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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肆、铃儿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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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般娇小纤细的姑娘抚了抚肩前的银白辫发,殷红丝线缠进里头,搭在苍青宽袖裙裾上头显眼至极;绕于指尖的铃铛铃铃地响,在四下的漆黑中如波纹回荡,层层散开。待乌蒙黑雾散尽,女孩儿眨了本该水灵的眼,一片灰红竟似能吸魂夺魄。
她朝着我的方向眯了眯眸子,一弯黛眉,嘻嘻地笑了声,耳垂上悬挂的银铃又是响;座下是浮于空的青黑铜钟,古旧的字形蜿蜒雕刻,我却不知怎的看得懂了。
第二阵,铃女阵。
足底倏地有了光亮。
我垂头望去,脚下踏的漆黑成了钟顶,古朴带锈,同鞋能磨出沙沙的响来;铜钟之外又是深渊,隐隐露了尖刀银枪的尖端,似乎暗伏着、时时待着我踏错一步,跌落无尽,刺穿皮肉汲走殷血。
那铃女咧大了唇笑着一咬齿眯眼,见着我的反应一副极愉悦的模样,双肩轻轻地颤,抬手向我招了招,似要勾我向她的方向去;对面锒锒铛铛地响,耳上挂的,肩袖系的,颈上绕的,臂上绑的大大小小银铃一声叠过一声地唤。
她顿了顿,复而眉头紧朝中扭曲,似乎是不大满意,手更是绷满了劲,在空中狠狠一抓,好像能撕裂空气一般。
我亦蹙着眉不知所措,双目试探着对上她的殷灰眼瞳,迟疑地弯膝、弓背,手探向铜钟之顶;终是同对面的一如所作地坐在钟上,目视前方。
铃女面上的阴霾刹那间尽数消失,咯咯的笑声敲在铃儿上,满室是星敲之响。她一抬手,深渊之底的长枪倏地破空而上,银光晃晃地折入我的眼,我的牙关不知何时慎然地紧闭了,望着枪上一道垂下编花的红穗竟隐隐有些怅然与似曾相识。
“真没看出陆家小将军竟爱编花儿……”
“…你懂什么……枪穗是枪者的象征,穗在人在……”
耳畔又是不知何人的烦语,仍旧是那般嘈杂,不时有电流而过同耳鸣似的声。
一声碎铃。
猛地转头,两方仍稳稳地对峙着,铃女渐弯了唇朝着我的方向一挥手。铜钟缓缓地移了——像是带起了地动山摇,将上头之人全摔下来。不及惊呼,铃女的身影逐渐模糊,跌落了又是无尽的黑。
“姐。”
无波无澜嗓音冷不防撞断了甚么思绪。
我聚焦半晌瞳光才抬头,面容熟悉的少年人眼底能捕着一丝微不可见的忧绪,他抬起仅空余的一只手抵了抵自己额旁太阳穴的位处,低下头问道:“可是这几月家中无人,身体出了什么差处?”
“……未曾。”我反应不过,只得顺势答道;蓦而心下一缩,望着眼前窜高不少却愈显瘦削的少年惊异,“小汕…!”“是小汕,”他抿了分极淡的笑,“回来陪你们过个年。”
初汕只身前往外省报了军校,瞒着父亲,手续多是我给办的。只是后来事事败露在意外被绑回并打折了腿的初诃身上,父亲虽有不忿,终是抵不过三个孩子统统成日念着向外闯荡的心思,叹一声睁眼闭眼罢了。
初诃的粗线易成小错;初景一个姑娘家漂洋过海更不得安心;可毕竟成了年,我并不十分忧心此二者。旁人常道初汕的性子与我最是相像,不爱开口,做事有条,我却偏偏极挂心他。不愿的事一回也不做,愿意了,又不顾后果。
他弯的唇渐渐平了,原因大致是我一瞬也不断的紧盯。
“阿姐,”他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用层层洁白纱布裹着吊于胸前的左臂,复抬头低声道,“没事…不过是课后练白刃被当了回活靶。”
“莫不是还得谢你没主动将臂伸了去挡?”
他不语。
良久才好似寻着了个好的话题可转,笨拙而生硬:“…姐,你方才在做什么?”
见我不解,他补充道:“我来时便见你低着头朝向红柱站,半晌没有动静。”
我停了步,回头扫一眼。红柱接着长廊,廊后是书屋,正巧能隐约见着风下好似有半个模糊的影子在深院里浮荡。
我张了张口,终是未答,却反问道:“小汕,你可知附近可有甚么地方悬挂着——或悬挂过铃铛?”
许是我不愿答的意思很是明显,初汕一怔,神色间糅了些别的什么探究的情绪在里面,却又并不探寻;他沉吟片刻,答:“三姐的屋门前有一串洋铃铛——她说是风铃,已携了往海外去……”他倏地止了声,恍然地“啊”了声,续道,“我倒差点忘了。七里街的尽头有家铺子,从前是制成衣的,不知哪一年被人买了去,专卖铃铛了,颇讨邻近的姑娘们喜欢。”
“又是七里街……?”
初汕迷茫之色有些明显了,却仍耐心地安静等着我立在原地发愣,思绪许是千帆过,也不发一语。
“小汕……”
他立刻抬了眼,见我只是喃喃又试探着询道:“可要我领阿姐去七里街?”这才理清了脑中丝绕盘旋、一点一点细细接在两端的线。我恍若未闻,揉了揉初汕的乱发,叮嘱过莫要惹父亲生气后,只身出了门。
七里街啊七里街,我怎会不识得路?
朝鬼铺投去一眼望,却不料今日大门竟是紧闭,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于老木上头甚是显而易见,血红的门环好似比平日还要艳上几分。
我并未留步,压下心中意欲探查今日这许多不寻常的疑虑,带风而行。
确是起风了。
眼前是青石板路的尽头,微微湿润的墙角挤了推丛而生的杂草,墙那头升上一枝来,缀着梅。风吹草动,更捕人耳的是后侧方传来的铃儿声。
我愕然,脊骨发寒,牙关启了亦不自知;转过身去提步挪至那最后一间铺前,抬目怔望那大字牌匾——
“是客人啊?”
冷不防一声传来,我向铺内投了目光,只见柜前低头握一支洋钢笔的男人好似恰写完什么,懒洋洋地随口道了一句,待一丝不苟地将纸对折收进一张牛皮纸袋中才不紧不慢地抬头看向外头,捎着礼客的微笑。
我在风摇铃声中踏进铺门,竭力迫使自己不去在意为何门面如此之大的铃铛铺子竟被我一路前来时忽略了个彻底,若非风起一无所觉。
黑匾金字,采铃轩。
扫过一眼,纸袋上只“Name”一栏填了字,洒脱而潦草——
姜采。
我又按了按太阳穴,还是那丝不知缘由的刺痛与莫名而起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