面的斑驳树影，所过之处，投射下、三只小龙一闪即过的影子。

　　其实，还有一段、对他而说很重要的记忆。小学五年级、那个上午。

　　前一天的下午。
　　他紧盯着横在面前作业本上的一道题左思右想但却仍是摸不清思路，随便一侧头，就看见了坐在旁边正在玩魔方的北条煦晴，他眼睛一瞟见立马收回了目光。
　　他知道，他一定会，但他就是不想找他问。——他可以在所有人面前示弱，但他就不想在他面前示弱。他就抱着这股拒绝继续注意集中思考着眼前的那道题。
　　低头自己又沉思了很久，还是毫无头绪，眼睛终于忍不住往旁边瞟去。
　　他可不想家庭作业上空着一道题交给老师。内心挣扎了许久，衡量了利弊，终于放弃、投降、用笔戳了戳他的手肘。
　　嗯？正在玩着魔方的北条煦晴转过头，一脸疑问地看着他，手里还停着魔方刚转过一半的动作。他清澈澄明的眼睛里很明显地在问“有什么事吗”。
　　“这道题怎么做？”他记得、自己羞愧地声音低到细若蚊吶地如是问道。
　　北条煦晴随即把魔方放到一旁，身体倾向他这边，拉过他的本子，烁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审视着他作业本上滞留不前的那道题。思考了一阵，拿出草稿本，边写边说：“先这样，再这样……”讲解完了，清亮的双眼看向他，真诚地问，“懂了吗？”
　　他只记得自己当时红着脸，被折服的屈辱烦躁地恨不得一把扯过自己的作业本，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懂了……”
　　转头暗骂，这么简单的题，为什么刚才想不到？

　　那天的上午。
　　“同学们，我们复习一下昨天学的内容……”
　　声音甜美温柔的数学老师如是说道。
　　讲到一道跟昨天卡住的那道类似的题，他心中隐隐直觉，这道题，长谷川小姐会喊他起来。果然……
　　“安原同学，请上来给大家示范这道题！”
　　他几乎是黑着整张脸看也不看地径直走上讲台。
　　他边拿粉笔在黑板上作答，长谷川小姐边在一旁讲解：“这道题有点难喔！是昨天这节课的难点喔！这道题跟昨天家庭作业的第十题很像喔，不过条件稍微改了一下喔，要比昨天的那道题要难一点喔，一不小心就很容易做错的哟！大家要注意一下喔！”
　　他放下粉笔。
　　长谷川小姐向后倒退了几步，拍了拍手：“好了！大家来看安原同学的答题！”
　　他仍黑着一张脸一声不吱地走下讲台，回到自己的位置。
　　长谷川小姐粗略地审视了一番，洋溢着灿烂的一张笑脸说道：“回答、正确！真不愧是安原同学！果然好厉害！”
　　“啊——”
　　他小声惊叫一声。错愕地抬着头。他对这道题不是很有信心的……余光猛然瞥见坐在左边的北条煦晴支着下巴眯着眼对他粲然一笑，他比回答正确问题更惊愕的心情目光转向他。他的笑容里还带着他惯有的落拓不羁，但却颇为愉悦替他开心。
　　他不由地一怔住。满眼、满脑子、全都是他明媚阳光的笑容。他觉得他快疯了！
　　那是一个认同的笑容，是一个发自内心祝贺他的笑容，也是一个带满“你果然很聪明”意味的笑容。只是给他一个人的。
　　虽然，他在小学里有过很多次如雷的掌声，但那些，他都觉得离自己很远，远到像在百里开外，只有这个，他感觉，他是可以抓得住的。犹如，是在认可他这个人的为人一样。

　　安原昭理沿着逐渐呈浓的夏日烈日下的环海公路笔直地向前走。
　　那个笑容，就像他的名字一样，如晴空煦阳般温暖。
　　那是，他见过的、晴笑得最温暖的笑容。那也是……他今生所见过的最温暖只属于他一人的笑容。
　　即便是在小学的时候，也是纷争不断的。虽然，老师在课堂上表扬了你，同班的同学会为你鼓掌，但真正仰慕你的、认可你的，又有几个？不过是表面上的迎合罢了，可能背后又会在说你的坏话，譬如，这根本不是你天生聪明而已，都是你上补习班的老师教的。又譬如，老师就是偏心他，老叫他起来。没有一个是能抓得住的赞美，都是空洞的。但晴的那个笑容不同。题，虽然是他教他的，但他的笑容里却有称赞他一点就通一学就会的意思。上补习班的老师一教就会难道也不是一种聪明？为什么一定要嫉妒他们抹黑他们呢？当时的他不懂。但他只知道，北条煦晴一定是一个可以真心结交的朋友，虽然他们曾经一段时间上互看不爽。——他不嫉妒你的所有，能真心发现你的闪光之处，并由衷地为你的成功送上祝福。那个家伙……是个纯粹又善良的人。
　　而那个笑容，一定程度上，也是他后来自信的源泉。
　　——他曾经被一个人真心的认同过，因为他的聪明。而不管以后他付出什么，都会有一个人会看到他的付出和亮点。他是一个，还算不错的人。
　　那个时候的晴，就像一个小天使一样……
　　想到这里他不由地抿嘴偷笑。
　　然而，岁月是把杀猪刀……
　　现在的晴，早就不是当时的那个样子了。后来的晴，开始变得越来越冷漠。安原昭理暗淡下目光。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北条家的意义，后来，当深*入接触了北条家以后，他才开始渐渐明白晴为什么越来越对人冷淡，越来越叛逆难驯。
　　其实，晴只对他一个人纯真地笑，在那个时候。因为，他跟他之间的关系很纯粹，没有一丝令他厌恶的杂质——他不想从他身上获取什么，他也不会去利用他，他们之间也不会明争暗斗——晴知道，他不是这种人。即便有一天，他变成了他所不喜欢不想接触的那类人，那他们就一刀两断，没有任何无法切断的藕断丝连。这种关系，令晴感到轻松，也令他感到美好。
　　其实，他们初遇以致到很后来的一段时间都相互讨厌。因为被排斥、不由己地捆绑到一块儿，对对方都有一种本能的排斥。而且，当时的晴就已经很臭屁了，这正是他当时最讨厌的性格，而他则讨厌他的不服输，凡事都要跟他扛到底。安原昭理叹了一口气，随即又抬起头，望向前方。
　　他，就是从那个时候走进他的心里的，从那个微笑开始，他们从磕磕绊绊打打闹闹中成为了真正的朋友，不再是名义上的朋友，相处到后面，还莫名发现对方都很对口，就这么一直相互粘着到了现在。
　　那段记忆他一直都没对晴提起过，他一定会撇着嘴说肯定是他脑子突然搭了错筋才笑得这么蠢。从他对晴的打探来看，晴早就忘了有过这么一段回忆。但他却一直固执地珍藏着这段记忆，那个纯真灿烂身上充满孩子稚气的晴。
　　所有事，有后果，也不能忘记来者……
　　晴是投进他无趣生活中的阳光。带他第一次违反与爸爸的协定买游戏机暗自偷玩游戏，第一次进游戏厅，第一次跟不良少年挑架。在春日的樱风中跟他并肩前行，在夏日的闷风中迎着热意随意谈笑，在秋日的枫树下用自行车载他回家，在冬日的凛风中一起顶雪前行。
　　没有晴，就不会有现在的他，也不会有他如今精彩的生活。
　　那个突然闯进他生活、把他带坏、拉他进魔幻的世界、给他最大限度自由、无论何时都会陪伴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他想要守护他。
　　安原昭理平善的眼睛突然扬起锋利坚定的眼神。
　　给他更加的自由，不被任何、他所不喜欢的一切束缚，无论是北条家，还是……他自己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