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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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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凰回到朝阳宫时,灰蒙蒙的天飘起细细的春雨,偶尔夹杂着一阵寒风,吹动庭中的株株花树,朵朵花瓣飘落细枝,落入湿润的泥土或是光滑的石板上,朝凰对着满地落花发出感叹:“实是春寒陡峭,冻杀年少。”
朝凰回到寝殿换上常服再到议事殿,跪坐软垫上,喝下口热茶的功夫,岫玉领着邝言来了后便自觉地行礼告退。朝凰把杯盏放至朱红案几上,抬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邝言行了叩礼顺势跪坐于阶下第一张案几后。
朝凰开门见山的问:“可查清楚了?”
“回殿下,陈国君佐文继位八年,陈国冤案三百余件,其子女兄弟族人卿大夫犯案一百余件其中重案三十六件。”年至不惑的邝言回得条理清晰,一双眼清明无比。
“此次拿佐文开刀试探各诸侯国,若成,可保大周国祚百年中无内乱内忧,若败,天子向诸侯国示弱,王权衰微,诸侯国似必凌驾王权之上再难压制。”朝凰忧心忡忡,皱着眉头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殿下,大周初立时文王分封诸侯王七十一人,七百余年里诸侯王你争我夺,七十一国诸侯国减至十八国。昭元王朝时楚侯挟天子号令天下,哪怕同姓诸侯国有多少不是袖手旁观壁上观火,更有甚者被楚侯惠以重利暗里相助。如今少帝年少,一旦亲政,此时若不为他扫平障碍,诸侯国便化为虎狼一扑而上,日后难保不再现如楚侯般野心勃勃之人或者干脆改朝换代自立为王。”邝言言辞犀利,丝毫不顾朝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朝凰凤眼怒视着邝言,恨不得拿起案上杯盏朝邝言砸去,隔了会儿,朝凰怒火稍稍平复下来,敷衍似的点点头赞同,“君候也曾说,大周兴盛时,诸侯国是忠诚的犬,内可拱卫大周外可开疆辟土,大周势弱时,号令诸侯,诸侯不受召,按期朝贡,诸侯不受令,兵强地辽的诸侯可挟天子之名或讨伐诸国敛财占地,或僭越称王问九鼎之重量。”
心悦诚服的邝言头俯伏至地,行稽首礼高呼:“君候深明大义乃大周之幸。”
朝凰终于忍不住把案上杯盏朝邝言扔去,青铜杯盏撞在邝言手臂后掉落在地时发出沉闷的声响,朝凰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们上至公卿大夫下至士人平民都对宗祁推崇备至奉若神明,偏把本宫看做洪水猛兽敬而远之。”
邝言后知后觉地识相起来,立马诚惶诚恐地告退。
岫玉见邝言出来立时领着众婢行入殿中伺候,见地上有杯盏掉落盏内茶水洒了一地,连唤负责晒扫的沙葎进来打扫。
朝凰站起身步下台阶绕过杯盏向议事殿内室走去,那室内案几上堆着筛选过分轻重缓急的一叠又一叠奏章,她需要一本本的批改。直到远远传来敲更的锣声,蜡油堆成厚厚的一滩,朝凰才会放下笔扭动下僵硬的脖颈去洗漱就寝。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许多年,却不知还要过多少年。
早晨,朝凰起身梳洗完毕后,想起这几日一直忙着朝事忘了关怀下小女儿心性的娇女,漫步走到长廊上开口问因韶瑛染病告假,岫玉休息半日而贴身伺候她的湘苓“丹瑶这几日可好?”
“回殿下,前几日犬戎上贡了条小狼狗,陛下赐予公女逗弄玩耍。”湘苓答得恭谨有加。
朝凰一听犬戎两字不由脸色一沉,语气厌恶至极,“她乃金枝玉叶不勤于学业竟玩物丧志,何况是犬戎之物。”朝凰对犬戎厌恶至极,究其根本是朝凰王兄周明王崩于盛年,便是中了独产于犬戎之地的璱毒,寻遍天下名医配出解药然周明王毒入肺腑药石无灵。
话一落众人头顶如夏雷般轰然一炸,吓得脸色一白连忙跪下请罪。
朝凰瞧着因她一言便惶恐不安跪下呼罪的众人,这几日恰为朝事心烦此时心中又升起一股闷气,她有些执拗地问:“尔等为何畏我,俱我?”朝凰不用尊称,目光缓缓扫视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侍仆。
朝阳宫十二殿,侍婢三十二,侍人三十二,近身侍婢九人,侍人九人。
众人感到朝凰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时,身子不由自主的瑟缩。
朝凰再沉声问:“尔等为何畏我,俱我?”
众人不答只管磕头请罪,胆大得宠的想答却不知从何答起,若答得不合心意杀的是出头鸟,干脆随众请罪。
朝凰被他们的张口请罪说得心烦意乱,顺着他们一问:“尔等罪在何处?”
众人听得一愣,“罪在何处”他们怎知,不过是看面色行事过活,有人跪下请罪若不一道儿跪下是为不敬。
湘苓白着张脸,嘴巴嗫嚅着似要哭出声来:“奴婢大胆触殿下逆鳞提犬戎二字,罪该万死。”说着万念俱灰地俯下身听候发落。
朝凰摇摇头不发一言地拿起斜靠在廊柱上的油纸伞撑开,步下台阶往欢溆宫行去,贴身侍候的几人见春雨绵绵实是比冬天差不多冷,朝凰未着大氅若来回途中染了风寒,便是侍候不周的大罪,可谁也不敢起身。
“殿下乃金尊玉体,他们畏你,是你可操他们生死,他们俱你,是你威仪并重岂可冒犯。若不畏你,人人岂会从你,若不俱你,人人皆可是你。”一番话说得大逆不道可诛九族却掷地有声滴水不漏。
众人听得冷汗直冒,恨不得凭空消失从未听这等离经叛道之言。
朝凰笑了,笑得爽朗欢快,她缓缓转过身看着廊下着墨黑深衣,宽袖长冠,腰束纯黑条带缀以宝玉美珠配上浅色敝膝等物的少年,他也在笑,笑得随性洒脱。
朝凰仔细地打量他,细瞧之下方觉他身量单薄肤白如玉,虽着男装可偏偏是韶颜稚齿的妙龄女郎,映衬之下更显眉目英气毫无女子的矫揉做作,偏添男儿的潇洒爽朗。
朝凰毫无因那番话有怪罪她的意思,还怒气全消,饶有兴致地问:“你是何人?”
“回殿下,吾乃魏国君之女姜氏日暮也,此番奉太后之命前来西都暂住,今日特来觐见殿下。”日暮礼数周到地低头回禀,一双眼却微微向上抬起打量朝凰。
她年逾三十许,旁人在这时任从前再是楚楚动人、玉软花柔的美人,到了这等年纪也是黄花半老、美人迟暮。可她伫立于花树下芊芊玉手松执油伞宽袖随风扬动似要踏花乘风归去,长青衣裳衬着枝上绿芽,哪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挥袖时天下风云变色的神光王姬,明明是从春意盎然里步出的清心寡欲的谪仙。
“日暮?”朝凰语声喃喃,握油伞的手紧了紧。
是谁执她的手站在景鼓山顶,指着缓缓升起的日出张开双手郑重其事地说:“于我心中朝凰即为朝阳,若我们日后生女便为日暮,从此朝阳日暮皆伴我身侧。”
朝凰笑得勉强,却认真地评论道:“名取得妙,却不衬你,你当如骄阳般璀璨照人。”朝凰真心实意地赞扬日暮。
“臣女也曾求父改了此名,父却大怒,他说日暮乃昼日交替之时,世上有人似朝阳,也当有人如日暮。”日暮语带试探,目光直直地看着朝凰,隐隐猜测朝凰的面容会出现何种表情。
朝凰不动声色,凤眼深幽顺着刮着地寒风似乎能直探人的内心,她笑了笑,笑得日暮心里发毛。
日暮也想回她一笑,可扯了扯僵硬的嘴角,硬是笑不出,索性放弃。
朝凰敛起笑不发一言地转身朝欢溆殿走去。
日暮瞧不懂似春雾朦胧般的朝凰,她和日暮从夫教子恪守宫规的母亲,不,她似乎和世间女子都背道而驰。日暮从小听的故事传言里,神光王姬专权擅政诛杀朝臣,玩弄阴谋视人命为草芥,更私下圈府养面首与君候形同陌路,可世道却越发太平,庶民温饱不愁后对王姬更是感恩戴德。
还欲待细想下去却猛然回过神,一瞧朝凰的身影已快要消失,连忙替跪了一地的奴仆急忙冲着朝凰的背影大声问:“殿下可否饶了他们的罪。”
众人感激涕零,一双双眼满含期盼的低垂着。
朝凰停下步子,语声悠悠,“恕尔等无罪。”又迈步消失在殿门转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