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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回 残害忠勇种仇缘 祸及庙堂结恶果 ...

  •   且说当时陈宜中上前禀道:“启禀恩相,在下这里有本奏折,乃是有人要向朝廷劾奏恩相的;而且,此人恰恰也姓郑哩!”
      贾似道听了,顿时惊异道:“你说什么?”
      廖莹中等在旁也无不窃笑道:“陈宜中!能信么?”
      也难怪大家都将陈宜中给看扁了,正所谓“无风不起浪”嘛——
      毕竟谁都知道,陈宜中年少之时,虽然家贫如洗,但因为才貌卓绝、襟怀坦荡;所以,有一位商人在推算了他的生辰八字后,认为他将来必定大富大贵,于是放心地把女儿许配给了他。事实上,进入太学之后,陈宜中写的优美文章,确实得到了许多饱学之士的赞誉。而作为太学生员,他为人正直,很关心时政,也才有了参与当年那一场沸沸扬扬的“六君子”事件之举。陈宜中虽然在其后被谪为建昌军的小军官,但却一举成名,备受时人敬仰。
      随着时过境迁,丁大全等先后罢相,贾似道终于得以把持了相位。上台伊始,贾似道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势,当然非常注意网罗人才,以为己用。经过门下推荐与自己反复查核,贾似道认为才华横溢且血气方刚的陈宜中很有前途,有意把他当作门生加以提拔。于是,贾似道上疏朝廷请还陈宜中,天子乃下诏六人都可以免省试而直接赴考。果然,在景定三年的廷试时,陈宜中名列第二,问鼎“榜眼”,成了“天子门生”。琼林宴后,陈宜中不忘贾似道的擢拔之恩,几度登门重谢。贾似道见陈宜中如此地通达时务,因而很快地将其升迁为绍兴府推官、校书郎,直至监察御史。适值程元凤再次出任丞相,贾似道害怕他威胁自己的地位,侵占自己的权势,便一心想除掉他。受贾提携的陈宜中深知其意,于是极力参劾程元凤曾经纵使丁大全肆恶,是他播下了宗社之祸的种子。于是,程元凤被革职,降为太府卿。事后,陈宜中考虑到自己在朝廷积怨太深,而且做地方官也有利于自己建立政绩,于是先后转任浙西提刑、崇政殿说书及福州知府。他在任职期间注意安顿生产,积极主张抗战,大力兴修水利,可谓政绩明显。仅仅十年的功夫,他在贾似道的帮助下,便升任至如今的枢密院事兼权参知政事,可谓大权在握了。
      然而细究起来,当年的陈宜中是何其潇洒,如今的陈宜中竟如此媚世;人之善变若是,怎不教人疑忌呢?只不过,贾似道可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当时疑忌归疑忌,却是不露声色地道:“宜中啊,你倒说来听听,哪里还有姓郑的要和本相作对?”
      陈宜中当即上前,递上奏折道:“这是越州通判【自注2】郑埙的奏折,恩相请过目!”
      贾似道听了笑道:“原来又是此人,真是阴魂不散呐!”随即接过来看时,只见上面龙飞凤舞,条陈自己的诸多罪状;贾似道不看犹可,看罢不禁大怒道:“‘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当时在场诸人一见这阵势,都道:“恩相屡次饶了他,今番必不能再饶啦!”
      郑埙是谁,为何受到贾似道的如此“善待”?欲知详情,必先追根溯源:
      郑埙本是一个爱国文人,曾在贾似道的父亲贾涉府衙中当过小吏;其与阿忠一道,实为贾涉当时的的左膀右臂。当年贾涉在节制忠义军讨伐入侵的金人时,因战功赫赫,被升迁为权吏部侍郎,及至淮东制置使兼京东、河北路节制使;其时仆因主贵,郑埙乃得以逐渐地提任越州通判。可惜不久贾涉身死,郑埙的仕途似乎也就从此波澜不惊了。
      多年以后,贾似道得宠,大权在握。这时,贾似道为了稳固权势,必须大肆笼络人才,自也少不了求贤于父亲的老部下。郑埙久游官场,当然也知道傍着这棵大树好乘凉咯!
      然而,双方互相考察的结果却是:郑埙冥顽不化,贾似道臭名昭著。
      本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双方来个“老死不相往来”,不就万事大吉了?!可是,坏就坏在郑埙“爱国、冥顽不化”的牛脾气上头:这人真倔啊!——他在此时,竟不仅时常发表对贾似道把持朝政的不满言论,而且尤其对贾似道“主和怯战”的做法十分反对:曾公开怒批其“略无乃父的铁胆雄风”;亦曾上书朝廷要求加强军队建设、抵御外敌侵略。于是,郑埙一下子就让自己成为了贾似道的眼中钉;“逼使”贾似道对自己恨之入骨,以致于贾似道常常找借口对自己进行打压,对自己父子俩的仕途设置种种障碍,企图达到排除异己的目的。
      无如郑埙“死不悔改”:明知儿子郑虎臣武生登科后,以武举人的身份进入官场,本来是前途无量的,却因为自己的缘故淹骞不升;但还是忍耐不住,又将贾似道的一些卖国言行写成奏折,准备通过昔日的“君子”、今日的大臣陈宜中向朝廷告发。
      谁知道,这回郑埙可是完完全全地“瞎了眼”了——哪晓得此时的陈宜中绝非彼时的陈宜中,竟早已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只知攀附权势的无耻小人,这时竟把自己如此的秘密行动向贾似道告发了!
      贾似道本来仍想念在其曾为父亲手下的情面上,依旧放他一马;这时见手下诸人不依不饶,不免转而一想,觉得铲除郑氏父子的机会真的来了,于是意欲效仿秦桧谋害岳飞“莫须有”的定罪手段,把郑埙给杀了;但他毕竟还要看看别人是否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呢!于是当下不动声色,只是柔声问陈宜中道:“宜中啊,你说对郑埙该当如何处置呀?”
      陈宜中一听,觉得正好拍马屁哩;于是立刻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道:“既承恩相看重,在下正思得一个好主意在此!”
      贾似道奇道:“是么?快说来听听!”
      陈宜中这便不慌不忙地走上前来,附在贾似道耳边轻声道:“恩相容禀:郑埙此人刚直有余、机变不足咱们大可‘将计就计’:容某试之、诱之,行则收之、用之,否则坑之、杀之保管大功可成!恩相以为如何?”
      贾似道听了,不禁拊掌赞道:“果是好主意!此事就全权由你操办去罢!”
      陈宜中答应一声,施礼毕,笑吟吟地退出去了。
      众人在旁一看,全都傻眼了:敢情这陈宜中还真有一套,竟能得恩相如此称道!

      且说陈宜中径自来到中书省,说是奉贾相爷口谕,让中书令即刻召集六位中书舍人,“五花判事”,草诏一份。中书令不敢怠慢,当时依着陈宜中所说,即时照办了。陈宜中于是持诏回到枢密院,又给郑埙发了件亲启文书,说是贾似道之事,天子尽知,并亲自口谕,着你我即刻查办,切勿胆怯推辞云云。诸事办妥,陈宜中这便优哉游哉地自语道:“这一回,我好比‘姜太公钓鱼’,郑埙势必‘愿者上钩’啦!”
      果不其然,郑埙看罢亲启文书,便要赴枢密院面见陈宜中,早日查办贾似道。主簿潘升等劝道:“贾似道权势熏天,陈宜中左右逢源,岂能深信?万一有诈,必为所害!”郑埙道:“‘宁可信其真,不可疑其伪’;为国家故,义不容辞!”潘升等苦劝不止,郑埙大怒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倘若人人贪生怕死,然则正义何存?”遂不听劝阻,执意来到枢密院,觐见陈宜中。
      陈宜中听说郑埙果然来了,不由得大喜过望,急忙亲自延请入密室道:“郑大人果是性情中人,敢说敢当啊!”
      郑埙揖道:“为国除奸,郑某即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陈宜中道:“说得好!郑大人实不愧为大丈夫!”
      郑埙逊谢道:“比起陈大人的‘君子’威名,郑某实不敢当!”
      陈宜中心道:“惭愧!”却面不改色道:“哪里哪里!咱们且谈正题吧:有关贾贼的所作所为,正如郑大人所奏,其实上至天子,下至满朝文武,那是无人不知、无不切齿的。据某所知,天子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惩治于他,一则大家所言,多为道听途说,少有真凭实据,自然难以对其拘审定罪;二则贾贼但凡出入,必有夏贵、孙虎臣等一干重臣随侍在侧,旁人哪里下得了手?三则因其党羽众多,难以遽然斩草除根;一旦失手,必致后患无穷。故此实在是难以一举成擒啊!”
      郑埙道:“然则据陈大人所言,岂非对贾贼一筹莫展?”
      陈宜中道:“那倒不是!据某想来,咱们必须近得他身,设法起获他为恶的真凭实据;那时拿他有名,谁敢抗旨不遵?这才不失为上策!”
      “下策又将怎样?”
      “下策是:一旦近得他身,即便抓不到他的任何把柄,尚可拼却咱二人的性命,将他就地诛戮,也就为民除害啦!只是这等下策,一旦弄不好,却有株连九族之虞呀!”陈宜中说完,双眼直盯着郑埙,心道:“我这一激,谅你招架不住!”心念未已,果见郑埙拍着胸脯道:“只要能除贾贼,郑某万死不辞!问题是:郑某职位卑微,如何近得了贾贼身边?”
      陈宜中内心狂喜道:“中我计啦!待我再用言语稳住他。”嘴上便道:“不瞒郑大人:某早已屈居贾贼身边,为的就是要伺机铲除此贼;只恨自己身单力薄,一直不能成事。如今郑大人既有此心,凭咱们二人合力施为,要诛贾贼,且喜又多了几分胜算;至于郑大人要近贾贼之身,在某看来,却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郑埙听了,心道:“总算没看错了此人!”便说道:“陈大人既如此说,郑某便十分地放心了;这事该当如何,都依陈大人的吧!”
      陈宜中听了窃喜,随即道:“某闻贾贼求贤若渴,郑大人亦曾列在数内;只是郑大人一直不肯归附。如今郑大人要近贾贼之身,只除某亲自举荐一途,别无他法!只是如此一来,却不免要让郑大人屈尊几时的啦!”
      郑埙正色道:“‘忍辱负重’,大丈夫之德也!郑某理会得!”
      陈宜中笑道:“郑大人既如此慷慨,某必竭力而为;且请郑大人随某走一遭吧!”

      出枢密院,来到西湖湖畔。郑埙抬眼看那周遭景色时,别是一番景象:但见西湖三面环山,层峦叠嶂,圈住一涵泱泱碧水;湖畔更是楼台亭榭绵绵不绝,又有奇花异草散布其间,直将它布置成锦绣似的;而远处水天相接,直流天外,令人忍不住欲《登鹳雀楼》,以“穷千里目”。陈宜中久熟西湖,指那湖对面道:“倘若荡过西湖,登上宝石山顶四下瞭望,可见湖中孤山峙立,像是浮在水面上的绿色花冠;三潭印月、阮公墩,伺卫着孤山,使它不觉寂寞;苏堤、白堤呢,则仿佛西子姑娘身系绿色缎带呢!”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坐上画舫,望葛岭荡去。
      进里西湖,于葛岭山脚傍岸,陈宜中领着郑埙直往岭上而去,边走边道:“喏,岭旁的那片宅子乃是当今天子新近赐给贾相爷的,正重修呢!”走上岭来,迎面乃是一片皇家园林式的建筑,只听里面传出阵阵艳歌浪曲。郑埙蹙眉轻吟道:“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吟罢问道:“这是什么地方?”陈宜中道:“这是天子早先赐给贾相爷的。听说这里曾是高祖爷爷御用的集芳园哩!”郑埙道:“如今却作何用?”陈宜中道:“贾相爷将它作了家庙和别墅。”郑埙“哼”道:“真是白白地糟蹋了一座好园子!”陈宜中听了一笑。
      穿过园子,来到一所偌大的宅子。陈宜中指着门楣上横着的匾额道:“此即‘半闲堂’,贾相爷偶尔会在此处理军国重事,多半是趁余暇来此处休憩闲谈。”入得堂内,只见贾似道的塑像赫然迎面竖立。郑埙“哼”道:“凭此就能流芳百世么?”其声未歇,但见贾似道正与一班美女相对而蹲。陈宜中连忙上前施礼,口中说着什么。贾似道点点头,随即站起身来;却被身边的两名绝色美女一边一个地挽着,娇滴滴道:“奴家还等着您处置完这场‘军国重事’哩!”郑埙循声而望,这才看见贾似道脚边的地上摆放着诸多的斗盆,诸多的美女斗虫正欢呢!郑埙忍不住地哼出声来;贾似道恍若未闻,回身对那两个绝色美女道:“小叶桃、淑芳啊,你们先玩着,本相另有要事,处理完了再来相陪。”两位美女娇哼一声,不情愿地松开了手。
      三人来到“多宝阁”,廖莹中开门相迎,陈宜中道:“这位是郑埙郑大人,前来投靠相爷的。”廖莹中打手势道:“郑大人初来乍到,且请观赏相爷的丰富藏品。”贾似道道:“但有中意的,尽管拿去。”面对如山一般排列堆积的古玩珍宝,郑埙冷眼斜睨,忍不住摊开手掌道:“在下这双洁净的手,还不想被这些腐臭之气给玷污了!”
      四人很快进到里面的“养乐圃”,但见里面花鸟虫鱼散布各处,布置成一派浓浓的春意;京城的众多名人雅士齐集一堂,为这里增添了诸多的浪漫气息。贾似道笑道:“郑大人不屑与贾某为伍,总不会连这些名士也一并反感吧!”
      郑埙不置可否,独自步入圃中。放眼只见一路的花团锦簇,文士流连其间;间或夹杂着斗鸡走马,雅士毕集在侧。不断敲击耳鼓的尽是些谗言媚语,持续跃入眼帘的不外乎粉诗艳词。郑埙看不过眼,更别说与之为伍了,只顾一径地往前走着。好半晌,郑埙忽觉眼前豁然开朗:原来是一泓超大的池塘,水面碧波荡漾,倒映着云影天光,蕴含着绿叶红花,显得粉面含羞,虽媚却又脱俗。看那池畔,乃是一式的花岗石井栏维护着;一条青石板道蜿蜒相随。道旁有亭,名“天鉴”。此时亭内空无一人,郑埙大喜,步入亭中,朝池塘内张望;但见那池塘端的不凡,真个是:
      沿岸金桂飘香,池内荷花白红;假山怪石嶙峋,碧波随风荡漾。
      赛过西湖美景,恰似玉宇瑶池。但见:
      金鲫银鲤遨游,泛起落英点点;又有:
      玳瑁秋鳖乍浮,犹如昙花一现。
      果然是五颜六色,更不乏奇形异状。美名曰:“金鳞仙子”,实则是:“水中牡丹”。
      郑埙看罢,心道:“从来只听说贾府建造得极其精巧别致,却未曾想原来一座金鱼塘竟也建得如此奢华。此非亡国之兆而何?”当时虽被眼前的荷花、金鱼惹得诗兴勃发,但到底是悲愤难抑之哀远胜于此。于是浑然忘却了自己身处贾宅,其实危机四伏;当时步入亭中,见石桌上有现成的美酒佳肴,便取来大碗,接连啜饮。不觉酒劲直往上冲,郑埙一时被酒益壮了那英雄胆;看身旁时,现成的备得有文房四宝。郑埙乃取过纸笔,饱蘸浓墨,挥毫写下了《七绝》二首:
      其一乃应景而发,诗云:
      粉荷月桂围碧波,金鳞仙子舞婆娑;
      迷恋池塘个中味,岂知江海阔几多!
      其二乃以鱼名遣怀,诗云:
      “堆金砌玉”万人羡,“莲台八瓣”拼媚妍;
      “落花流水”春去也,“隔断红尘”冷眼观。
      郑埙写罢,落款道:“忧亡志士 郑埙题”;随之掷笔在桌上。此时但觉心中畅快已极,便又喝了两碗,自觉有些沉醉了,便又信步往前走去。
      走完一段仿古石径,转过一道假山岬角,迎面乃是一座禅房;旁边依山引泉作瀑,流水潺潺。一道石梁横跨其间,恰似苍龙卧波,颇具诗意。赫然只见贾似道布衣素帽,盘坐在石梁之巅,一手捧些什果轻轻摇动,一手持杆修竹作势欲击;惹得一猿徘徊梁下,冲着贾似道呲牙咧嘴、吱吱乱叫。贾似道看得哈哈大笑,随口吟道:
      “古路行终日,僧房出翠微。
      瀑为煎茗水,云是坐禅衣。
      尊者难相遇,游人又独归。
      一猿桥外急,却是不忘机。”
      郑埙一见之下,大是不忿道:“‘猿’是‘不忘机’,贾相倒是全‘忘机’了!”
      贾似道笑道:“你道贾某忘了军机大事么?那么你倒说说看,这‘御将之道’该当如何概括?”
      郑埙不假思索地答道:“宽严相济。”
      贾似道笑道:“可我大宋的‘御将之道’,数百年来惟‘不戮大臣’,故‘政失于宽’——到如今君不君、臣不臣、将不将、兵不兵的,如何能‘御’?”
      郑埙道:“贾相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能没有法子?”
      贾似道哂道:“好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岂不知我大宋天子历来都是仁君?我既是‘一人之下’,不是还要服从君命么,难道还能反了?你再想想,我大宋数百年来的积弊,那是举国上下,只知享乐,谁愿操戈?到如今早就是‘积贫积弱’,焉能与‘积富积强’的蒙古抗衡?”
      郑埙听了,一时竟也无言以对;呆了呆,猛地一顿足道:“尔等权臣尚如此推卸治国重责,我大宋江山势必葬送在尔等之手!”说罢,便待转身离去。却见陈宜中适时出现,一把拖住郑埙道:“郑大人息怒!其实相爷广慕贤才,正是为了救国于危难哩!”说罢眨眨眼睛,压低声音挤出四个字:“忍辱负重!”郑埙兀自嚷嚷道:“贾贼的所作所为,郑某实在无法忍耐”

      安抚过郑埙,陈宜中随即回到贾似道身旁;只见翁应龙正在念郑埙的那两首诗呢。贾似道听他念毕,不快道:“此人胡言乱语,死不悔改;恐怕难以驯服呢!”
      翁应龙立即接腔道:“此人实在容他不得;如今有他亲笔在此,定他罪名易如反掌!”
      贾似道、陈宜中同时惊“哦”一声道:“怎见得?”
      翁应龙道:“恩相请看,郑埙第二首诗中的那句‘落花流水春去也’,便可作罪证。”
      贾似道道:“却是为何?”
      翁应龙道:“恩相是否记得,南唐后主李煜曾有一首《浪淘沙》词,其中就有一句‘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么?”看到贾似道含笑点头,翁应龙又道:“此乃李煜哀叹亡国之恨的言辞。依在下愚见,郑埙诗中的‘落花流水春去也’,仅与李煜的那句词序微异;当可借此指摘为郑埙故意引用李煜的怨词,借以讥讽圣上无能,诅咒朝廷早亡。而我这一说,也与其诗中的寓意暗合:郑埙不是要‘隔断红尘冷眼观’么?如此一来,郑埙纵有百口,亦难一辩。岂不是真的成了罪责难逃?”说罢,脸上得意之极。
      贾似道笑谓陈宜中道:“宜中有何高见?”
      陈宜中道:“翁兄计策虽妙,终究有失牵强;只怕难以服众!倒不如设计坑他,那时让他辩无可辩!”
      贾似道闻言笑道:“还是宜中虑事周详,此事益发交与你办!”
      当晚贾宅援例宴请众人,郑埙禁不住陈宜中翁应龙等的花言巧语,喝得烂醉如泥。
      郑埙不胜酒力,脚步踉跄地寻到一间客房,直往床上倒头便睡。哪知陈宜中与翁应龙不肯甘休,霎时尾随而至,一边一个地将他拖起来,硬将手中酒朝他嘴里直灌下去。郑埙不忿,欲待发力将二人甩开去;不料双手软绵绵地,竟不听使唤!郑埙大急,便待开口喝退二人;谁知甫一张口,被二人趁机拿酒一罐,竟然咕嘟咕嘟地更加吞咽不及,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正在此时,忽见贾似道推门进来,讶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郑埙这才趁机推开二人,冲贾似道怒斥道:“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么?”只见贾似道并不答言,忽然之间就变得面目狰狞,双手齐扬,朝自己抓来。郑埙急忙躲闪,哪知贾似道蓦地双目如炬,两道寒光幽幽地射向自己,恶狠狠地道:“郑埙,还想逃么?”
      郑埙大惊之下,霎时出了一身的冷汗;随即尖叫一声,夺路奔逃。哪知贾似道疾如闪电地奔袭而至,一把将自己扑倒在地,并拽得紧紧地,丝毫不能动弹。郑埙数挣不脱,怒喝道:“你们胆敢如此,难道没有王法么?”只听贾似道阴笑道:“郑埙,你犯了国法尚不自知,还敢强词夺理么?”郑埙大急道:“冤枉啊!”此时终于挣脱贾似道的束缚,翻身坐起——不觉睁开眼来,却是南柯一梦!
      “不,不是梦!”郑埙蓦然发现,自己忽然之间就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境:
      郑埙看到,自己全身赤条条的,身旁也赤条条地躺着一个女人;床前则虎视眈眈地站着贾似道、翁应龙等一大帮子人,各举灯笼瞅着自己。他不由大惑道:“这、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只见众人霎时哄堂大笑,却是不堪入耳的冷笑。
      蓦见陈宜中自外闯进来,痛惜道:“郑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天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也不该如此对我啊!”郑埙欲哭无泪,只好任其摆布了。

      数天以后,郑埙终于得知,自己将被流放至恩州;儿子郑虎臣亦受株连坐罪,将被发配到边疆充军。
      临行之日,郑埙穿着囚服、刺了面颊、戴着长枷,由两个公人监押着,与儿子相见。只见郑虎臣虽未刺面戴枷,却也是手铐脚镣遣送。父子两人这一见之下,不免相对痛哭,不忍分离。郑埙的妻妾在侧,更是痛哭流涕不止。
      良久,两下里的公人实在不耐,频频催促;他父子二人只得怏怏而别。
      且说郑埙携妻妾出临安,在两个公人监押下一路往南偏西方向而行。当日出城趱行,至晚投个旅店歇了。郑埙不免掏钱安排酒食,请两个公人上坐,自己侧坐相陪;妻妾另置一桌,呷些饭菜。酒醉饭饱已毕,郑埙自有妻妾服侍,当晚大家睡了个好觉。次日一早起身,大家都吃些点心,依旧是郑埙掏钱,随即赶路不止。时值初夏节气,正是忽冷忽热时晴时雨的恼人时分;郑埙则不但心恼,而且身体尤其作恼——一具二十斤重的长枷,将脖子和双手卡紧了,不但“视而不见”、行动不便,而且逐渐沉重、“磨难不止”;怎不让人难受?尽管妻妾轮番帮他垫些布条,以减轻摩擦,冀减轻苦痛;但毕竟行程颠簸,以致布条时有脱落,是故收效甚微。这一来,不出两三天的功夫,郑埙已是肩腕红肿,直嚷生疼。两个公人见他脚步渐渐缓了,不禁骂骂咧咧道:“似此走法,这三千里路几时能到?”郑埙等皆隐忍不言,任由谩骂。转眼天色又晚,只见前面路中间横着个酒水铺子:竹架草棚、条桌板凳、小锅巨缶,简陋已极。此时郑埙一行走了一日,实在是又渴又饿又累,哪里见得酒食?还管甚么铺子简陋不简陋呢!更不曾关心此时铺子里已先有一客,劲装蓑笠,面目遮掩,顾自浅斟慢酌着呢!郑埙唤来酒保,叫了两桌酒菜;却只觉得酒菜做得实在太慢,等了好半天,好不容易看见酒菜真的上来了时,早已忍耐不住,急忙来抓筷子欲饮、欲呷。然而,偏偏此时,人人都觉手中竹筷忽地一沉,无人把持得住,竟尔齐刷刷地落入盘中;而且,这一下变起仓促、力道之沉,实在让人见所未见:只听仓啷啷一阵脆响,桌上盘碗菜蔬尽皆毁于一旦。众人大异之下,忽见身前站着一位高大威猛的僧人,右手持一双竹筷,合掌施礼道:“阿弥陀佛!施主千万莫被这些酒菜醉了心才好,哈哈哈!”众人此时既不知此僧何时自何处而来,更不知其何故如此,又缘何说出此话来。呆愣片刻,郑埙等觉得此僧太也无礼,白白地糟蹋了自己的两桌酒菜,便待口出不逊。两个公人骄横惯了的,更待张口捋拳来打骂。不想那酒保听了此僧言语,早是一言不发,抡把寒光闪闪的菜刀抢上前来,呼呼风生,照那僧人搂头便砍。郑埙并两个公人哪里见过这等阵势?!一时惊得呆了,全都张口结舌,哪里曾吐得半个字来?
      当此千钧一发的危境之下,那僧却哈哈一笑道:“来得好!”随即右手快逾闪电,疾伸竹筷点入刀影丛中。郑埙等一见之后,莫不惊呼出声,个个心惊道:“这不是找死么?”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嗡嗡声起,遁入云端;随即“哎呀”声唤,震人耳鼓!郑埙等惊异间,一时目不暇接:只见酒保扼腕向外疾奔而去,霎时不见影踪;徒留一路之上的点点血滴,却不见了菜刀——怕是手中那刀已然飞到爪哇国里去了吧!那僧也不加追赶,只是迅疾朝另一边看去,忽然脱口出声道:“狗爪子跑得倒是真快!”
      郑埙等一干众人听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连忙齐刷刷转头一看,这才发觉:那位劲装掩面的客人不知何时竟也消失不见了。
      郑埙见状,脑际如电光石火般一闪,猛然醒悟道:“大师是谁,怎知酒保要加害我等?”
      那僧口诵法号,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贫僧法名‘至虔’,今日碰巧云游至此。因见此铺当真设得奇怪:不靠边,却横在必经之路中间,显然不合常理;似是专为拦挡某人而设。贫僧一时好奇,于是没有近前,而是藏在旁边的林子中秘密观察。果见施主一行随后来到,点要酒菜。贫僧此时却又发现那酒保手脚笨拙,完全不像此行中人,自然更有问题;兼且旁桌那位劲装掩面客人始终一言不发,亦且一直不挪身躯,显然是酒保的同谋,在旁待机而动。贫僧于是断定这里面大有文章,便适时赶上来,阻止他们为恶。正巧”
      郑埙插话道:“我等当时不知大师所言所行究竟为何,竟险些错怪了大师呢!”
      至虔这时撒开手掌,现出一枝淡紫色漏斗形的花干儿道:“此贼歹毒,以此‘醉心花’佐酒迷人;一旦施主失察,必任其宰割!”
      郑埙顿时恍然大悟道:“如此说来,适才我等委实凶险已极;难怪大师一说‘莫被这些酒菜醉了心才好’,那酒保就像疯了的一般!对了,今番全赖大师救了我等性命,在下等其实感激不尽!”
      至虔摇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日碰巧救了施主,此亦随缘而已!”说罢,解下背上褡裢,控出一大包干粮道:“施主饿了吧,若不嫌弃,就权且以此充饥如何?!”
      郑埙此时忽然发觉至虔的音容笑貌,似曾相识。沉思片刻,忽然若有所悟道:“大师莫非是昔日‘鄂州之战’中名扬天下、后来又惨遭陷害的高达高将军?”
      至虔堪堪将褡裢收起,闻听郑埙此言,眼中分明闪过一丝异样神色;却又转瞬即逝,随即若无其事地摇头道:“贫僧至虔,听说高达高将军久已不在尘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就走。
      郑埙大惊道:“怎么会这样?”
      至虔哈哈大笑道:“高不能高,达不能达。哈哈哈”言讫不见。
      郑埙见他如此怪异,不禁感叹道:“此真奇人也!”话毕,忽又似想起了什么,自语道:“久已不在尘世遁入空门,不也是不在尘世么?哎呀!至虔大师果真就是昔日的高达高将军;我真是有眼无珠呀!”
      话休絮烦。经此惊诧,郑埙等反而愈走愈顺;不出三个月,终于来到恩州境内。两位公人将郑埙交割与恩州,讨了回文自去不题。恩州大尹素闻郑埙义胆侠名,不但对他不加刑罚,也不敲他一文钱,反倒唤来心腹吏员商议道:“郑埙此人仗义有名,就着他到七星坑帮着监管奇石采掘,必不误事!”于是一道公文,将郑埙发到七星坑交替管事。
      郑埙携妻妾前往,妻妾都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官人祸去福来,从此无忧了吧!”
      郑埙摇头道:“‘塞翁得马,焉知非祸’?贾贼若存心加害,你我纵然藏到天涯海角,又怎能逃脱得了?”不想郑埙果然一语成谶,直教他与妻妾死于非命!

      夜宿七星坑,分明秋月如洗,但眼前那茫茫的原始森林却深不可测,让人恐怖已极:幽深的山谷纵横蜿蜒,不见首尾;棱角分明的岩石,如巨兽一般星罗棋布;嗖嗖的风一阵阵掠过,凭添山间古道的寂静与荒凉;狂放不羁的鸣虫野兽的啼鸣啸叫令人心寒
      郑埙与妻妾共居一室,与众采掘工的窝棚近相毗邻;好容易捱过了三五日,其妻妾犹不免心惊胆战,道:“此地荒凉至极,一旦遇险,怕是逃无可逃哇!”
      郑埙不置可否,心道:“‘怕鬼偏来鬼’,可是怕得了的么?!”
      果然这晚风向突变,北风肆虐;刚刚还是湛蓝的晴天,转眼之间就飘起了蒙蒙细雨,而且一阵紧似一阵。众采掘工此时无所事事,吃过晚饭、洗漱毕,都早早上床安歇去了;郑埙的妻妾则因害怕,也是老早上床安睡。惟郑埙秉烛夜读、手不释卷。
      夜静人寂,确是读书的大好时机;秋虫唧唧,似在为郑埙伴奏着呢!然而,约莫过了子夜时分,一阵持续不断的异声,伴着隐约不清的惨叫,忽地让郑埙也毛骨悚然啦!
      “发生什么事啦?”郑埙心道,随即放下手中书籍,欲待出门查探。这时怪声愈响愈急,连郑埙的妻妾都给惊醒了,急忙上前拉住郑埙道:“官人,我们好怕!”话音未落,只听脚步声急,有人一脚踹开大门,闯了进来。
      烛影飘摇之下,郑埙一见来人,不禁惊呼道:“原来又是你们,真是阴魂不散呐!”
      来者是谁?赫然竟是曾在半路上意欲加害郑埙一行的酒保和那位劲装掩面客。
      酒保道:“逃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惹翻了贾丞相,就叫你们见阎王!”说罢,乱刀便砍。郑埙的妻妾连呼救命,酒保边杀边阴笑道:“若非高达那厮一直暗中保护,你们早没命了!这时他早走了,谁还来救你们?这里眼下虽说还剩了你们三个活口,但马上也要出世喽!”嘴上说着,手不闲着;顷刻之间,郑埙的妻妾便死于非命。
      郑埙见状,冷笑道:“来吧,给老子来痛快些!老子生斗不过贾贼,死也要化作厉鬼,教贾贼不得好死!”
      劲装掩面客笑道:“郑大人尽管放心地去罢,只是别怨我们哟!”话音刚落,手中寒光骤闪,郑埙的头颅随即应声落地。可怜郑埙正直一生,到头来却冤死异乡!
      劲装掩面客笑了笑,忽地又是一下,冷不丁地将酒保也跺倒在地;眼见他哼也未哼一声,便已了账。劲装掩面客这便就其尸身上抹干了武器上的血渍,收讫;然后掏出一块锦帕,将郑埙的头颅包了,提着走出门去。
      就着昏暗的夜色,依稀可见各处窝棚均现斑斑血迹,甚至一眼就见尸体横陈,令人恐怖已极。劲装掩面客若无其事地在周遭遍撒着一种奇怪的汁液,直到尽头;随即掏出身上火镰,刮嚓几下点燃了,扔进去。顿时只见熊熊大火,将这里吞没殆尽
      月余之后的一天夜里,临安葛岭贾府中,赫然出现了劲装掩面客的魅影。只见他来到贾似道跟前,请安道:“在下幸不辱命,把它给恩相带来了!”
      贾似道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掀开锦帕看了看;随即挥挥手道:“怎么去了许久呀?”
      劲装掩面客道:“本来按计划在半路就将得手,丝毫不留痕迹的;谁知高达那厮意外出现,在下为保险起见,未敢轻举妄动。无奈之下,只得尾随到恩州,直待高达离去,方才下手!”
      “未留甚么痕迹么?”
      “在下乔作强盗行径,不留活口;又一把火烧了,绝不留把柄的。”
      “这么说,郑埙的被杀,只能算是又一场无头公案咯。哈哈哈!”
      贾似道得意忘形之际,全未曾想到老子早有所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是的,郑埙虽死,其子犹在呀!

      【自注2】:关于郑埙的官职,所见皆云其为越州“同知”;但据作者反复查核“历史沿革”,才知南宋虽有“同知”官衔,但只限于“同知閤门事官,为官示至右武大夫而为閤门司主官者”。即便算上北宋,亦仅多出同名官衔“枢密院有同知枢密院事,简称同知院,为知院的副职”。至于“*州同知”,则是“明清时期官名知州的副职称为州同知,从六品,无定员,分掌本州内诸事务”。显然,郑埙的官衔“越州同知”乃是后人的笔误。那么,他的真实官衔是什么呢?经过作者的不懈努力,终于发现:“通判”似乎比较恰当!其理由是:宋太祖在“杯酒释兵权”后,解除武将兵权,巩固中央集权成为常态;武将解除兵权之后,则往往以朝臣身份出守州郡,官名为“权知军、州事”,“权”,有临时之意,意谓随时可以罢去,从名称上亦注意矫正唐末五代,藩镇武将专权时期遗留的父死子继之锢弊。同时,为了防止州郡官尾大不掉,又在州郡设“通判”,作为副职,与权知军、州事共同处理政事,其职责为:“凡兵民、钱谷、户口、赋役、狱讼听断之事,可否裁决,与守臣通签书施行。”通判还有一个职责:“所部官有善否及职事修废,得剌举以闻。”到了南宋,通判更可以直接向皇帝奏报州郡内的包括州郡官、县官在内的一切官员的情况,又见通判的兼有监察官性质。通判的差选,初由朝廷选京官任职,后改由转运使、制置使及提举司等监司奏辟。而综观郑埙的经历与职事,在在符合“通判”的沿革,姑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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