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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绵绵葛藟,谓他人父 ...

  •   芝芳将钓竿和鱼桶递到后生手上,劝道:“先生日日在门前等你,便是我都看不下去了,近来我身子愈发重了,懒怠做活,索性你也不用去集市,便同他去一回,不好总拂了老人家的面子。”
      后生摸摸芝芳的大肚子,又朝外头看看,徐广仍旧坐在门口,他已经连续来了十余日了。
      后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我不理他,他偏来守我,真是个倔老头。”
      芝芳没有说话,将两个馍揣到后生手里,朝外头努努嘴。这一年来,虽然两人都不说,但她也看明白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后生接过渔具出了门,走过徐广身边时也没有说话,只是顺手拎上了他的桶,自顾自地朝河边走去。徐广心中欢喜,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只乖乖地跟在他身后。
      日头渐渐上来,后生到河边汲了点水,递到徐广手中,而后斜仰在河堤上,眯着眼睛,叼着草根,缓缓道:“芝芳快临盆了,你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没想到这样的事他能主动交给自己,徐广颤颤道:“合适吗?”
      “阿楚的名字也是你取的,不能厚此薄彼。”
      徐广想了想,问道:“从玉旁行吗?”
      “你说了算。”
      “珏,阿珏,可好?”
      后生拿树枝在地上写了写:“可是这个‘珏’?”
      “正是。”
      “那就这个吧。”
      徐广有些激动,他本只是试探一下,没想到后生答应得如此爽快,他也不敢欺骗,赶紧解释:“从玉是我们徐家孙字辈的……”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读书少,不用跟我解释。”后生迅速打断了他的话,不想听下去,“鱼上钩了。”说罢,忙着去收鱼。
      徐广笑笑,美滋滋的,后生虽然嘴上不承认,心里到底还是认了。
      第一条鱼被后生烤了,两人伴着馍馍吃,徐广吃得满口香甜,不禁夸赞:“阿楚娘的馍蒸得好。”
      后生仔细品了品:“就是寻常高粱面蒸的呀?”
      “哈哈是吗?我吃着竟比那兑了牛乳和蜜糖的粳米面还好。”
      后生觉得好笑:“老翁怕是好东西吃多了,觉得这粗粮面新奇吧。”
      “哎。”徐广摆摆手,“我戍边二十年,什么粗糙的东西都吃过了,挨饿受冻也是常事,早已不是养尊处优的人了。”
      “你堂堂士卿大夫,为何会去戍边?”这个问题后生早就想问了。
      “此事说来话长。”徐广喝了点水,放下手中的馍,娓娓道来,“想当初我还在朝为官的时候,幽王为博美人一笑,不惜多次点燃烽火,引来各路诸侯救驾。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乱子,我便与几位同僚想了个法子,在民间寻得几名伶人,专训逗笑滑稽戏,送到宫中为新王后取乐,好免了各路诸侯劳碌,只是收效甚微。不想这几名伶人竟也成了日后群臣向新天子参奏的说词,指我们为幽王信臣,侍奉新天子心术不正,叫贬去了申国边境看守。申国君侯可是新天子的舅父,在那里怎会有我们的好日子过?可怜我们几位文官同僚,受不住住兵营的日子,死的死病的病,我几经生死,日夜悬着一颗心。奈申侯为给新天子立威,后来我等还是被他们随便指了个罪名发落了。”
      “为着什么?”
      “还记得那阙《扬之水》么?我便是因为它,险些丢了性命。‘不与我戍申,曷月予还归哉?’申侯咬定我等有怨言,是侍奉天子不忠心,将一干人等脊杖三十,丢出兵营。大丈夫死于疆场,倒也成全,若是死于自己人手上,那便是窝囊。我憋着一口气,硬撑着活了下来。”
      后生不解:“你们好歹也是天子朝臣,申侯为何拿你们立威?”
      “我们之中有几人原本为诸侯后裔,又是几代朝臣,天子得位与申侯,不敢得罪母舅,申侯这威,不但是立给诸侯看,更是立给天子看,自要拿我们出手。”
      “你的家人呢?”
      “我本有两男三女,长女远嫁无音讯,后来我获罪戍边,除大儿同我一道戍边,其余全家流放,听说小儿子在路上染病夭折,小女儿被拐不知所踪,次女嫁给一佃户,难产而亡,不过三五年,父母双亲相继离世,大儿几年前死于非命。到如今,我已是孑然一身。”
      见他伤心,后生连忙转移话题,自叹道:“芝芳的双亲于大灾中罹难,娘亲拿当亲女儿教养。我们自小一块长大,后来娘亲病重,为叫她宽心,我们十五岁便成了婚,只是娘亲还未见到阿楚便去了。”
      “幽王无道,战事不断,民不聊生,我算是幸运的了。”徐广看看后生,“原来有位姓简的同僚,与我互相看不对眼,后来我们一同获罪,惺惺相惜,在军营中相互扶持,想着有一日能活着出去,还能做个过命交。后来我们勉强活了下来,老简家中却已无一人,仅有一儿一女都遭了罪,他承受不住自尽了。我常常想,如果没有遇到你,我会不会和老简一样?”
      后生苦笑:“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过:‘家非家,国之不家,国非国,家之非国。’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你的心境了。”
      徐广笑笑:“家人散尽,家已经不是原来的家了,天下之大已经没有我的家。天子更替,国已经不是原来的国了,诸侯异心恐难拥立姬家王权。这样的话说出来是灭族之罪,不提也罢。”
      后生小声道:“你也不容易。”
      徐广笑笑,后生能说这样的话,他心满意足。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早已沉入西山,仅有的两尾鱼不停地扭动表示抗议,后生拎着捅,徐广举着钓竿,默默地返回家中。

      枫叶又红过一遍的时候,芝芳生了个大胖小子,徐广激动得两个晚上没睡觉,时刻守着,生怕一眨眼娃娃就不见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日日去寻些野味,野鸡、野兔、鲤鱼,变着法的做给芝芳吃。
      后生赞叹:“从来都不知道你竟有这样好的手艺!”
      “要生存嘛,练出来的。”徐广一边说着,一边打掉了后生的手,“少吃点,给孩儿娘吃的。”
      后生舔舔手指头,一瘪嘴:“偏心。”
      徐广笑道:“好没良心的小子,去后头看着点灶火,上头有一只兔腿,别烤糊了。”
      后生听罢,咽着口水兴致冲冲地去了厨房。

      冬日大雪封山,后生不准徐广再上山,他闲不住,便主动请缨帮忙买豆腐。
      后生担着豆腐挑子,徐广在后头跟着。
      “你以后就不要每日过来了,我一个人能行的。”徐广帮后生抬着担子的一侧。
      “您年纪大了,我接送您是应该的,更何况老翁您是在帮我们卖豆腐。”
      “你腿脚不便,每日还有那么多农活要做,来接送我太麻烦了。”徐广有些心疼。
      后生腾出一只手擦汗,笑道:“没事,您没来的时候这些活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不忙。”
      徐广佯嗔:“你当我不知道?我没来的时候,你们都是以田里的活为主,现在多了两张嘴吃饭,你和阿楚娘才每日做豆腐去集市上卖。”
      “您就别想那么多了,阿楚也大了,慢慢能帮忙干活了,到时候您就煮煮茶,吃吃酒,赚钱的事就别操心了。”
      “你说什么?”徐广呵斥道,“你休想叫阿楚干这种粗活,我明日就开始教她识字,你休想叫她做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乡下丫头。还有阿楚娘,生了阿珏才多久,你就叫她没日没夜的干活,有时间多去陪陪她,而不是来守着我这老头子……”
      徐广一路念叨,后生只是笑笑。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快到村口的时候,一个衣衫褴褛的醉汉迎面撞了上来。
      “走路小心些。”
      徐广准备去拉他,他却赖在地上不起来,伸着手,嘴里念念叨叨:“爹爹,给肉吃。哥哥,给饭吃。”
      “这,这?”看他的样子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却胡言乱语,徐广有些招架不住,下意识地退到后生身后。
      “老翁你别怕,他不是醉了,是疯了。”后生淡淡道。
      徐广不知所错,后生把挑子里剩的豆渣全都倒出来,拌上作料递给那男子,男子一把接过,捧着碗嘿嘿笑,抬头对后生道:“谢谢娘。”
      徐广默默看着他喝那碗豆渣,不禁想起自己的模样来,若是没有遇上后生,自己会不会也要靠乞讨为生?
      后生感慨:“有人说他是真疯,有人说他是装疯,又或许是装着装着就真疯了。”
      “年轻人可以靠自己的气力吃饭,为何要装疯卖傻?”
      “他本是邻村的一个读书人,被抓了壮丁,不知是不是战争中伤了脑子,将军不要他了,也有人说他是逃出来的,反正几年后人们再见到他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了。”
      徐广叹着气:“一个读书人上战场,不死也会伤,那样的世道,能活下来已经很难得了。”
      “你也是幸运的。”后生看向徐广。
      男子吃完,把碗放在地上,拄着拐杖,拖着破烂的衣裳远去了,边走还边唱:
      “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终远兄弟,谓他人父。谓他人父,亦莫我顾!绵绵葛藟,在河之涘。终远兄弟,谓他人母。谓他人母,亦莫我有!绵绵葛藟,在河之漘。终远兄弟,谓他人昆。谓他人昆,亦莫我闻!”
      “爹?”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后生忽然小声地叫了一声。
      “你说什么?”徐广没有听清,或者说是不敢相信。
      “没什么。”
      徐广眼中燃起的火苗又熄灭了。
      后生在心中暗自咀嚼这个字,这个称呼,陌生又亲切,看似遥远又近在身边。这个称呼太沉重了,尝试过一次之后,他明白了,自己还没有做好准备。

      是夜,后生沽了些酒,叫芝芳弄了几个小菜,夫妻俩对坐着饮酒。
      “我就不喝了,陪你吃菜吧。”芝芳为他夹上几道爱吃的小菜。
      “也好。”后生自斟自饮,看着妻子的脸,觉得今日的她格外令人动容,“去取簧管来,吹两曲给你听。”
      芝芳脸颊泛红:“你很久没有这样好的兴致了。”
      簧管是娘亲教的,后生会的不多,只记住了几支小曲,此刻一一吹来,叫芝芳想起了小时候的时光。
      吹到尽兴,后生拉着芝芳一起来舞,芝芳笑着拒绝了,拿出鼓来为他助兴。
      后生举着羽令,伴着鼓点,在屋子中间舞动起来,或欢快,或优雅,或拍手踏脚,或旋转跳跃。舞到尽兴,甚至捧着酒壶边喝边跳。
      看他开心,芝芳也开心,一边敲鼓,一边和歌:
      “君子阳阳,左执簧,右招我由房,其乐只且!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
      不知是酒的缘故,还是想起了故去的娘亲,转着转着,后生摔倒在地,一抬头,居然流下泪来。芝芳不知如何安慰,试探性地拍拍后生的肩膀,他索性像个孩子一样窝在她的臂弯了,一抽一抽哭起来。
      哭得累了,就这么枕着芝芳的膝头,任她打散头发,替自己梳头。
      “我今日叫他了。”后生轻声道。
      芝芳一顿,终于明白了为何今夜他如此反常,又哭又笑。
      “我只叫了一声,不敢再叫了。”后生想了想,补上一句,“以后也不会了。”
      “这是为何?”芝芳不解。
      “他终究是我心里的伤疤,还是不揭开了吧。”
      “可先生,老翁,他或许还期待着。”一时间,芝芳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徐广了。
      “娘亲和我期待了这么多年,期待得太久,便没了期待。”后生说完,换了一个姿势,紧紧握住芝芳的手,闭上了眼睛,将两滴眼泪关在了眼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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