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伍、江水滔天忽一见 ...
-
采铃轩里好似当真采了天下的铃铛。
初景颇为喜爱那样式的铜管风铃坠着碎水晶悬于门槛边侧,如此,亦无怪初汕所述的那般讨姑娘欢喜了。球样中空只塞一珠的银白铃铛大大小小形貌多样便罗列了整排前柜;西洋镀金钟形状铃好似行市并不好,陈放于顶层高处;板箱横着堆了几个,间隙露了些铜绿色来,半见的古朴,隐隐漫了些年岁的陈旧气味。
铺主人扬了扬眉,面上语里无半分殷切之意,倒不似个谋营生的主儿:“当真是稀客……”
“你识得我?”
“不就是…对街古初书院的少主人么,口碑传得远了去了。”他略一顿,浮起一笑,“在下姜采。”
我总觉着这先后间定是有什么不合时宜之处,却又确不了究竟为何,只知许是被掩饰了。我一笑颔首,抬手对向方才他所处之位桌前,摆着三两个形态稍有奇的铃铛:“这是?”姜采一怔,随即道:“不过闲暇随心而制,上不得台面,是故不曾拣来摆售。”
“姜先生甚是奇思。”
“不过是个贩铃人罢了。”他笑,说不清几分真假。
几步上前,稍弯了腰俯向前去凝目而察。倒是一眼瞧不出是铃铛来;□□凿深竟作了朝上一面,里外都抹了殷红,口中侧壁甚至撒了亮朱色的细粉,正对着屋外一束暮阳照来,波光粼粼;横过一弧桥,被拆了半边,焦烂的模样,好似桥木被滚红沸起的江水烫了去,桥下藏着滚珠,铃铃响。
且又是那感觉。
气息从齿缝中推出,我觉着愈发怪了,一切尽该是舒畅的,可却总怕不知哪句话哪个字又猛敲我心头,喘不上气来,许终结在里也未可知。
“常姑娘…”
几近涣散的意识缓缓归流,身侧之人语气试探:“……初姑娘…?”
“姜先生,”我也不知自己为何开口,问之何意,“守了二十年的铃铛,不够洗清余罪孽么。”
姜采愣怔,眼睫也未颤一下,良久方低声道:“自是不够的,否则何必唤我来组这铃女阵呢。”
撕扯了黑絮里头还是乌幕。我理不甚清,一如始时落坐于冰冷的铜钟顶上,等待着下一分白光霎起、点亮面前两人的面容。
姜采好似无所事事地抬手叠折如云白净的袖口,铃女仍在一旁笑。
两人的声叠在一起,似怪而非:“当初头一回见你,你也是这般镇静的,眼瞧着我被守人砸入轮回。”
眼前只余一人了。空空荡荡,不见半分铃女的影儿。
姜采咬着牙笑开,又是熟悉。
我当是不知何谓守人的,也当是不知何唤余罪;他戛然敛容,食指屈起轻扣下颔,双目好似深不可测了,半晌才启声,如铮铮然拨动的古琴弦:“你是记起了……你是谁?”
“初长。”声无波无澜。
“呵,”姜采面色刹那间诡怪起来,好像是被气笑了,冷声道,“不过二十余年,你倒真以为自己名唤初长了。”语罢,顿了顿,复答,“……赶紧给老子想起来!本大爷给那鬼东西看守了四百多年的铃铛,你莫要让我再等了!”
我还未来得及愣怔,座下铜钟剧震,一时尽裂,身子腾空,而后直落向映着锋芒的尖刺之下——
恍惚间竟反缺了惊惧,只混混沌沌地想着这温文的姜先生——怎的性子埋得这样深。
气息平畅,四肢完备,无如心下所想的开膛破肚,身子硌地的疼痛微不足道,想来着实是引人匪夷的轻柔了。
手支地坐起,没有料想中的尘土,木地净洁——该是时常有人清扫罢。
指尖刮过稍显粗糙的地面,无意识地重复着机械动作,目光循视一周,思绪千转。
所处之处该是间木屋,主厅不大,却空荡荡的,只一椅斜落在精雕滑木镂纹桌旁侧——倒是与其间其余甚是不搭。另一侧是外屋台,一扇纸窗微偏了拴扣,透进光来,隐约可见是山林之景。
沉吟片刻,方打算起身一察他处,猛一阵敲击声却抑了我的动作。循声望去,我才注意到花桌抵着的墙边开了条缝,却是甚不易觉,大抵是门了。无一嗓声叫喊,门外敲声愈发猛烈,如暴雨溅珠,一声声敲在我心上;可并非触动,我抬手一抹额,竟有一层湿意。
竟是…紧张吗?
提步而去,步伐缓缓却终有停驻之时;我立于门前,抽开栓锁。
“——你总算开门了!”门外人一声嘹亮,迎面便横过一把湿透的白纸伞,右手一抹面上的水痕,同浸湿一般的小衫袖口一齐往下滴答滑落。未语,那童子模样的小少年却先摆了手:“我就来替雀儿仙还个伞,不进去了,省得湿了屋里的地被风君知晓后禁了来路,他还在点金止呢。——有别的伞没有?风君大人的仙伞果真不是吾等小灵童能用的,一路撑来却仍漏了风似的淋了一身,怕是单有你一人同雀儿仙能使罢。”
我揉揉太阳穴,随手递过墙上绕过木钉挂的淡青油伞,道:“你今儿怎的聒噪得像个炮仗。”
语声一滞。
我不大记得那小童横眉睁眼又叽咕说了什么,也不知他何时关门离去,又独我一人于这空荡处。
什么风君…什么雀儿仙……
留声机咿咿呀呀断断续续地唱着回篇,下意识的答话补了空缺的音。
我恍神来,低头望手中无垢通白的伞,鬼使神差地将伞骨向上推去——
“轰——!”
霎时一声惊雷,紧随劈亮了屋里昏暗周光的冷白电光。
我这才真正意识到的确落了雨了。
屋里密封安稳的顶好似只是空中衍抹了木色一般毫无意义,瓢泼的水向下倾倒,细丝夹杂在骤风中刺入人骨;地面剧烈地晃动,像海啸中的航轮甲板,能以强硬的姿态将人彻底翻倒。
我单膝迫不止地一弯,险些触地,未握伞的手却死死扣着墙沿,撑起半边身子。
“呵。”
有谁轻嘲一声,褪去狂风暴雨。
那人一袭落梅雪色长衫,姿态惬意地靠坐在屋中唯一一把椅上,一声笑,目光微垂着落向重心低矮一截的我身上,却比方才急雨更是森冷:
“终于舍得入境了?比初见时沦落得还要难看啊。”
那人的嗓音七分淡漠,两分嘲意,余下一分怕是他自己也听不出的糅杂。不自觉的威压使生喘不过气,明讽的话语令人无地自容;可他开口一瞬,方才似乎莫名将我的膝往下压去的气力消失了,竟是恍恍惚惚的怀念之感溢散开来;我莞尔,却也不知为何无怒且要弯这一弧,缓缓立直了身子,竟止不住笑了。
这且才是他风君之徒。
抬掌中木牌至眼前,木料的梭痕亦能见得一清二楚,朱色三字倒能读懂了。“请风君责。”我答,颇肃然地复抬首注视那冰雪覆盖下的清仙——可鬼阵中的,莫也不得称作仙人了。
我眼前好似又晃过了甚么过影般的画面,暗淡的,勉强瞧得出色的青石之上卧坐一人,墨发被不耐地撇在旁侧,却又是嫡仙的容。石后靠坐一小童,同样墨黑的发,同她师父一般散披,手中捧了书卷,可认不清蝇头般的字。
那是我。
我将完白的伞收起,生平第二回行了跪拜大礼,呈至风君面前,不卑不亢。
“倒是千年如未转,”他倏地笑了,阴霾散了些许,却仍笼着黑纱的,“你有何错?可道来一闻?”
那是我,风君之徒。
我依然能知晓他眼底的冷硬,却无计可施,只得深埋下头;那并未错怪了我,千年流转,我并不知自己该有何错。
风君又笑一声。
那是我,常无伤。
自深寒石室穿遭而过,与黑铁架排愈行愈远;透过冷甲中隙所见青白面色之生板直伫立,守的是抵风处无时无景;仙人所任,却是魍魉厉鬼。
好似又回了百千个春秋前的日头,并无初氏书院诃景汕,亦无界王远棠同陆小将军;常无伤还是未名的常无伤,不知常皇两家九曲弯折;周遭尽是神魔仙鬼,不凡却又夹着费解的安稳。
漫山粉白桃梨盛遍,澄空如镜,向上仰去竟能望见自己与满山辽景;烟絮之上垂下一两点黑,凝神看去才知那渐近而来的是扛了铁红长柄钺蹲坐在云上的樽旱;一旁金澄面白如纸,雀儿仙指着披甲的人责其吓坏孩子。
“汝分明忘怀不了。”
面前的人不知是何种神色,我只觉那双眼竟比铃女阵无尽的黑还要深些。
他动也未动:“可悔了?”
“不曾。”我答。
眼前的木屋有一瞬间的扭曲,随后成了地狱的边景。
分不清是活着的死人还是死了的活人,溃烂的手直直地向我扑来,带着沸汤烫焦后独有的腐肉烧味,我曾在容陆二人的战场之上见过,如今也千百余年了。
胃里好似比奈何桥下的血水还要翻腾,恐惧却生生抑住了一切肢体动作。
“再答一回。”
“不必。”
黑烟绕成的鬼爪勾向了我的眼。
“汝明知本君非善性。”
“风君从不过激。”我干呕两声,手攀上颈项按了按,定定地注视他的双目,“无有例外。”
风君静默了一瞬。
“罢了。”他挥散了虚景,“徒让你抓了把柄。”
“走吧。”
“不必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