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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彼黍离离,行迈靡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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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广沿着城墙慢慢踱着,一步一步丈量脚下的土地。走得累了,便停下来靠着墙歇息,厚厚的城墙上结满青苔,既坚硬,又柔软,粗糙的手掌抚过沧桑的青砖,指腹只余凉凉寒意。
王宫旧址还在,宫门上满是斑驳,战火烧过的痕迹还在,地上倒着的几面旌旗已破旧不堪,历来干净整洁的宫街石板路上丢弃着各色物品,被撕扯过的衣衫、穿了底的布鞋、缺了一只耳的酒樽、断了的矛戈……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静静地躺在地上,不知道还要躺多少年。徐广不敢往里走了,外头尚且如此,里头的宫室还不知是何样貌,或有遍地尸骨,或满目疮痍,又或者被一把火烧掉,什么都没剩下,犬戎掳掠后的王宫,除了丛丛野草,不会再有一点生机。
出到街市上,往来叫卖声四下响起,总算有三分旧都该有的热闹。
“终于回来了。”徐广抬头望望天,晴空万里,一如当年模样。
草鞋已经破了,趿拉着,衣衫许久未浆洗,带着一些不讨喜的味道,胡子侵占了大半面庞,或灰或白。徐广往石头上一坐,竟有稚子往他面前放了一个布币,他笑着摇摇头,正准备将这布币交还给她,顺带揉揉那无知的小脸,却见她满面惊慌,径直躲到了父亲身后。
“多谢。”徐广起身朝父女二人一揖,终是没有辜负他们的好意。
城门上的破损已经修补,行人往来,或匆匆,或闲散。一匹快马在飞奔而过,带翻了几处小摊,滚烫的汤水倾倒,溅到徐广和几个路人身上。
“不像话,何人如此猖狂?”徐广不悦。
“嘘,老翁噤声。”连忙有人截住了他的话。
“街市奔马,就不怕伤着人吗?”
待马远去,方有人道:“这年头,能驾马的若非富贵,即是土寇,这些人都是我等招惹不起的,若是伤着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徐广蹙了眉:“就没有巡卫管管吗?”
“老翁是外来的吧?近些年镐京不甚太平,稍年轻力壮些的不是罹难于地震,便是去了战场,哪里还凑得出一支巡卫队守护咱这些粗人?”
是么?镐京好歹是旧都,竟至如此?想当年,自己驾马奔过街市,撞翻了好些行人摊铺,父亲不但不维护,反而命巡卫队将自己捉起来一顿好打,完全不顾及公子身份,从那以后,自己便再也不敢在街市奔马了。
众人见他呆呆的,也不多言语,整衣散去。徐广从回忆中抽出来,捋了捋胡须,往城东二街走去。
迁都以前,紧邻王宫的一街是王室贵胄建府邸的地方,二街是士卿大夫的宅院,三街也多达官贵人,往外方是街铺店面、平凡市井人家。记忆中的二街虽不如一街那般庄静肃穆,也不似三街那般官宦气浓,倒也安静有序,往来少杂人。如今的二街和一般街市并无二样,人群熙熙攘攘,高门大院均已移居,民房商铺立于曾经的水榭楼台之上。
这条路已经走过很多回了,哪怕是闭上眼睛也能走到,只是睁开眼睛看到的却已不复当年样貌。
大门仅剩了个框架,门额的牌匾早已不知去向。徐广小时候最讨厌那一尺多高的门槛了,不晓得被它绊倒过多少回,每次都扬言要劈了它当柴烧,被父亲听到以后往往是一顿好训。如今门口空荡荡的,可能真的被当柴火烧掉了吧。
朝里头看去,门口的百年大树齐腰折断。小妹妹喜欢打秋千,父亲就命人在大树底下挂了个秋千架,一旦得空就亲自带她玩,推她飞,只要听到小女儿的欢笑声,父亲满脸的皱纹就会舒展开来。
几进几出的庭院没有了,只零星建了几间房子,此刻正有人在生火做饭,炊烟袅袅。原来家里的灶火开在后头的偏院,哪里会让大门口的人见到烟火,徐广不禁皱了眉头。
对面的草堆里卧着一只石兽,身上满是青苔,可怜它一向镇守门庭惯了,威风凛凛的,何曾受过这般风吹日晒,此刻眼巴巴地望着曾经的主人,倒成了这须臾时光唯一的见证者。
不看了,不想了,再多就要承受不住了。徐广离开旧宅,信步走到郊外,正是金秋时分,一眼望去,满目都是黄澄澄的,闻到麦香,徐广方觉肚子空空,随手捋一把麦穗,搓了外壳,把麦粒放在嘴里细细嚼着,许是饿得久了,觉得几粒麦子满口香甜,竟是难得的美味。
夕阳渐斜,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一时兴起,对着将尽未尽的余晖吟唱起来: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忽然,徐广觉得有人在拽自己的衣袖,低头望去,却是白日的那个稚子,拉着他怯怯道:“你为何摘我家的麦子?”
徐广楞了一下,笑道:“是老翁失礼了,便给小姑娘一个布币算作粮钱,如何?”说着,将之前她给自己的布币又递还到她小小的掌心中。
“丫儿,不得无礼。”一声斥责传来,小姑娘一惊,手心的布币掉在田埂里,男子弯腰拾起,交到徐广手中,又连忙揖了一礼,“后生教女无方,老翁勿怪。”
“是小老儿唐突了,不怪令爱。”徐广并不接那枚布币。
小女孩躲到父亲身后,默默低头不说话,男子小声问道:“老翁为何忧心?”
徐广看着远方,心中感伤,叹道:“家非家,国之不家,国非国,家之非国。”
男子略微一愣,笑道:“后生唐突了,老翁勿怪。夜色将至,近年不太平,老翁还是尽早家去。”男子微微一礼,领着女儿准备离开,低头间正巧看到徐广腰间的玉玖,眼中一亮,好通透的玉色,像是被墨水染过一般,泛着莹莹亮光。
徐广摆摆手,也笑道:“无妨,无妨。”说罢,低头朝稚子眨眨眼,弯腰间轻轻一动,那玉玖又隐在了衣袂里头。
后生微微一蹙眉,问道:“老翁要往何处去?”
“北边可有座娘子庙?我便往那去。”
“娘子庙破败,四面漏风头顶漏雨的,早已无人居住,老翁要去那里做什么?”后生疑惑。
“这样啊,我还以为……多谢公子相告。”徐广收了半句,也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是地震又是战乱,人都尚且难保,何况是那一动不能动的庙宇呢?不过如同“徐府”一般成为过往罢了。
“老翁若是无处可去,可愿屈尊前往陋室?虽无珍鲜锦被,果腹遮风还是可以的,稍作休憩,待明日一早再赶路不迟。”
后生说得诚恳,徐广本也无处可去,再看这小姑娘着实可爱,便点头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