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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拾梦 ...

  •   访学倒数的最后一晚,夜风悠悠,吹动了周旁的高树飒飒,梵清踏着夜色,徐徐入院。
      西浣刚开门出来。——他要去和竺以研商量一些到日*本的相关事宜。一出来,就觉得黑暗里好像有谁在看他,扫视了一周,发现树下坐了一个人,看着他冲他微笑。
      “大师父?”他试探性地对黑暗里的人问道。
      梵清又是朝他和蔼地笑笑。
      他没开口,但西浣已经证实了他心里的猜测。他马上放下手头的事,转身,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敲门过去,把他们全部都叫了出来。
      ——除了大师父以外的所有师父,都不会是这样的举动。二师父在那儿,他问一句,他早就忍不住大声调侃了——他不是耐着下心一直跟你这么玩的人,他巴不得你早点看见他,他可以开口说话。三师父,按性子就不会坐在那里。四师父,从不来这里。能坐在黑暗里安静地笑的人,只有大师父。
      所有人都陆续地从房间出来,穿过院子,走在梵清身边,围着他坐成了一圈,像是围坐在爷爷身边听故事的儿孙一样。
      这是潜龙观的一个惯例。
      大师父过来,就一定要在他身边围坐成一圈。因为大师父不会平白无故地从仑虚殿下来,他下来,肯定是有话要说。虽然有的时候会是讲故事。但大家都没有怨言地坐到他的身边,因为,这已经成了一个温暖的俗成。
      梵清盘坐在樟树下的青石凳上,西浣竺以研他们则各自从房间里搬了张苍灰色的老木凳把他围在了中心。
      梵清慈爱地召筠婧、筠暖坐到他的两边,让西浣和竺以研坐到他的正对面。
      大家对此都摸不着头脑。——平时,大师父从没有过这样的要求。谁坐在他身边,怎么坐,他都没关系。只要大家都来了就好。
      梵清满含慈爱地摸了摸左手边筠暖的头,又轻轻拉起了坐在右边筠婧的手。旁边坐的是自己最小的弟子,对面看着的是自己最优秀的两个弟子,这本是身为人师最幸福的事,因为师父也如父母,孩子带大了,有出息了,也就不在身边了。现在,他们还能围坐在他的身边,听他讲话,这便是一种幸福。但是,梵清的表情却不是幸福,而是一种欣慰,一种很深长的欣慰,如它的意义一般耐人寻味。
      一旁的筠婧脸色也阴晴不定,表情复杂。——因为梵清这样的动作会让她联想起孙女跟爷爷相处的场景,但她……却没见过她的爷爷。——她的爷爷,早就去世了。
      “这是要干嘛?”这次卞乐奇终于学乖了,凑过去,低声地问应结晨。
      “一般大师父这样,不是训话,就是教导,要么就是讲故事。今天……看样子,是要讲故事。”应结晨同样轻声地回答。
      果然,梵清感慨万千地缓声说道:“这院子里的合欢花,还有后山云雾亭前的合欢花,都是以研的爸爸为以研的妈妈种的。每次,我看到这些花儿,都会想起他们。特别是以研的妈妈,她和合欢花一样温婉静美……”
      梵清没头没脑地说了起来,好像回忆往事根本不需要特地找个开头。
      他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轻抚着筠婧的手,就像一般爷爷会为孙女们做的一样,慈爱而温暖地一下下抚着,携带着爷爷对孙女浓浓的疼爱。只是不同的是,一般爷爷的手都是粗糙干巴,像干枯的老树,但梵清的手还温润细腻,细腻地犹如青年。
      但傅筠婧却浑身不自在,内心排斥。因为她找不到这份感情可以对应的位置。
      到底是爷爷,还是师父?
      “喔——”应结晨和卞乐奇则起哄地转向竺以研。
      大师父居然在说大师兄爸妈的情史!
      西浣也转头看了一眼竺以研。
      竺以研脸上没有出现丝毫他们想看到的表情。低垂着眼眸,在出神。
      虽然那目光还是犹如一方苍寂的冰原一样,冰冷空茫,但仔细地看就会发现流转在冰原上空的那一丝丝淡淡的忧伤。
      那是被人提起了不想提起的人、不想提起的伤心往事的表情。西浣心想。
      大概是他知道了那件事,所以才看得懂吧。
      看来,这家伙还是有感情的。
      “合欢花?合欢花的花语是永远恩爱、夫妻好合吧?”傅筠婧手放在下巴上,类似自言自语地说。说完以后,又赞道,“大师兄的爸爸还挺懂撩妹的嘛!”
      “然后,大师兄的妈妈答应了吗?”傅筠暖抬着头问师父。
      “那当然。不然大师兄哪来的?”应结晨笑着接道。
      “对哦。”傅筠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现在回想起来,她都忘了自己刚才为什么要提这个问题。
      “嗯。后来他们就结婚了。”梵清不缓不慢地说。“弟子离观,按规矩,要在仙人台里种一棵树。你们以后,也一样的。在你们的悠白师兄种树之前,他和以研的妈妈就已经谈了很久的恋爱,而且都刚刚毕业。
      他种合欢,不仅是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而且还是传达想要永求好合的意思。你们的师姐读懂了,所以她答应了。”
      虽然只是寥寥数语,但意境太美,让傅筠婧不禁想象。
      她猜,大师兄的妈妈应该是一位温慧绰约的才女,他的爸爸应该和所有的师兄一样身上带着侠气风骨。他们一起走过青梅竹马的童年,路过鲜衣怒马的少年,到了即将分别的青年。回头间,才发现,彼此早已情义暗种。师门临别时,你在我窗边种上一院子的合欢,在经常合奏的角亭前种满一山马缨。你未及开口,我就已莞尔颔首。
      但傅筠婧相信,真实的情况,应该要比现在她所想的更美。
      “悠白?那竺以研不是跟他爸姓?”
      西浣突如其来锐利的提问,把傅筠婧从臆想中拉回到了现实。
      御龙家的姓与普通人的姓要有所不同。由两个字组成,一个普通的百家姓加一个先祖选定的字。例如竺以研,他姓的是竺以。之所以师父们平常叫他以研,是因为外面的习惯影响了龙家的习惯。外面的人叫惯了“以研”,所以龙家的人也习惯了这么叫。但他的名字其实是一个“研”。
      既然他的父亲的姓里有“悠”这个字,他自然不是跟他爸爸姓。
      梵清笑了笑,慢慢地解释:“你们的悠白师兄是个穷小子。虽然霍悠家也是主家,但世代困顿。但是,竺以家曾做过龙家宰辅,自古书香门第,是主家中的一个大家。而你们的师姐是独女,以研的爸爸因为爱她所以选择了入赘。”
      “这样啊!”傅筠暖惊叹道。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大师兄的爸爸入赘的,他是跟着他外公的姓!师父之前从来没提过上一届师兄师姐们的事,除了现在还在的轻泠师兄以外。不过,轻泠师兄会时常提起他的大师兄——雍卿师兄。但因为当时轻泠师兄还年纪尚小,很多的事情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雍卿师兄大概的轮廓。虽然在他嘴里雍卿师兄千好万好,但他们却总也不能切身地感受到雍卿师兄那里好。
      曾经,她跟姐姐猜测过,他们可能是忘恩负义。师父含辛茹苦地带大了他们,他们离开师门以后却从未回来过,连看也没有再回来看过师父。于是,师父们一气之下,再也没有提过他们。但是听轻泠师兄对他们说的话,和现在大师父的态度,她觉得肯定不是这样。
      可是为什么,师父不愿再提他们?
      听完了梵清的话,西浣开始注意起周围的那些合欢。
      一阵清风吹过,幽黑的夜色中,羽扇般的合欢花随着树叶微微拂动,像凤凰洗漱时抖动的凤尾,但不雍容高贵,只有清丽秀婉。就像……一个散着林下风气的大家闺秀一样。
      这么一看间,西浣突然觉得周围一切都是悲哀。
      人走留树吗?他在心中反问。但物是人非故人走后,留下的不过是一目一目的回忆和悲凉。树留得再多又如何,人已经不在了。留下这些代表着他们的树,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睹物思人。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之中,走不出去,困住和禁锢的还是自己而已。何必呢?
      无论是人在与否,这些树的存在都不是美好的念想,因为他们都不在这里了,被留下的只有师父他们。无论再怎么想念,都只能对着曾经的美好想念。
      他看着在夜色中望着那一树树合欢出神又满眼悲凉的梵清,想道。
      “那八师姐呢?她走的时候,种了棵什么树?”傅筠婧突然问道。
      如果问的那人是茹清,她肯定会微微一怔。上一届的主位弟子只有六、八两位女弟子,六师姐是竺以研的妈妈,八师妹就是傅筠婧问的那个。但是,梵清他们之前从未在他们面前提起过他们的事,也不知道傅筠婧是怎么知道这么一位师姐的存在还知道的那么清楚,知道她排行第八。可是现在问的人是梵清,即便傅筠婧知道了,他也并不在意。
      因为——他们始终有一天都是要知道的。
      “凤凰花。”梵清回复说。
      “凤凰花?”傅筠婧诧异地反问道。她垂眼想了一下,喃喃自语地说道,“凤凰花的花语是珍惜。”她一抬头,问,“她为什么要种凤凰花?”
      珍惜?跟她在她的印象里的性格不合啊!
      一直以来傅筠婧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对自己的这一位上一届的八师姐特别地感兴趣。
      曾经很偶然的一次机会,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姐让她觉得很像一个人。冥冥之中,她知道那是一个黑洞,一个她从不敢想但又有点意识的。她在逃避,但仍旧好奇。
      “因为她想让一个人珍惜。”梵清清迈地回答道。
      这次回想的往事,不跟上一个一样,梵清的眼底神色复杂。好像对这件事,他只有无尽的叹息。
      傅筠婧有些一惊。
      “她呀,从打来到这里,就喜欢她的三师兄……”梵清平缓地解释道,“但溢儿是个浪子。桀骜不驯,又喜欢四海为家。她向他表白了三次,也被拒绝了三次。临走的那天,她赌了最后一把,指着那棵凤凰花对他喊道,总有一天,你会珍惜我的。”
      说道这里,梵清脸上没有叹息,反而摇着头嘴角隐现了几分笑意,似乎是回忆起爱徒可爱的举止再一次被逗笑了。
      “然后呢?”傅筠婧迫不及待地追问。
      “溢儿,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梵清很平常地说道。
      “再然后呢?他们后来就真的没在一起过吗?”傅筠暖也不禁好奇地追问。
      天生敏感心善的她对这样的结局很难过。心里隐隐地期望着那位八师姐也能和大师兄的妈妈一样得到一个完满的结局,而不是这样凄惨的结果。
      梵清轻叹了一声:“或许有过吧。”
      拼尽了全力,结果我只不过是你命里的一束烟火,轰轰烈烈,放肆绚烂,然后一瞬而逝。甚至……我在你眼里可能还并不是一束耀眼的烟花,可能只是一阵风,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对你而言刮过了也就是刮过了,谁会记得一阵寻常不过的风呢?
      傅筠婧内心悲凉地唏嘘道。或许是因为她对这一位八师姐一直有着莫名的好感吧。
      而西浣并没有她们两个那么细腻的心思,这位素未平生的八师姐,最后在他心里留下的,不过是“风风火火,敢爱敢恨”八个字。

      之后,他们又聊了很久,不过都是龙家的一些历史,大师父再没有跟他们说起上一届师兄师姐们的事。
      “我去叫三师父吧。”竺以研站在幽暗的夜色里,平淡地说。还是绷着平常惯有的那张冰脸,甚至没有丝毫的温度。其实这就是他一贯的语气,没有会寒心的冰寒,也没有能暖人的温热。只是抛下一句不冷不热的话,然后与你划出一段疏陌的距离。
      西浣默许。他看着漆黑的夜空想。现在也不早了,其他人都已经回屋了。院子里只剩他和已经睡着了大师父。大师父经常会这样,跟人说着说着就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有时候上课也会这样。一句话或一个概念重复个好几遍,当你以为这堂课就在这里循环出不去了的时候,突然间抬头一看,就会发现大师父坐在那个位子上睡着了。——毕竟,大师父已经年老了。
      今天已经算很不错了,跟他们聊了近两个小时。
      吹过几阵风,他心觉院子有点冷,信步地走回房间,拿了一件皮夹盖在大师父的身上。——他最厚的衣服就是皮衣,冬天最冷的时候他也只是裹一件就够了。——因为他有着火系的驯龙血统,所以可以保持身体强热不衰。现在的这件还是他为去伦敦准备的。其实……他的眼睛不禁微微一沉。欧美访学整件事的原委……他都知道。
      虽然,他明知这个不够保暖,但也只好稍微委屈一下大师父。他看着竺以研走的方向。竺以研应该很快回来。
      他把手收回来的时候,睡梦中的梵清突然抓住他的手,他不禁微微一怔。正当他打算一把抽回手的时候,就听见梵清闭着眼嘴角带笑喃喃地道:“阿妍,你每次都是这样。叫以贤去喊三师父,自己却总是不放心地守在我身边,陪我吹冷风。三师父很快就来了,你回去吧。外面冷……”
      接下去就再没说下去。
      阿“研”?
      不对!西浣马上反应过来。大师父从来不这么叫竺以研!
      以贤?“以”字开头,那么也就是说是竺以研的妈喽。那么也就是说,这个叫“阿研”的人应该是他们上一届的师兄或师姐。
      西浣冥思不解。到底是哪个“研”?是男的,还是女的?为什么“他”会和竺以研用同一个名字?为什么还会有人取同音的字?——御龙家的名字本来能用的就少!

      茹清把梵清带回了云锦台。她帮他脱掉鞋子和衣服,然后盖好了被子。望着躺在床上安睡着的师兄,脸色不善的茹清埋怨道:“你怎么能跟他们提起悠白他们的事?万一筠婧、筠暖她们知道了怎么办?万一西浣知道了怎么办……”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梵清开口喃喃地说。
      茹清完全没想到师兄居然会突然间醒,惊地不由地后退了一步。镇定下来之后,她却并不心虚他听见了她说的话。因为她一直都觉得她的顾虑是对的。——他们少知道一点是一点。她答应过的。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梵清躺在床上,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着茹清,说。语气苍老枯瘦,仿佛像是从一具年迈的干尸嘴里说的话,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会一瞬间榨干这位早有仙骨的得道高人的血与肉,令他瞬间衰老。“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梦到他们。他们出事以后,我没梦见过他们。当我做下那个决定的时候,我也都没有梦到过他们。
      雍卿、以贤他们都回来了,一进门就喊我‘大师父’,高兴地说,‘他们终于回家了’。只有阿妍……”陡然间,梵清的声音带上了哭腔,眼里也盈满了泪水,“只有阿妍,怎么都不肯进来。我喊她进来,她回头对我说,她还不能回来,她该做的事还没做完,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梵清顿了一顿,问道:“你说,那些回来的,是不是都不在了?因为都不在了,才会想着回家。而阿妍还在,她还要去报仇,所以才急着要走……而他们现在托梦给我,意思是不是不要送孩子们再去冒险?……”
      茹清当然知道他梦里的意思,也自然懂得在梦中梦见爱徒是怎样的一种痛彻心扉锥心刺骨。这和在现实里的痛是不一样的,它要比现实中的来得更痛,痛千倍万倍不止,也比现实中的要崩溃得多。
      想起他们刚刚出事的那几年,她每年都会梦到他们,然后从梦中惊醒。
      但是……她仍不愿相信,他们真的……真的都不在了……
      他们,可都是她最得意的门生!
      她蹲下身,扶着床边,一向坚强肃冷的她不禁放柔了声音劝道:“不会的,师兄,不会的。以贤的能力……她肯定没事的。” 说着,她眼角、慢慢地流下了泪。“她没回来,不过是想保护以研,不过是想替悠白报仇……溢儿,他……也肯定没事的……他只是不想回来……不想回来而已。你不要多想。我们肯定不会只剩下阿妍的……不会的……”
      梵清看着她眼边缓缓拉长的泪痕,沙哑着声说,“你看,连你自己都哭了,连你也都不相信……”
      茹清抬手,抹去了脸上的泪痕,但仍是柔声地说,完全没了平日里的凌厉:“师兄,我现在想了想,我也觉得你的决定是对的。他们该去面对了,在小浣还在的时候。所以,不要多想,你的决定是对的……他们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梵清望着茹清,无言。
      茹清也看着他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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