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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贻我佩玖,死则同穴 ...

  •   接下来的日子,徐广和后生很有默契一般,各做各的营生,谁也不见谁。后生每日担着芝芳做的豆腐去卖,然后拿去集市上换些补给和小玩意,徐广每日去后山汲雪水或山泉水回竹屋煮茶,待开春了就设网猎些小兽,猎到了总会留出一份悄悄摆到后生家门口,但往往隔日就会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
      后生家厨房的窗户对着山丘,刚好可以看到徐广的竹屋。晚饭后,芝芳在厨房里洗刷,后生在院里哄丫儿玩耍,偶然间瞥见竹屋,觉得十分奇怪:“这个时辰连丫儿都还没休息,竹屋里为何不点灯?”
      “你说徐先生家?他屋里这两三日都没点灯,许是出门去了。”芝芳随口一说。
      “不对呀,他出去应该会告诉我。”后生似是自言自语。
      芝芳听了这话,笑道:“他出去为何要告知你?你又不是他的家人。”
      对啊,他当我是什么人?我为何要关心他?后生淡淡一笑:“你说得对。”
      哄睡丫儿之后,后生无意间又看见了那座竹屋,终是放心不下,披衣点灯往山丘走去。
      屋里黑黑的,敲了两下,没有人答应,许是真的出门了吧?后生不禁苦笑:我还真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他果真一声不响出门了。
      正欲离开,忽闻室内一声微弱的声响,难道遭了贼?门没锁,后生轻轻推开走进去,端着烛火四处照着。
      “可是后生?”
      这声音沙哑虚弱,似是从黑暗深处传来的,后生心下一跳,那声音又问了一句:“是后生吗?”
      “是我。”后生循声来到床边,正是徐广,他靠在床上,浑身无力,脸有点红,“这是怎么了?”后生拿手探去,很烫。
      “我难受……”话还未完,徐广不住地咳嗽。
      “别说话,我去找大夫。”

      一连数日,后生亲伺汤药,吃住在竹屋,贴身照顾徐广却一言不发。徐广也不多问,只安心养病。
      五服药过,徐广恢复了精神,可以到院子里走动了,大夫诊过,捋着须子笑道:“放心,老先生身子硬朗,已无大碍。”
      “有劳大夫。”
      大夫走后,后生背对着徐广,气呼呼地质问:“为什么不请大夫?”
      “走不动。”
      “为什么不叫我?”
      “怕给你添麻烦……”徐广声音弱弱的。
      “你若是残了傻了,岂不是更麻烦?”
      徐广没有吱声,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后生见他这样,方觉自己说错了话,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好好的,你去招惹那蜂子做什么?蜂针有毒,虽不致命,但诱发高烧不退,你可知,若是我再晚几日发现,你就没命了。”
      “我想取些蜜。”
      “取蜜做什么?”
      “丫儿吃不下那又糙又硬的粮食,我想着,煮烂了,兑些蜜,或许她就吃得下了。”徐广低着头,小声说道。
      后生愣住了,他是因为丫儿才被蜂子蛰的,自己却还责备他,顿时感到有些过意不去:“你……你以后别这样了。”
      芝芳送完大夫,领着丫儿进来了,徐广招招手,叫丫儿到自己身边来,又对芝芳道:“劳驾,那边有个小坛子,可以帮我取来吗?”
      芝芳找了找,捧着一只两个拳头大小的土坛子给他,徐广揭开盖子,拿丫儿的小手指在边缘上点了一下:“尝尝。”
      丫儿舔舔指头,眼睛顿时就亮了,徐广见她喜欢,笑得皱纹全都叠在了一块:“阿翁特意给你寻的,叫你娘亲拿回去,但是说好了,不能贪嘴。”
      丫儿舔着手指,不住地点头,后生连忙制止:“这可不行。”
      “你想要我这老头子白被蜂子蛰么?”徐广瞪了他一眼,后生不敢言语了。
      徐广将丫儿抱到腿上,左看右看,怀里的小人儿粉雕玉琢的,穿个小袄,身上圆滚滚的,脸上腿上胳膊上却没二两肉,徐广皱了眉:“丫儿太瘦了,小娃娃正长身体,要补。”
      芝芳叹了口气:“有好的都给她用了,哪怕我们自己少吃点,都要紧着她来,只是今年收成不佳,只能多给她吃些豆乳了。”
      “这哪成?豆乳再好,也不如牛乳羊乳。”
      芝芳报赧:“我们用不起牛乳羊乳。”
      徐广想了想,指着里屋道:“我那里有冬日猎得的一些兽皮,赶明儿叫后生拿去市集卖了,换头母羊来,下了奶,隔滚水温了就可以给丫儿用。”
      “先生好意,只是那羊乳味重,丫儿肠胃弱,怕是吃不下去。”芝芳望着丫儿无奈地摇摇头。
      “那就用它和面,麸麦、黍稷,不拘有什么都磨碎了和到一起,蒸成糕点,再不成就兑些蜜,丫儿会喜欢的。”
      芝芳想想,笑了:“这样或许能成,还是先生见多识广。”
      徐广用手点了一下丫儿的鼻头,笑道:“小丫头有好东西吃了。”
      丫儿咯咯地笑,拿手去摸他的胡子,一偏头,徐广看到她的右耳垂上有一小颗痣,惊喜万分:“耳垂有痣是福气,千万不敢把福气打散了。”
      芝芳笑着点点头,应下了:“那就不给丫儿的右耳穿耳洞。”
      看着丫儿,徐广眼前浮现出阿初的样子,她从来只戴一只耳坠,给她买耳坠一贯都是留一只送一只,分开以后还多亏了那几只耳坠给他留下个念想。
      “丫儿,丫儿……”徐广默默念道,“这终究不是个正经名字。”
      芝芳看看后生,他左右张望着,没有拒绝的意思,但也没有回话的意思,于是自己答道:“我们没念过几天书,识不得几个字,还请老翁赐个字。”
      徐广想了想:“阿楚,唤作阿楚可好?”
      后生苦笑,芝芳不知道,他可是明白的,阿初,阿楚,自己还能说不好吗?
      “你带阿楚先回去,往豆乳里兑些蜜,睡前让她用点,暖一暖,睡得安稳些。”后生看着母女俩离开,关上了门。
      徐广听他换了称呼,心中欢喜,想到他刚刚嘱咐的两句,感慨道:“女儿要宠,有你这样的爹爹,阿楚很幸福。”
      “每个孩子都希望能够得到爹爹的疼爱。”后生看了一眼徐广,“可我从未见过我爹,娘亲说他在丧于战场,是个英雄,只是不知如今埋在哪处泥土之中,我甚至从未祭拜过他。”
      “连年征战,你爹又何尝不想养你宠你,或许他也有难处。”徐广声音有些颤抖。
      “若他真是战场上的勇士,我以他为荣,若他是因为别的原因离开我们母子,我不认他也罢。”
      徐广一惊,勉强镇定道:“你还年轻,对过去的事情不了解,幽王末年,局势很复杂的。”后生悄悄瞥了一眼徐广:“我就是那年出生的。”
      徐广轻声道:“那么如今,你已二十有二了吧。”
      后生没有说话,闭上眼,轻点了一下头。
      “幽王废政,自纳褒姒以来,镐京一共发生过三次地震,第一次砸断了我父亲的腿,第二次夺了我夫人的命,第三次,我做了一个后悔终生的决定。”徐广悄悄看了后生一眼,手在衣襟一侧暗暗地摸着那枚玉玖,“在那样的情况下抚养你长大,你娘确乎奇女子。”
      想起娘亲,后生轻轻地哼唱起儿时的小曲: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有兔爰爰,雉离于罦。我生之初,尚无造;我生之后,逢此百忧。尚寐无觉!有兔爰爰,雉离于罿。我生之初,尚无庸;我生之后,逢此百凶。尚寐无聪!”
      听着歌谣,徐广想起了很多往事,眼泪不停地往下淌。后生唱完歌,平静了许多,给他倒了杯茶,在床沿坐下:“你的故事还没讲完。”
      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这件事,徐广抹干泪,有点手足无措:“我不知从何说起。”
      “就从‘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说起。”
      “好。”徐广放了茶碗,坐直身子,“阿初姑娘的家在地震中毁了,她借住在娘子庙,我便经常借口替女娲娘娘添香,与她见面。”
      后生冷笑一声:“先生堂堂八尺男儿,竟忍心让心悦的姑娘居无定所,借住在娘子庙中?”
      “我劝过,她不肯搬,说平日在娘子庙做些洒扫,农忙时去地里帮忙,凭一己之力吃的饭才香。”
      “阿初是个好姑娘,你怎么敢辜负她?”
      徐广急忙解释:“这并非我本意,你又怎知我的难处?夫人为救父亲而死,我本意不再续娶,况且家规森严、门第拘束,她出身卑微,哪怕作妾都恐难入宗祠,我不想她受这等委屈,便想着待她生下孩子再行打算。”
      后生嘴角一撇:“那阿初姑娘可愿做外室?”
      徐广看向远方:“她说她不在乎。”
      “她说不在乎名份,是因为太在乎你,你若真不在乎,请恕后生直言,阿初姑娘的心许错了人。”
      “抛弃大夫之位和家人,与一女子私奔,实为不忠不孝之举,若我真是如此之人,阿初才是错付了真情。”
      后生犹豫了,他的话也没错。
      “后来犬戎入侵,我们举家随新天子迁都,父母双亲病弱,孩童稚嫩,若没了我,从镐京到洛邑路途遥远,他们如何抵得过流民?如何避得过犬戎?我不能抛下全家去寻一个生死不明的人,只能带着家人先行一步。”
      后生的眼睛暗了下去:“她有孩子吗?”
      徐广看着后生,道:“我不知道,她没说过。”
      “你当然不知道。”后生躲过徐广的目光,“怕是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你就走了。”
      “我找过她,但整个村子只剩一片废墟,启程在即,我不敢再耽误了。”徐广顿时激动了,“先是地震,再是战乱,又逢大旱之年,一个女子要想活下去,实在是太难了,我如何能料到,如何能料到她……”
      “女本柔弱,为母则强,你未料到她能坚韧如斯。”
      “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徐广轻轻抚摸着那块玉玖,眼前渐渐蒙了一层雾,透过那雾,他好像看到自己牵着阿初的手,拥着她的肩,吻着她的额,在她耳边说话。

      李树下,阿初将采来的李子递给他:“尝尝。”
      “这是什么?好酸。”
      “酸么?”阿初拿起一颗咬了一口,疑惑道,“我这颗挺甜的呀。”
      “别动!”徐广按住她的手,阿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呆呆地咬着李子望着他。
      徐广憋住笑意,趁她不注意,立马咬住她嘴里的另半颗果子,两人近到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阿初的脸一下就红了,连忙推开他。
      徐广细细品着,一本正经道:“嗯,确实挺甜。”看到她又羞又恼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大笑起来。
      阿初摸出一颗青青的果子,趁他张大嘴,一下子塞了进去。
      “啊,好酸!”徐广脸都变了形。
      “不许吐。”阿初拿手捂住他的嘴,咯咯地笑。

      麻田里,阿初将头倚在徐广膝上,一颗一颗数天上的星星:“我娘说,她和爹爹成亲那晚,也是漫天的星星,爹爹还夸她的眼睛和星星一般好看。”
      徐广捧起她的脸:“唔,让我看看是你的眼睛好看还是星星好看。”
      阿初很认真地问他:“比出来了吗?谁好看?”
      “你的眼睛好看,因为你的眼睛里有我。”徐广完全沦陷在阿初的目光中,阿初也从他的眼睛里找到了自己。
      四下里安静得只听到小虫的低鸣。
      阿初感觉到徐广托着自己面庞的手越来越热,将自己的手也轻抚上他的面庞。
      徐广笑道:“你在发光。”
      “和星星一样?”
      “比星星更亮。”
      阿初笑了,这是让徐广徐广无法抵抗的笑。他将额头对上她的额头,轻轻摩擦着,慢慢地鼻子顶上了鼻子,微微蹭着,再接下来嘴唇触碰到了一起,软软的,柔柔的。
      高高的麻杆倒了一片,黄绿色的小花被惊扰,四散飞去。

      田埂边,徐广将另一枚玉玖交付到阿初手上,叮嘱她十日之后一块走。
      “那咱们可说好了,十日之后,我在娘子庙等你。”
      “说好了,以此玉玖为凭证。”
      “你若不来,我便不走,一直在此等你。”
      徐广深情款款地看着她,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我一定来,待我们去了洛邑,便再也不分开了。”阿初犹豫片刻,轻声道:“待到了那边,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现在不能说吗?”
      “现在不能,我怕你失信。”阿初把脑袋一偏,故意转过去不看他。
      徐广笑笑,指着太阳发誓:
      “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皎日。”
      “我信你。”
      阿初那满心欢喜的笑容他永远忘不了,不曾想,那竟是最后一面。
      待徐广从回忆中抽出,后生已经离开了,桌子上放着一块陈旧的绢帛,展开读来,竟是熟悉的字迹:
      “丘中有麻,彼留子嗟。彼留子嗟,将其来施。丘中有麦,彼留子国。彼留子国,将其来食。丘中有李,彼留之子。彼留之子,贻我佩玖。”
      “贻我佩玖,死则同穴。”徐广垂泪,如今这玉玖还在,誓约却难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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