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棋局》云渐

4、第三章 仿佛有隐情

　　沈老将军与老夫人所居院落的叫阿谁院，倒不是老将军或是老夫人信佛，只是老将军戎马一生，太明白过刚易折的道理，就取了这个院名告诫自己不可将自己太当回事。自己阿谁？不过一普通人。

　　“来了。”老将军正好打了套拳，收了势就见他站在那里。

　　“孙儿来给祖父请安。”沈少安看到老人家精神矍铄，高兴地问候。

　　老将军回身坐下，叫他一起说话。七年不见，自然是狠狠打量了一番，这孩子自小调皮，无论读书习武，都没个长性，偏又聪明懂事，叫人不忍心责怪，就这么纵容到了十七岁；十七岁那年，两个孙儿一起回乡考试，大孙儿早早中了举回京参加会试，这个孩子就差了些，整整七年才挂了个榜尾。现在回来了，比原定日期差了半月之久，还带着一身收拾不干净的狼狈。

　　“路上遇到什么了？”他心疼地问。这可是心头的肉啊。

　　“几个刺客。”父母一向对他这个不大优秀的儿子不怎么在乎，所以没问什么，老爷子眼尖哪怕是更衣之后，还是能看出他身上的不妥。沈少安心中感动，将路上遇袭落水的事说了出来，隐去了那个村子的事情——既然对方卖了自己人情，他也不能恩将仇报。思索了一下，还是将关于天一卫的“猜测”说了出了，只是转成了自己的说法，也不敢提“伏血”，这事若是老爷子知道了恐怕会发疯，而且自己也得先验证了才知道。

　　老将军将拳头越握越紧，及至听到天一卫一事时再忍不住，一拳头砸在石桌上。

　　“我也不知这些人因何追杀？以前还从未接触过朝政。”老爷子跟随先帝南征北战，朝廷暗卫的事情当然知道一些内情，看他如此愤怒，说不定知道的还不少。

　　“欺人太甚！”老爷子怒骂一声，似乎胸腔里慢慢的怒火都要炸裂。好久平息下来，才道：“进了京城他们也不敢做什么，你今后一切都要小心点，叫姚冰来料理你身边的事。”姚冰的父亲是老爷子的亲兵，当年残了一条胳膊，就随一直跟着他。

　　看这安排，老爷子必定知道那么一星半点内情，不过听他叫骂，对方似乎是宿敌。老太爷和皇家是宿敌？这个猜测让他背后一凉。

　　“听说这段时间，朝中也不安稳。”他试探着问道，“大哥……”

　　老将军摆摆手。“天家的安排，你不要管。”

　　“可是……”沈家也脱不开干系。

　　“你大哥在军器监做的不错。一朝天子一朝臣啊。”避开那些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大富贵，安稳走上十几年，比位极人臣更好些，要是再稍有些业绩不叫上位者以为沈家故意藏拙，就是最安稳的保身之道了。

　　“那江家……”他还想追问，毕竟刚刚回家信息匮乏，想自己探听是很难的。而且他直觉江家的事情以后还会翻出风浪来。作为这一代唯二的孩子，又刚刚返家，总不会现在将他打出去，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官家想用江家麻痹朝臣，你知道了又能如何？”老爷子索性给他透了点底，把他彻底堵回去。他刚刚回来，缺少的是信息，少了事情的前后因果，这些提示就算是正确的，也只会把人弄得越来越糊涂。

　　沈少安只能回去。确实，自己一个进士都没考上的学生，知道了又能如何？

　　许是离家太久，沈家的一切都与沈少安太过疏离。一府下人对他都客气恭敬，却是不见什么热情，好似自己是什么客人，不像是家里人；自小带大他的乳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离的府，他竟没有几个自己认识的人；父母那边也没说什么，都是勉力读书之类的话，唯有面对老将军的时候，才有温情可言。

　　七年前他和哥哥回家一起攻读，为得是考取童声、秀才和举人的功名，再回京考进士。只是沈少锐少年才子，接连得中，入了翰林迁了吏部，今日又做到了军器监副使，际遇不算不佳，而自己却是运气和才情都不怎么样，连考两回才勉强挂上乡试的榜尾。他自小读书不出色，父母不怎么喜爱他，一心只望着出息的长子。连着离家多年又有长兄衬托着，也难怪受此冷遇了，下人中已没有他的旧人了也没人注意到。

　　不过好在老爷子把姚冰给了他。说起来姚冰现在也就是十八九岁，还没有滑成老油子，不过胜在他自幼在府中长大，对于沈府比沈少安这个少爷都要熟悉。

　　偶尔爷孙两人在阿谁院切磋切磋武艺，然后喝喝茶说说话，倒是挺不错。

　　“最近在做什么？可别忘了你是回来参加大比的。”

　　“依孙儿看，至少要等到西北大胜朝廷才会腾出手来开恩科，而西北战事焦灼，估计短时间是不会有什么进展的。”

　　“哦？”老将军久不上战场，却还是关心前线战事的，如今这小牛犊开口就说战事不利，他倒有些好奇他怎么得出的结论，“说说看。”

　　沈少安喝了口茶，说起来：“朝廷在先帝时才结束征战，国力损耗现在还未必补了回来，不过好处是现在兵将还都能打仗，未曾疏远战场；而北戎这些年连逢灾荒，勇力也不如以前，所以双方应该是战力齐平的。而大哥在军器监之所以忙碌不已，大概也是战事要求吧。”

　　这小子还没放弃追问江家的事：老将军听他带上军器监，第一反应就是这个。“皇上想用军器的便利再拉一拉优势。这一点很多人都看的出来，只是军器监早就懒成婆姨部了。”他说。

　　“要想军器监能有所建树，缓和战场的困局，自然是件难事，这也可见圣上的用意：沈家失去了好名声才更需要圣心，换做别人不功不过就能坐稳的位置，大哥就需要立下功勋才可以，所以才好榨出大哥的每一分力气。”沈少安徐徐分析。

　　“你大哥在军器监立足也不易，不仅要保证日常军器的产量，还要有所建树，人都瘦了一圈。”两个孙儿他都是心疼的，“刚上任时常挑灯夜读，翻图纸找工人，忙得人也不见，有时病急乱投医还会跑去找你父亲问策，泡在我这里的时候就更多了。”老爷子面上浮出欣赏的笑容。

　　“大哥做事向来出色。”沈少安附和了一句，倒也没什么好嫉妒。出色不是凭空来的，不仅要刻苦努力，被人认定为出色之后，被寄予厚望也会更多，面临的要求也更高。

　　“他都是被你父母逼的！”这一点，老将军和儿子的看法是不同的，他觉得儿子儿媳对孙子的要求太贪婪了些，自己做不到的就拼命往儿子身上堆，他做到了以后想法就更多。

　　沈少安无言以对。大哥自己想上进和父母逼他做出成绩来是不同的。

　　他没有立场说自己的父亲什么，但是对于兄长，他有更深的担忧，大哥一直是对他很好的，小时候求而不得的礼物，奇怪的故事，都是大哥哪里来的。然而没几年他的那些惊奇诡异的爱好就被遏制了，一心一意地读书。父母期望，他不敢辜负。父母喜欢这样的人，天子也喜欢，因为容易收为己用。

　　想到这里他忽然问：“大哥和皇上走的近吗？”或者他有没有对家里隐瞒什么事情？但是后一句他没有问。

　　沈老爷子惊讶于他的思维转得那么快。“最初就是废寝忘食，他也会回来向我求教，自从被皇帝召见过一次后便极少回来与我们探讨了，就是偶尔有问也探听不出他在做什么只是把自己整日整日关在房间里。”

　　听到这话，沈少安已有了几分判断。他大哥是个务实也颇有些谋略的人，但太刚直，不见的是能带着沈家乘风破浪的人，若是卷入什么权谋斗争，于他不是什么好事。但是如果沈少锐对沈家有了隐瞒，那就说明皇帝已经将他收入麾下，预备拿他做什么了。

　　老将军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说话的人，随后又自我安慰：“至少圣上对沈家还是信任的。”毕竟是军备上的事情，臣不密则失身，老爷子也赞同。

　　“不一定是信任沈家。”沈少安却是皱起了眉，“也可能只是信任大哥。”

　　“说！”老将军乍听，这样的质疑，心中顿时警醒。他最初的愿望是，沈家的子孙可以不涉朝局争端只干实务安稳下去就好；知道沈少锐被皇帝拉拢之后他的宽慰就变成了至少沈家被拉拢到了皇帝的手里以为利器，只要不忤逆他，也是安全的。但他没想到这柄利器可以不是沈家，而只是沈少锐。

　　“若无谁的暗示，大哥为什么对家人都可以隐瞒？还有，为什么选择大哥？”果然，沈少安说出了他意料之中的那句话。

　　沈家有什么好让皇上顾忌的？

　　虽然老爷子自己是追随高宗征战的中兴老将，但是出身平凡，功成名就业有侥幸的成分，绝对比不上那些百年将门的根基深厚，光看老爷子封爵“武昌候”这么随意，就知道先帝其实也不算太将他放在心上。但是现在根基浅不代表日后不会深厚，当这些位高权重的将门一个个衰落之后，自然也会轮到沈家。从龙之功会把一个家族带到顶峰，但是从龙之人的死去也会把这份功劳减弱，到时沈老爷子也就是唯一活着的从龙之功了。至少到了太子登基的时候，沈老爷子就是神一般的人物了。

　　作为帝王，希望择取贤能之人为我所用是一定的，但是，让这个贤能之人的家族渐渐壮大到不可控，就不是皇帝的意愿了。皇帝杀功臣的事又不少见。

　　至此沈少安好像想通了皇帝要用江家麻痹朝臣的说法。江家可能是一个障眼法。可能从江家的事情开始，皇帝就已经动了再开始一轮清算的心思了？当江氏灭门的时候大家都有这个想法，但是江氏一案后再没有人受牵连，大家自然也放下了心；可以说，安静的时候越长，权臣们就会越放心。

　　可是他才而立，朝堂也没有发生混乱，甚至在摄政王之后，根本没有人鬼迷了心窍要去掣肘皇帝，皇帝有什么理由看他们不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