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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君子于役,不知其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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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这片麦田,后头有许多茅草屋,靠山而建,毗邻成村,后生的家便在其中。
正是罢耕归家时辰,村民们或扛着锄头,或担着薪柴,面露惫色,慢悠悠地往家走。及至家门,便有妇人将丈夫手中物什接过,夫妇俩相携入屋,再有一二稚子相迎,欢笑着给爹爹看今日新得的把戏。
徐广看得羡慕,这样的日子是自己可盼不可得的。
忽而,一阵不同寻常的歌声飘入耳中: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循声看去,一位年老的妇人坐在门口,屋内既无炊烟,也未点灯,只她一人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山丘吟唱着,歌声凉薄,却透着浓浓的忧思。
男子见徐广停了脚步,看向那妇人孤寂的背影,叹道:“阿冬嫂在等她的夫君,自我记事起,她便是这副模样,邻居们说,她新婚当夜,夫君就被抓壮丁上了前线,她日日在此守候,至今已逾二十年。”
徐广算了算日期,问道:“可是‘骊山之乱’?”
“差不离,方圆百里内几乎没有与老翁年纪相仿的男子,就是为着这战事。”
“幽王宠妖妃,为博美人一笑烽火戏诸侯,废黜了申后母子,改立褒姒母子。申侯联合犬戎攻城,他终作茧自缚,被诛于骊山之下,可怜诸多臣民百姓遭此战火,家破人亡。”徐广愤愤道。
“听我娘说,不止战事,还有地震和大旱。”男子顿了顿,“我爹也是那年……”
徐广没有多问,毕竟涉及家事,难免他会伤心,岔开话题道:“还未问公子怎么称呼?”
“老翁唤我后生便是。”
“后生?”
“我娘说我生得迟了,都没能让我爹见上一面。”说完这话,两人都不再开口,低头默默走路。
小丫头忽然很兴奋地甩开父亲的手,向前头奔去,后生停住了脚步,指着面前的茅草屋对徐广道:“这便是我家。”
一个年轻的妇人听到声音走了出来,擦擦手上的水,小姑娘扑到娘亲的怀里,拿小脸蛋不住地蹭着。
娘亲在丫头的鼻尖上轻轻一点,问道:“今天跟着爹爹出去,可有顽皮?”
“没有,丫儿很听爹爹的话。”小丫头一本正经道。
“那就好,娘亲做了你爱吃的瓜饼。”女子放下孩子,转头看到夫君携一老翁进屋,略感惊讶,却也没有说什么,领着女儿进了厨房。
徐广打量着,屋子不大,里外三间,屋内既无华丽幔帐,也无漆器摆件,不过几样平常器皿,简单摆放着。地板中央置一张小几,上头摆着三样小菜,两套碗筷。后生邀徐广入座,拾箸用饭。
“这豆腐是自家磨的,您尝尝可好。”后生推荐道。
“不错。我之前吃过的豆腐或清淡或鲜咸,似这般原汁原味的还从未尝过。”
后生笑道:“老翁见笑,小地方的菜,做不出大花样来。”
“就这样很好,留住了豆汁的本味,我之前吃过的豆腐经过百道工序,到嘴里吃的已经不是豆腐,而是其他了。这些还罢了,只有一种做法很特别,取未成型的嫩豆腐,拿牛乳浸过,兑入蜜汁、花浆,还要加一点米酿,伴以时令鲜果。若是夏日吃,还可加入蒸得软糯的莲子、百合,撒上些桃仁碎,再整盏放井里浸过,冰冰凉的,午间用来最是消暑。”
“一道豆腐还有如此讲究,后生受教了。”
徐广又拣了一道煸竹笋尝,道:“夫人好手艺,许久未吃过这样清爽的小菜了。”
后生笑笑,露出两排大白牙,显然,他对自家娘子的手艺很是受用,但也只谦虚道:“乡野小菜,老翁不嫌弃还罢了。”
“非也,非也。”徐广放下箸子摆摆手,“实不相瞒,我也是吃过大席面的,竹笋只收初春新雨过后第一批出土的,不能用锹,只拿手从土里扒出来,不损一丝一毫,剥到只剩笋尖,取十八只嫩芽,拿炖了整半日的老母鸡汤煨过,备好豕腿根肉,须得是三个月的雏豕,切成细丝,在滚水中焯过,最后与那十八只笋芽一道过油、淋汁,方得一道‘十八尖’。如今品来,竟还不如夫人这一道平凡煸竹笋来得爽牙。”
后生听得这一道道繁复的工序,早已目瞪口呆,她娘子隔门听了,也是惊讶万分,暗自忖道:夫君这是领了怎样一位贵胄来家?
后生再次打量眼前这位老翁,衣衫褴褛,胡须满面,哪里看得出骨子里的那份贵气?虽是如此,还是改了称呼,道:“先生好见识,我们这乡野人家听都不曾听闻的。”
“哈哈哈哈。”徐广开怀大笑,“过往俗事,不提也罢。”
女子端了一壶酒,又拿了两只酒樽斟满奉上:“这是自酿的果酒,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还请先生不要见怪。”
徐广接过,低头一闻,问道:“可是新酒?”
“是新酒,去岁秋日里收的野果,因夫君喜好,故酿了几壶,埋在前头的枣树底下,前几日方启出来的。”女子含笑答道。
“清冽芬香,并不醉人,老朽喜欢,有劳夫人了。”徐广直起身子接过酒樽,后生又一次看见了他衣间的玉玖,半个巴掌大,只在上下部分缘边略有镂空花纹,雕刻精细。
“先生谬赞,实不敢当。”
徐广饮尽,女子又为他斟了一樽方才退下。
“先生今夜便在这里歇下,待明日酒醒再赶路不迟。”
“不成不成。”徐广摆摆手,“老朽若歇下,你家夫人和孩儿岂不无处可去?”
后生笑笑:“先生勿忧,内子携女居于侧室,不妨事的。”
喝得尽兴,徐广也不遮不掩,直言道:“不怕公子笑话,哪怕是不喝酒,老朽也无处可去。”
后生为徐广再斟一樽:“先生称后生为‘公子’,实是折煞我了,还是唤我‘后生’吧。看先生谈吐,不像我等粗鄙之人,怎会无家可归?”
“老宅损毁,娘子庙破旧,老朽拖着这残躯,又身无分文,实不知该去往何地。”
后生笑道:“先生见识广,气派大,怎会身无分文?后生唐突,但见先生随身玉玖便是价值连城的。”
“你说这个?”徐广将玉玖拿出,举到后生面前,倒也毫不避讳,“这枚玉玖不值钱的,只是我已佩戴近五十年,舍不得拿去当了。”
后生眯了眼,逗道:“莫不是先生的夫人所赠?”
徐广摇摇头,哈哈大笑,但也不否认:“小时候祖母得了一块黑玉,便命人做了这玉玖给我玩,原本是一对,后来我将其中一枚赠与一名女子,如今只余这一枚,故而珍爱,哪怕是戍边守营行军打仗,也时刻贴身藏着。”有了后生一面陪饮,一面吃菜,徐广喝得高兴,话也多了起来,“也不知为何,一见你就觉得投缘,就想与你多说几句。有一次行军打仗,箭头直刺我胸口,多亏这玉玖拦住了,你看,就是这里,箭头嵌入镂空花纹里,我只生受了半寸,若是没有它,和你吃酒谈笑的可就不是老头子我了。”
后生惊叹:“不曾想,先生竟是位将军?”
“谈不上,不过戍边一将士罢了。”
后生偷眼打量,事实绝非如此,但徐广不多说,他也不继续探底。
说道打仗,徐广叹了口气:“其实不只妇人有昂首期盼夫君归家,营中将士也思念家人得紧,那日我见到阿冬嫂,听她唱的小调,便想起了边关的日子。”徐广放下酒樽,拿起一支箸子轻轻敲击着碗碟,唱道:
“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扬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甫。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扬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与我戍许。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