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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回 十年袖手盼出头 一旦出招惊逊色 ...

  •   就在郑埙遇害的当晚,远在三千里之外、行将入川的郑埙之子郑虎臣忽然莫名其妙地惊醒于旅店的梦境之中,久久不能复睡。郑虎臣心道:“梦中无故惊醒,不知是爹娘出事了,还是自己害怕入川使然呢;总之,终非吉兆!”这样一想,便打心眼儿里想要疾赴恩州去探望一下父母;无如“罪名”在身,手铐脚镣束缚,押送公人又时刻守候在侧、决不允许的。因此,只得将此念头生生地吞回到了肚子里去。既然没奈何,便又回想起与父亲别后的情形来:
      自临安父子相别后,郑虎臣与两位公人一路饥餐渴饮、跋山涉水,经安徽、过湖北,直到现如今所在的蜀地边缘;说不尽有多辛苦与艰险。本来就听说蜀地行路难的,如今竟又担心起父母来,郑虎臣但觉凭添了一副重担在肩头,心情压抑极了。
      胡思乱想了好几个时辰,天也亮了,却未想出什么名堂;倒是两个公人先后醒来,催着郑虎臣洗漱用膳。然后不由分说,拽了郑虎臣就走。又走了多时,才终于进入蜀地。
      初入蜀地,但见山峰连绵,高入云天;鸟道盘旋,横绝山巅;悲猿哀啼,响彻林间;枯松绝壁,流瀑飞湍;畏途巉岩,高不可攀;无梯不栈,秦蜀勾连;胁息扪星,行人雕颜;远道来人,至此茫然!郑虎臣情不自禁地想起李白的长诗《蜀道难》来,心道:“这世界,这人间,行道尤难,难愈上青天哪!”
      一路想来一路走。横跨巫山,入巫峡、越瞿塘关、涉长江,沿途又别具一番景象:但觉滚滚长江,夺路奔来,汹涌咆哮,一泄千里。仰望峰天相连,云天可探;俯视激流奔湍,恶浪喧天。但终归是人能御之;怕只怕忽见前方船行如蚁,转眼化作条条苍龙,纷纷迎面扑来。直待艄公奋力运桨避开后,方心宽、急回头张望时,只觉那些行船忽如蛟龙腾云,转眼驶向云天相接处,顿杳其踪。当此时刻,你若不是热汗冷汗交流,那才真叫怪事一桩呢!
      如此一路溯江而上,直费尽千辛万苦,郑虎臣等才到达江州码头,落脚上岸。
      此时蒙军早已突破川北五州三关防线,循褒斜道、金牛道攻陷益州,并攻至江州上游的泸州,眼看巴蜀岌岌可危。所幸其时彭大雅继余玠之任,为蜀川安抚制置使兼知江州事,遂将制置府从益州迁来江州,以为抗蒙重地。彭大雅,字子文,鄱阳人。嘉定进士,官朝请郎。绍定五年,蒙古遣使来议夹攻金朝事,南宋遣使报谢,为书状官随行,在蒙甚久;得以将亲身见闻写成《黑鞑事略》,于蒙古立国、地理、物产、语言、风俗、赋敛、贾贩、官制、法令、骑射等事,记述详备简要。及赴任,想起昔日出使蒙古之时亲眼见识到蒙古铁骑的风驰电掣,乃非常担心蒙古大军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宋朝腹地;心知江州城的地理位置虽然易守难攻,但是用来护城的泥墙却是其致命弱点,根本无法抵挡蒙军的强势,预计今后战事成败的关键也必然在此。于是趁着战时空档马上下令加固江州城,用砖石砌墙替代惯用的泥土墙,并欲扩大整个江州城的规模,延伸到通远门、临江门一带,志在牢不可破。
      郑虎臣等来到江州府时,正赶上彭制使在府衙勾摄公事。只见一众百姓和官员们都在府衙里大声责骂他,指责他在这个经济困难时期还大兴土木,难不成又像诸前任一样,又想趁机中饱私囊?!彭制使一人难辩众口;况且实在是时间紧迫,无暇分辩,只得甩下狠话道:“不把钱做钱看,不把人做人看,无不可筑之理”,随即强令执行。当时衙散。彭制使走下厅来,欲亲自前往督促;不想猛一抬头,发现两个公人解来一位少年,正待上厅交割呢。于是又立即回到官椅上,探头问道:“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两个公人连忙解郑虎臣上厅,呈上临安府公文,道:“我等自临安府来,为是越州判官郑埙违法犯罪,其子郑虎臣亦株连坐罪,合当发配到贵府充军;我等不远千里,送他来此交割!”
      彭制使看了公文,听了他们的陈述,点点头,吩咐手下收了郑虎臣;又押了回文,让两个公人领了,自回临安去。
      彭制使原也听说过郑埙其人其事的,心道:“贾似道当权,素来无恶不作;似郑埙如此直士,自然容他不得的。只不知根由备细。”当下便唤来郑虎臣,备问其父犯事情由。郑虎臣流泪详述。彭制使听了,好一阵唏嘘;又问郑虎臣青春事业。郑虎臣不免说知就里。彭制使因知郑虎臣自十六岁得中武举而入仕,却多年未尽其用;如今却又横遭株连,发配此地充军,显然辱没其才,不禁叹息道:“可知我大宋朝不敌小蒙古之根由!”当厅就开了手铐脚镣,将郑虎臣留在身边听用。
      彭制使当时带着郑虎臣来到筑城工地督查,只见当地军民甚众,却是怨声载道,人浮于事。彭制使不禁大怒道:“即刻起加紧筑城,违令者斩!”随即亲自抄把铁锹,铲除墙泥。郑虎臣见状,二话不说,也动手搬运起石块来。这时众军民见状,不知是心有所感还是心有所惧呢,全都动手干了起来。
      一连数天,不分昼夜,终于成城。望着焕然一新、蜿蜒如龙的石头城墙,望着“一意孤行”、意志如铁的彭大制使,众军民转觉感慨,乃请立碑以记之。彭制使以为不必,但立四大石于四门之上,书曰某年某月彭大雅筑此城以为西蜀之根本,以此为警戒,愿誓死抗蒙。
      不久之后,蒙军侵略战火果然蔓延到了江州:蒙军倾十万铁骑全面围攻,意欲一举拿下江州城。眼看江州战事日急,正值用人之际,彭大雅反复斟酌,认为郑虎臣乃有名武举出身——不仅武功不凡:马射、步射、平射、马枪、负重摔跤等必定样样拿手;而且必精军事策略,如孙吴兵法(孙子、吴起)等就是必考科目——起码能够考上,就不简单。加上平时对于郑虎臣的印象也不错,于是传下号令,迁他为城西佛图关副守将。彭大雅当时找郑虎臣谈话道:“那佛图关雄踞山脊制高点,若俯瞰江州全城及两江,可一览无余。此处山脊修耸,关的两侧悬崖峭壁又不绝若线,实为陆路入城所必经。此关以西又有二郎关、龙洞关以为屏障。史称‘渝城能守,可俾锦官’是也!本官知你武艺不凡,武学不弱,欲倚你为重,切莫负本官期望。”
      郑虎臣道:“在下尝为武举,十八般武艺,自小习学。虽然多年未得其用,但却日日操习,从未荒疏。至于《武经七书》诸家武学精要,在下也是日习不辍,拿来可用的。今日蒙恩相抬举,如重见天日一般,虎臣若得寸进,必当誓死报效。”彭大雅听罢大喜,当即赐予一副衣甲,一把好剑。

      郑虎臣自从衔命助守佛图关以来,虽有蒙军时常骚扰江州外围防线,但他这里虽是城郊,却属中间防线,而且关隘林立,层层拱卫,所以一向无事。
      忽一晚,郑虎臣正在关隘内秉烛观书,只见手下军士来报:“关下隐约有打斗声响”。郑虎臣闻报,急忙披挂上马,点了二百军兵,亲下关来察看。果听龙洞关方向隐隐有金铁交鸣之声。郑虎臣等循声赶去,相隔尚远,只见夜幕之中正有三人围住一人厮杀着。郑虎臣勒马看时,只觉被困那人似乎身手不弱,却无奈左手抱着个小孩儿,仅以右手挥剑拒敌,此时已然显见不支。郑虎臣一时难断这几人是敌是友,只得策马向前,同时指挥手下军士包抄上去,想先将他们一块儿端了再说。
      那三个围攻者见势不妙,蓦地发声喊,各挺手上兵刃同时奋力杀向被困那人。
      被困那人眼见独力难支,只得陡然作势,虚晃一招,逼退对方强大攻势;然后出其不意,脱出战圈,迎面跑向郑虎臣诸人。
      那三人紧追不舍,瞬间赶到被困那人身后,毒招猛施。
      被困那人跑着跑着,忽觉身后寒风急袭,料想不妙,只得猛一提气,飞身半空之中,运劲左手之上,奋力将那小孩往郑虎臣身前抛来;随即借着身子一轻的那一瞬间,身子犹在半空,却将身形陡变,同时挥动右手长剑,舞成一道剑影,拼了命地斫向对方三人。
      这时,那小孩正在空中画着弧线,悠悠地飞向郑虎臣身前。郑虎臣见状,急忙用力勒住坐骑,翻身跃下,来接那小孩。不料那三人中,早有一人领先一步,脱手将兵刃击向被困之人;旋即疾速返身,猛施一掌,击向小孩身后。郑虎臣大惊,急忙加快速度,挺身来救;无奈因满身甲胄沉重,行动稍迟了些,欲救不及,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孩受此掌击,身子直向自己飞来。
      好一个郑虎臣!眼见失手却不改前行之势,当时只是身子微侧,让过小孩身躯;随即猛地出招,一式“一苇渡江”,端的漂亮——只见他急煞身形,右腿稳稳地立在原地,右手长剑闪电出鞘,飞速刺向掌击小孩那人的胸膛;同时左手捏个剑诀,以备不测。却早倏探左腿,反脚勾向那个小孩。刹那间,郑虎臣感觉右手剑一招中的,左脚亦勾得有物。这便看也不看,疾抽右手剑;更不回身,蹲下右腿,反抄左手,好似脑后长得有眼睛的一般,正好反向托住了那个小孩,然后轻轻地放在地上。这才得暇往前观看,只见刚才那人“噗”地倒了,激起一蓬尘灰。再看那被困之人时,不期那人当时身在半空,实在是无法同时抵御飞来长剑和两大高手的猛击,霎时被三把兵刃同时击中,此时已然倒在地上,只剩得奄奄一息了。
      剩下那二人眼见得手,倒也顾不得同伴,双双向外急逃而去。
      众军士此时早已合围,无不想着“关门打狗”呢!哪知大家全力围剿之下,却被那二人左冲右突,霎时乱了阵脚不说,反而伤了几名弟兄;还被他二人趁乱冲出重围,逃之夭夭啦。
      众军士正欲再追,郑虎臣心知那二人武功甚是不弱,不想再白白地拿手下的性命开玩笑,于是急忙喝止道:“穷寇勿追,即刻收兵!”话毕,只留下几个亲信,却让其余的人马结队回城去了。
      郑虎臣这才回转身来,只见先前被自己剑创那人已然顷刻毙命;另外那个被困之人则浑身是血,躺在地上直喘粗气。倒是那小孩身遭掌击,竟趴在他身上痛哭不已。郑虎臣看了,不禁大奇道:“这孩子,竟未受伤么?”嘴上说着话儿,手上也不闲着,给那伤者敷药疗伤呢。
      那位伤者用手抚摸着小孩的头脸道:“不妨事的!他从小练就的‘铜筋铁骨’,足堪抵御一流高手的致命一击。”
      郑虎臣听了,大为吃惊道:“‘铜筋铁骨’?这是早已失传的武林绝学呀!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那位伤者无力地道:“请将军附耳过来——”
      郑虎臣心知此事绝非寻常,想了想,终于挥手屏退左右;然后依言俯下身来,将耳朵靠近他唇边,只听他气息愈加微弱地道:“在下是原大理国宰相高泰祥的弟弟大将军高和,这小孩是我哥哥的宝贝孙子高继祖。大理国当时被蒙古鞑子侵占后,我哥哥逃到姚州被抓,听说后来被解回大理,丧命于五华楼下。在下则带着他的这个宝贝孙子,隐姓埋名,四处逃亡;不期后来终于还是被那三个鞑子发现了,一路追杀至此。若非幸遇将军搭救,怕是我二人都将丧命!如今在下怕是不行了,伏望将军念此遗孤,将他收养、抚育成人,容在下来世再报!”
      看见郑虎臣沉重地点了点头,高和那煞白的脸上无力地绽开了发自内心的微笑;只见他抚着高继祖的脖颈道:“继祖,赶快叩头,叫义父呀!”
      高继祖闻言,当即跪在郑虎臣脚下,连叩了三个响头,并口称“义父”不止。
      郑虎臣见状,连忙扶起道:“高将军,这孩子既已是我的义子,为免今后徒惹事端,我欲为其更名‘郑毅’,您觉得怎样?”
      高和此时已然说不出话来,但却拼力含笑点头,显然是赞誉有加。再过片时,只见他忽然头一歪,终于溘尔长逝。
      郑毅见了,大哭不止。
      郑虎臣大是不忍,不免亲自动手,将他葬在关侧。不在话下。

      且说那时理宗皇帝新立太子赵禥,诏令大赦天下。郑虎臣也在数内。闻讯后,郑虎臣即向彭制使辞官欲回。彭制使爱惜人才难得,对他极力挽留,无如郑虎臣去意已决,乃央告道:“虎臣自来多得彭大人另眼相看,实在是感激不尽。无奈我父被谪,至今未知音讯,虎臣只得回去!”
      彭制使听了,感动加失落,只得厚赏于他,并且下令阖府为他饯行。
      离开江州,郑虎臣不免左右为难:是直接赴恩州探望父亲呢,还是先到朝廷候任呢?左思右想了好半天,郑虎臣终于决定:“如今既然朝廷都已大赦天下,再不必背此罪名了,何不光明正大地回朝廷候任之后再说呢?!”主意既定,郑虎臣这便携了义子郑毅,入长江,顺流而下,赶奔临安。
      一路之上,郑虎臣归心似箭,于沿途景物视若未见。尽管江水一泻千里,果如李白的七绝《下江陵》所云:“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但他仍觉得度日如年,恨不能一步登天!然而,路是必须一步一步走出来的,郑虎臣虽然心急如焚,但还是少不了下三峡、过鄱阳、经乐安江、折常山港、渡富春江,沿途一路转折数千里水路,经行数十日,方才抵达临安。郑虎臣当时落店安歇不题。次日,郑虎臣到处求人,数日后方才将赦免候任文书递到枢密院。
      陈宜中当时看了文书,见是郑姓官员申请复职,哪里敢于上呈贾似道?索性压住不报,只对郑虎臣道:“听候委用!”就此搪塞过去。郑虎臣浑不知内情,在店住了十数日,见此事毫无动静,心知难望;加之思父心切,于是退了旅店,转而赶赴越州,打听父亲的准信。
      郑虎臣找到父亲旧日的一些亲信幕僚,欲问父亲现状;哪知他们甫一听他问起郑埙,俱各趋避不及,如见瘟神。郑虎臣大惑不解,却又不知个中缘由,因此倍感失落。好在马不停蹄地打探之下,郑虎臣终于找到了当年苦劝郑埙别去枢密院面见陈宜中、进而密告贾似道的父亲的忠实下属——当年任职主簿,后来降为奉祠至今的潘升,这才终于解开了如巨石般压在郑虎臣心头那所有的不解之谜——
      当时郑、潘二人甫一见面,郑虎臣便急不可耐、开门见山地问道:“敢问潘老爷子,您可知道我父亲郑埙的消息么?”
      潘升见问,不禁沉重地点头一叹,久久不发一语。
      郑虎臣当时已然年逾不惑,见此情景,当然立即感到了不妙;但他终究不愿相信父亲真的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
      沉默了许久,终于还是潘升主动打破了沉闷的气氛,沉痛地道:“听说郑大人是在恩州七星坑被害身故的!”
      郑虎臣听了,顿觉天旋地转,不禁喃喃地道:“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郑毅在旁,见他如此失措,顿时不由自主地大哭起来。
      一时间,潘升和郑虎臣两人也都抑制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
      好半天过去,郑虎臣才强抑悲痛,抹了几把眼泪鼻涕,嘶哑着嗓子问道:“您可知道我父亲的骸骨如今安葬何处?”
      潘升老泪横流,缓缓地摇头道:“听说郑大人被人杀害之后,又惨遭火焚。所以,他和他妻妾的骨殖,还有一副疑是凶手的骨殖不免混在了一处,实在无法辨明,只好就地安葬了”
      郑虎臣听了大急道:“可知葬在何处?”
      潘升无奈地摇了摇头。
      郑虎臣只得泪流满面、咬牙切齿地道:“这定然是贾似道这奸贼为泄私愤,故意加害我父亲的。我我与他拼了!”说罢,往外就走。
      潘升见他异常地冲动,当即起身,一把抓住他的衣袖,喝止道:“且慢!无凭无据,岂奈他何?再则,寡不敌众,徒送性命。更何况这孩子”
      郑虎臣听他如此一说,不由大吃一惊,心道:“是我欠虑了!”于是回头看看郑毅,这才冷静下来,凝思不动。
      潘升见状,不失时机地劝道:“‘逝者已矣,生者继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虎臣,来日方长啊!”
      郑虎臣终于冷静了下来,向潘升连连施礼道:“潘老爷子教训得极是,虎臣在这里多谢了!”
      潘升听了,一阵心酸,赶忙还礼不迭。

      辞别过潘升,郑虎臣领着郑毅无处可去,结果搜索枯肠,终于想到一个好主意:“自己虽然文武双全,但仕途遇阻,眼前无望啊!对了,按照‘穷文富武’的俗念,从武者富;还是开个武馆吧——立可授徒、吃百家饭,还愁‘钱’途么?!”然而,去哪里开馆呢?“临安是去不得了,一旦被贾似道察觉,又不知道会怎么害人呢!越州也不能呆的,只怕万一有事,连累潘老爷子。对了,不是说‘天上天堂、人间苏杭’么?对,到姑苏去!除了临安,也只有姑苏最富了;而要开武馆,就是要找越富的地方越好啊!”
      主意既定,郑虎臣便带着郑毅来到姑苏,在古城内鹤舞桥附近选址开起了“虎威武馆”。然而,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又道是“人靠命,财靠运”;哪知开业还不满三天,这里非但门可罗雀,而且竟然祸从天降了——
      那一天,郑虎臣与郑毅正坐在自家武馆门前发呆呢,只见自鹤舞桥上一溜儿地下来了一大帮子人,而且看来个个都是极威武雄壮的,不是武林中人是谁?!
      郑虎臣正瞪着眼睛看着来人呢,只见自人群中间,迈着八字步儿地踱出来一位敦壮老者。那人约莫年近花甲,但脸皮儿却只似年届不惑之人,显然是养尊处优惯了的;那人走到人群前两步站定,朝郑虎臣爷儿俩斜睨了几眼,然后撇了撇嘴,忽然就扬起右手朝着郑虎臣爷儿俩用力地挥了一挥。便见那人身后那一大帮子壮汉“呼”地一下子涌上前来,纷纷朝着“虎威武馆”逼近。
      郑毅眼见来人声势汹汹,霎时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凝神戒备。
      岂料郑虎臣恍似未见、端坐如常,直待来人走到距自己二人只有一丈远近,这才虎吼一声道:“站住!你们想干什么?”
      来人虽众,却被他这惊雷也似的断喝惊得立时停住了脚步,哪个还敢往前再走一步?
      那老者见状一愣,朝郑虎臣爷儿俩连伸了好几下脖颈,大诧道:“小子真有种!想我龙克复称霸姑苏武林数十年,还真没见过如你这号的人物!”顿了顿,忽然哂笑道:“也罢!谁叫我龙某平生最敬重的便是你这样有种的人物呢?!这样吧,今天算你走运,龙某就破个例,对你网开一面吧!”说完,伸出三根手指头,朝身边一人努了努嘴。
      那人点了点头,立即走到郑虎臣身前,伸手道:“今天算你走运,我们龙大老爷网开一面,许你只交三百两银子,你这武馆就可以列入正轨,人人都敢前来投师学艺,你们再不必如此干瞪眼了。呵呵呵,拿”
      郑虎臣一听,登时连肺都给气炸了;不等那人说完,便“腾”地站起身来道:“呸!甚么网开一面?这武林是你家的,难道没有王法么?”
      龙克复听他如此一说,也是火冒三丈地道:“甚么王法?说白了,没有龙某准许,谁敢来你这里学艺?许你只交三百两银子,还不够别人交三个月的保护费哩!你既然给脸不要脸,就别怪龙某不客气——”说罢,又是大手一挥道:“孩儿们,把他的武馆给我砸喽;然后,将他们赶出姑苏,永远不许再踏进一步!”
      那帮孙子得令便行:仗着人多势众,一个个摩拳擦掌,齐来动手。
      郑虎臣眼见自己二人寡不敌众,虎威武馆就将毁于一旦;不觉脑际如电光石火般疾速飞转,忽然就有了主意,大喝一声道:“且慢!郑某还有话说!”
      先前那人听了,又将手伸出来道:“怎么,答应交银子了?”
      郑虎臣对他理也不理,朝龙克复朗声道:“龙霸主既然称霸姑苏武林数十年,该不会只凭人多欺人吧!”
      龙克复嘿嘿一笑道:“那要看情况咯!像你既为馆主,必定武艺不凡,我又何必在乎什么规矩呢?”
      郑虎臣一笑,指着郑毅道:“如果对他动手呢?”
      龙克复听了大笑道:“对他动手?他才是个小孩子,还不知挨不挨得住哪个的两根手指头呢?好吧,如果我的手下连他也打不过,那我龙某再不用混了,立马金盆洗手,回家养老去!”
      郑虎臣心道:“中我计了!”却再次激他道:“龙霸主此话当真?”
      龙克复大笑失声道:“我龙某虽然身在江湖,但也是个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自然是说话算数,决不食言的!只是,你甘愿将自己的孩子做替罪羊,万一丢了小命,可别怨我龙某以大欺小哟!”
      郑虎臣道:“那是自然!咱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事实上,郑虎臣和龙克复的对话不可谓不平声静气。这场面,对郑毅来说,似乎波澜不惊;但对于那帮孙子来说,却实在不啻平地惊雷——试想:谁能逆料,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家,竟然敢于迎战一大帮子极威武雄壮的武林中人的拳脚呢?这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了么?!只不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则更是令他们感到匪夷所思,而又百思不解,乃至自惭形秽:
      只见小郑毅活动了几下筋骨,鼓捣了一阵身体;然后镇静得像个久经沙场的老将一般,摆个蹲桩。接着拍拍胸脯,再用他那稚嫩的嗓子招呼对手们道:“来呀!谁能把我伤了,就算我输!”
      一时间,本来嗡嗡声不绝于耳的人群,忽然之间就变得一片死寂;而且,众人就这样呆立良久,竟无一人胆敢上前动手。
      终于,龙克复开口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竟然能有如此的胆量与气势不必动手也罢!唉!我一向自认是‘克虎’的太岁,可是今天,却栽倒在这么一个小毛孩子手里”
      一场天大的风波,忽然一下子就这样彻底地平息了!
      几天以后,龙克复果然没有食言,遍请三山五岳的同道、朋友,举行了一场盛大且高调的“金盆洗手”大会,正式退出了姑苏武林的霸主宝座。不在话下。
      这一来,郑虎臣与郑毅父子俩就此名扬姑苏内外,当然随之而来的,乃是无数好武学子的极其青睐。于是乎,几乎所有的好武学子都闻讯赶到这里来投师学艺;“虎威武馆”一下子就爆满了,以致于其它的武馆霎时门可罗雀。渐渐地,就连一些因此无处可去的武师也纷纷投来郑虎臣门下。
      郑虎臣以“虎威武馆”俨然成为新的姑苏“霸”主了!当然,郑虎臣并非重蹈龙克复的覆辙,而只是从此蛰伏于此,渐渐地成为一方巨富,号为“郑半州”。同时值得一提的是,郑虎臣并未因此而荒废了其文学素养,而是适时地重温探奇寻幽、识事纪闻的雅习,编纂出《吴都文萃》十卷和《集珍日用》、《元夕闺灯实录》各一卷;也算是为威威武林锦上添花的罢!

      俗话说:“等得久,自然有!”郑虎臣蛰伏姑苏多年,终于盼来了出头之日:
      这一天,一些忠臣偶然检索历来候任官员名册,忽然发觉郑虎臣等极少数官员十数年搁置在此,久未复职。这些忠臣不免大惊,当即联名上朝提议:郑虎臣是一个武举人,理应按照世袭祖制的规定,给予适当的官职。由于郑虎臣有功名在身,主持朝政的贾似道没有办法,只好安排郑虎臣到较为偏僻的越州会稽县当个县尉。于是乎,一道迟到多年的复职文书行到姑苏,终于到了郑虎臣手里。
      过了数日,郑虎臣将姑苏的武馆及诸多产业处置妥当了,随即携了郑毅,前往会稽赴任。
      那时的县尉以阅羽弓手、禁止奸暴为职责,具体负责教练弓手、缉捕盗贼、侦查破案、打击犯罪,维护着当地的社会治安,可谓职微责重;而过的乃是刀头舔血的日子,其实危机四伏。
      郑虎臣早居官场,自然知道其中的凶险。他之所以甘愿舍弃优裕的生活,而“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一则自谓“钱是身外物”,蛰伏多年,一朝得以复职,再不用藏藏掖掖地混日子过啦;二则既已身处官场,便距“复仇”近了一大步哩!
      郑毅举目无亲、无处可去,当然还是随着义父亦步亦趋的了。这不,时日一久,郑毅便与本县诸军士混得熟了:每日价除了站在一旁看着、学着他们演练弯弓射箭和拳脚兵刃外,便是在闲暇时与他们厮闹在一处。
      却说贾似道为富国强兵,自颁行“公田法”和“推排打量法”以来,无数的官商相互勾结,无时无处不趁机鱼肉着百姓,以致于失产破家者不计其数。这一来,便有那些个乡下子女众多、又无钱养活的,只得卖儿卖女,以维生计。这也罢了,不意因此兴起了一股拐卖之风,丢儿失女者日众,着实令那一方父母官伤透了脑筋。
      这一日,越州府衙一连接获数起状子,皆言丢儿失女之事。知州严明看了大怒道:“甚么鼠辈,竟然如此胆大妄为,这还了得?”即命左右行文各县,限期访拿一干人贩,不得有误。文书行到会稽县来,知县柳之健即差县尉郑虎臣会同缉捕使臣吴非吴观察,即刻领人四处缉拿人贩。
      郑虎臣领命,即便回衙,将郑毅托付给手下军士照管;自己另带了几名军士,随着吴观察明里暗里地缉访人贩。哪知几天下来,此事竟毫无端绪。严知州这边厢催拿声疾,吴观察和郑县尉俱各一筹莫展,柳知县则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且说这晚郑虎臣回到下处,郑毅眼见义父闷闷不乐,便悄声问道:“义父,孩儿连日来听兵哥哥们私下里议论说,附近各县最近发生了多起丢儿失女的案子,是也不是?”
      郑虎臣不置可否地道:“小孩子家,休管大人闲事!”
      郑毅道:“恕孩儿斗胆:破案安民,岂为闲事?再则,小孩子的事,正该由小孩子来管才对呀!”
      郑虎臣听了,大奇道:“我儿说的倒是有理!那么,你倒说说看,你想怎样来淌这趟浑水呢?”
      郑毅听义父的口气,似乎很赞同自己的观点,因此不无得意地道:“孩儿以为:莫若就以孩儿作为诱饵,引蛇出洞,然后伺机一网打尽!”
      郑虎臣顿时摇头道:“为父岂能让你涉此奇险?”
      郑毅笑道:“义父难道不记得了?孩儿自幼练得有‘铜筋铁骨’,凭此足以防身;况且,孩儿追随义父多年,颇习得些武功路数,临敌亦能对付。因此,用孩儿来诱敌,当是最佳人选!”
      郑虎臣想想无奈,只得道:“也罢!还望孩儿多加小心。”
      主意既定,郑虎臣随即找到吴观察,商议好了万全之策;回头又与郑毅详细解说了行动方案并具体细则;然后秘密地安排了一干人马,在会稽城内外撒下了天罗地网。

      次日,郑毅伙同一名年长军士,假扮成一对乡民父子,来到会稽城中心地带的闹市之中“闲逛”。一来二去的,由于人群拥挤不堪,二人终于渐离渐远。
      小郑毅故意东张西望多时,这才假作忽然不见了父亲,一时六神无主,于是慌不择路,竟然偏偏往斜刺里乱窜,不觉来到了城郊荒野之外。此地哪里比得闹市,其实荒凉偏僻、人影寥寥;郑毅东寻西找,终于四顾无人,不觉惊忧参半,恸哭失声。
      茫茫旷野,寂寂山风,将小郑毅的哭声销蚀了大半。眼前如此寂寥,小郑毅真的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正在这当儿,忽见郑毅身后不远的小树林里探出两颗头来,却是两个鬼鬼祟祟的壮汉。两人悄悄地朝四下里张了张,眼见周边再无他人,于是斗胆挺身而出,悄没声儿地偷到郑毅身后,二话不说,一人猛地将郑毅紧紧地抱住,另一人却早将出个白布袋子,朝着小郑毅搂头罩下。
      两个壮汉眼见大功将成,不觉对望一眼,会意一笑;却再也想不到,小郑毅早将身后动静听在耳中,正等着他们下手呢!
      ——好个郑毅,当此危急时刻,却临危不惧!只见他将头急仰,堪堪避过罩向自己头部的白布袋,却猛地倒撞向抱着自己那人的胸膛。
      那人根本不虞此变,眼睁睁地看着小郑毅的头猛地撞来,却是不及闪避,霎时只觉得胸口剧痛难忍,不由自主地便自撒开了双手;同时被那一撞,禁不住向后急退了一大步,方才得以勉强站定。
      这一来,小郑毅一招便已破敌;却又立即化被动为主动,紧接着顺势后跨一步,猛地一肘,撞向那人腹部。
      说时迟,那时快。那人饶是坏事做绝的老江湖,今日也不免“倒栽葱”,顿时接连中招,痛得蹲在地上起身不得。
      当此之时,另外那人犹贼心不死,虽然套拿小郑毅未得,却在伺机动作;这时见他后退了一步,心喜道:“趁小子立足未稳,一举可擒!”于是择机疾起一脚,踹向小郑毅的胸膛。
      这一招对旁人来说足可致命,但在小郑毅看来,不过尔尔;只见小郑毅霎时屏息鼓气,不退反进,挺着胸膛要来硬接他这一腿。
      那人见了大喜,愈加卖力攻来。
      不期耳际忽闻一阵响号,霎时只见林外伏兵四起。
      那人大惊,想要收脚已自不及,那脚极为正点地踹在了小郑毅的胸脯子上。但听“哎呀”一声,声到人倒——却是那人无巧不巧地“噗嗵”一声,正好跌坐在同伴的身旁,搂着脚直咧嘴。
      两人这时又对望一眼,依旧默不作声:只是这一回,恐怕除了“栽了”之外,对于为什么会栽在小郑毅这么个小毛孩子手上,则更是百思不解而又死也不甘的罢!
      正在这当儿,忽听有人哈哈大笑道:“毅儿,干得真漂亮啊!”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郑虎臣领着数百军士合围上来。两人情知不妙,顿时一个捂着肚子,一个握着脚踝,跪下连连叩头道:“军爷饶命,军爷饶命!”
      郑虎臣喝道:“你们干的好事!”
      两个歹人一迭连声地道:“小人知罪!”
      郑虎臣道:“快说!你们为首的是谁,同伙有多少,那些失踪的孩子如今身在何处?”
      两人面面相觑,都道:“只我二人,无甚同伙!”
      郑虎臣怒道:“胡说!没有同伙,你们抓孩子交给谁?”见那二人兀自不招,郑虎臣冷笑一声道:“看来,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呀!再要不说,莫怪老子心狠手辣。”说罢,捏住伤到脚踝那人的另一只脚,双手略一用力,只那么一挤一拉,就生生地把他那只脚踝也给卸了。
      那人顿时发出杀猪也似的嚎叫,头上额上冷汗直冒,全身抖抖索索地道:“我说、我说,就在城外河边的船上,有二三十号人”
      郑虎臣既已知情,立即封锁消息,将那二人秘密地押回县衙关押起来;又火速禀告吴观察和柳知县,随即调兵遣将,出动船只,向河边进发。
      他们扮作商船队,一溜儿地傍到人贩子的船周围;这回“有的放矢”,不费多大周折,便将一干人贩一网打尽,救出了所有被拐的孩子。
      案子既破,柳知县立即行文上报。严知州闻报大喜,随即申奏朝廷,请为郑虎臣等论功行赏。这奏章辗转上传到贾宅,廖莹中等见是为郑虎臣请功,哪敢向贾似道禀报?就私下里与翁应龙商议,发个批文,各各赏赐了一些金银兵甲之类;超官进爵之事,则只字未提。行文批复下来,众人无不泄气,不在话下。

      且说郑毅随着义父郑虎臣在会稽多年,不觉到了十八岁,顶冠束发,长成一表人才;生得身高体阔、虎背熊腰,十八般武艺、样样精绝。兼且郑虎臣亲自教习文艺,因此可谓文武双全。
      这年适逢大比,郑毅思想着要上京去赶考。郑虎臣大喜,乃及时为他置备一应行装,雇个挑夫挑了。郑毅便别了义父,依依不舍地往京城进发。
      不则三数日,郑毅终于来到了临安城内。这里的风景名胜自不必说,那是日新月异;与郑埙那时节相比,实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见那车马人流,愈发的多了不知多少。郑毅久处会稽那山野盘桓之地,又且初来乍到的,反而对此颇不习惯;落在旅店中,只顾着整日价温习艺业,欲图榜上有名。
      谁知适逢贾似道的亲生母亲、两国夫人胡氏,受贾似道奉养近四十年,近日突然寿终正寝;一时间,自谢皇太后以下,朝野共悲、群情哀戚,谁也无心国事。于是全城张榜公示:暂停是年科举。
      众秀才见榜哗然,纷纷嚷嚷道:“十年前理宗皇帝晏驾,停了一回科举,倒也罢了!如今只是个两国夫人身死,怎么又要停考?”
      “咱们可是三年才一大比啊!这不是让咱们白白地浪费了如许大好光阴么?”
      “这真是‘十年时光轮一度,一榜消停天下哭’啊!”
      “这是什么世道?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咱下层百姓如何总是恁地受屈?不行,咱们非得上官府论理不可!”

      临安府衙前,无数太学、武学、宗学的秀才齐集于此,群情激昂。
      几位学子当先请命,却被众多兵勇持械拦挡在府衙门外。
      良久,才见一位官员匆匆出来,安抚学子们道:“众位举人,今次停考乃是朝廷的旨意,谁敢违背呀?再说,过了三年又可以重来的。回去吧,回去吧!”
      有学子请命道:“我们辛苦十年,就为此一举。难道就这样空手而回?”
      那位官员道:“俗话说‘天子之命不可违’!再说,天子这也是为咱天下学子树孝道之楷模呀——所谓‘上行下效’嘛,对不对?”
      便有学子纷纷附和道:“‘百善孝为先’,这话说得也是啊!”于是纷纷作鸟兽散。
      独有郑毅大声抗议道:“为贾相一人之私而废天下学子之公,这难道就是天子的‘意思’么?”其声嘹亮、振聋发聩,可惜那位官员听而不闻,转眼就被众人的嘈杂声给淹没了。
      郑毅不免大失所望。唯有一人拍他肩膀,赞道:“说得好!兄台一语中的,可谓警言!只可惜我大宋已然‘病入膏肓’,怕是神仙也难救治啊!”
      郑毅回头看时,不期与那人同仇敌忾;却又因此骤遇强敌,竟险些儿将自己的小命给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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