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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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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生借口农忙,对徐广一直避而不见,芝芳觉得疑惑,不过见他不愿甚至不愿提起老翁的名字,便也不敢多问。待到叶子落尽,第一场雪无声无息地下了下来,徐广携酒来邀。
后生终是躲不过,并不邀请徐广进屋,只在门口问道:“老翁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近日猎不到野物,想跟你请教一二。”徐广看着土地,不敢抬头。
后生礼貌性地笑笑:“老翁找错人了,后生不会打猎。”
“今日小老儿煮了一壶新茶,你可有兴趣尝尝?”徐广拿脚在地上蹭了蹭。
后生摆摆手:“我等俗人,喝山泉水就很好,新茶贵茶喝不惯的,老翁有心,后生在此谢过了。”
“那……”徐广低头苦想。
“老翁可还有事?”
“无事,无事。”徐广将酒坛子举到后生眼前,嘿嘿笑道,“你看这个……”
后生并不看那酒,准备关门:“既然无事,老翁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哎哎。”徐广拦着门,咬牙道,“多日不见,小老儿想念得紧。”说出这样的话,若是不握着酒,徐广还真不知道手往哪里摆。
后生歪头:“老翁想念谁?”
“自然是你……”徐广见后生看着自己微笑,连忙改口,“自然是你的女儿,我想丫儿了。”
“可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徐广愕然:“你……你知道什么?”
后生躲避他的目光,柔声道:“老翁多心了,后生只是想起了娘亲小时候常哼唱的一首歌谣,我唱给老翁听吧: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听着歌谣,徐广眼前浮现出一位女子的模样,十七八岁的年纪,头上簪着野花,右耳垂上一颗小红痣,徐广从未见过那般甜美的笑容,映得田间的麦子都格外香甜。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
后生跟着徐广来到竹屋,酒坛子在炭火边煨着,两人对月而坐。
“你的曲子让我想起一个人。”徐广嘬了一口酒。
“老翁的夫人?”
“不,我的夫人很早就去世了,她的出现,填补了我心中的缺憾,她是夫人去世之后,令我再次心悦的女人。”
后生低头晃着酒樽,半晌方道:“先夫人在老翁心中地位不菲,足以见老翁是个长情的人。”
徐广摇摇头:“你又错了,我心悦的两个女人,此生都被我辜负了,我不是个懂得情爱的人。”
村子里静悄悄的,唯有后山时而传来几声兽类的低鸣。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我家的庄子里,那日是先夫人的生辰,我心情烦闷,遂驾马出城散心。麦田丰收,她叼着一根麦芽,坐在田埂上休息,太阳映着她的面庞,一见到我,她马上就换了一副姿态,好像不是于耕种间隙休憩的农人,而是于田野之中散心的小姐。连年震灾,我听说过有为了养家出来做些农活的女子,可我从未见过她那样野性中带着点娇羞的姑娘。”徐广没有看后生,轻轻道,“她叫阿初。”
后生眉头一动,闭上了眼,努力平复自己心绪。
“她像一道光照进我黑暗的内心,后来我慢慢与她相识,相知。父母早逝,她生计艰难,却从不肯接受我给她的银钱,反而叫我教她狩猎,你说哪有女子去狩猎?”徐广笑问。
“听起来,这位阿初姑娘和别人不一样。”后生淡淡道。
“不瞒你说,我出身侯门旁支,不到三十就官至士卿大夫,身边的女子都识书知礼,倒是显得我纨绔不懂礼数,越是这样,我越不爱讲那些虚礼,读那些个文篇,只有在夫人身边,我才觉得十分踏实,还能静下心来。”徐广顿了顿,“阿初姑娘,她和夫人不一样,在她身边我能完全放松,想什么便说什么,想什么便做什么,不受家门礼教约束,活得很自在。”
听完徐广的身份,后生并没有表现得很吃惊,只轻轻地问了句:“你娶他进门了吗?”
徐广眼神闪躲,叹了口气:“是我对不住她,新天子迁都,我们全家都去了洛邑,因为战事和地震,道路房屋多毁损,我没有找到她。”
“所以你便弃了她?”后生盯着他,一字一字说道。
“我以为她死了。”
后生顿时激动起来:“地震之后是犬戎的掳掠,又逢大旱,天灾人祸,镐京足足荒了七年,你是去了洛邑享荣华,可你想过没有,那样的地方,一个女子,她要如何生存?”
徐广没有回答,更不敢直视后生的眼睛。
“后生还知道一首曲子,倒很能跟这故事相应,唱的正是一名女子遇人不淑,怜泣自身,先生可愿一闻?”
徐广听闻他唤他“先生”,知道这故事是讲不下去了,默默不说话。
没等他回答,后生自己就唱了起来,曲调悠长哀伤,从男子的口中唱出更多了几分悲愤:
“中谷有蓷,暵其干矣。有女仳离,慨其叹矣。慨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中谷有蓷,暵其修矣。有女仳离,条其歗矣。条其歗矣,遇人之不淑矣。中谷有蓷,暵其湿矣。有女仳离,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
曲罢,后生已是泪流满面,连饮三樽,方才平定心绪,起身开窗透透气,刚下过雪,风不大,后生临窗伫立了足足半盏差的功夫。
徐广见他走路一瘸一拐,想起之前他就一直是这样,不似醉酒,问道:“你这腿是怎么回事?走路也不利索。”
后生卷起裤腿,清晰可见一块大大的疤痕:“小时候跟着我娘亲避难,犬戎掳掠,房屋建筑多毁于战火,只能宿于路边或者难民区,睡觉的时候没留心,叫人砍了。”
徐广不解:“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砍你?”
“说出来,您这士卿大夫或许不相信。”后生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慢悠悠地吐出三个字,“砍了吃。”
徐广长大了嘴,倒吸一口气。
“本来他们是想趁我们睡着,砍一条腿就跑的,但刀子不够锋利,一刀下去我醒了,骨头还没全断,便只削了一块肉去。”
这太可怕了,若不是他说得真诚,又有这伤疤为证,徐广一定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情。
“饿极了,还有吃孩子的呢,若不是娘亲死命护着,说不定我也被人吃了。后来遇上芝芳一家人,她的父母精于医术,治好了我。只可惜好人不长命,没过多久便被犬戎屠杀了,娘亲带着我和芝芳躲过一难。说起来,我没被当成壮丁抓去,可能他们也不想要一个瘸子吧。”后生轻轻松松的两句话,今后好像遭罪的并不是他。
徐广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的恶心想吐。自己从小养尊处优,吃穿用度无不精细,一道小菜都有七八道工序。哪怕是后来行军打仗,再不济也只吃过马肉狼肉,何曾想还会有人吃人肉?
天边渐泛肚白,隐约可听得几声鸡鸣,几壶酒已经喝尽了,两人却没有醉意。
“后生告退,先生早些休息吧。”
正准备离开,忽听得外头有人在叫:“谁动了我的酒?”
那声音好似村中的老胡头,他好酒,但媳妇不让他多喝,于是他喜欢把酒偷偷埋在林子里,得空了便去尝上两口。
后生看向徐广,又看看脚边的酒壶,问道:“你这酒是哪来的?”
“昨日在后山埋网时挖出来的。”
后生扶额:“你……”看老头一脸无辜,无奈道,“罢了,回头你悄悄把这酒壶再埋回原来的地方去吧。”
说罢,后山一边叹气一边起身回家,他还得拿上一些布币,趁着天青,悄无声息地送到老胡头家门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