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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叁、入鬼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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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家祖辈的底蕴深得很。
明面上代代相传的书屋经营留下的古籍拓本摹本总因难遇着些不巧而遗失,可父亲道那是先人刻意而为,为的是保全藏了的真正稀珍的古书,在帝王眼皮底下混水摸鱼。
一年多前父亲便放心将书院内院的钥匙传给我,直至如今我也尚未踏进那道尘封多年的门。
我道不明心绪,可总有些偏怪,好似有甚么人抑住了甚么情绪的。
竟有些…不敢?
七里街的鬼铺是扬了名的。
非镇鬼、压鬼;亦非招鬼、请鬼;倒是孩童常聚之处,铺主人是花容月貌的艳色女子,柳眉常翘,墨瞳凝光,总衔一笑轻嗓娓娓道来鬼怪冥魂故事。
可长者是不来的。隔间便是酒家,踉跄交步的醉人竟也从未扑进过铺里,美人在前也罔有此举。
我幼时不爱同小龄孩童玩闹,亦不愿与长辈打交道,每日课尽总独身出了家门,漫天闲逛,直至一日见着了鬼铺的门面。不论昼夜的黯淡屋室,昏黄烛光点缀于前,渐远而去;编式繁复发髻之上是艳染簪花,乍见如唇色指蔻一般如浸鲜血,掌柜的斜倚屋前头,比画舫姑娘还要美,靥笑如墨勾牵魂。
迷了心窍,我竟半分迟疑也无,攥着思绪迈了步。
“小客家,”那女子缓缓转过曲线端庄的脖颈,深色的瞳眸直直地向着我,竟好似要自眉眼到达深渊掠去灵魂。她笑了,一改无声息时那冰冷神色,仿若大片褶了瓣拥在一起的花儿猛地绽开光采:“听故事吗?”
“地狱里的故事。”
于是我便年复一年地时常寻空到这鬼气森森的铺子来,尔来,已十之有七。
可说来也怪,七里街鬼铺是年长之人之禁处,孩子来去匆匆了一从又一从;十四五少年已是难见,我却自七岁孩童之时至如今二十有四,竟入其无阻。
手中提灯明明暗暗地燃着油芯,扶袖的手冷不防被玻璃灯罩烫着,惊回思绪。
我稳了稳心神,抬眼望去,书院内院暗阁道口敞在面前,如墨漆暗。也无怪将其与七里街鬼铺相较了,只少了盈盈挽袖的掌柜女子罢了。
“……你…可知……”
眼前匆匆掠过黑影似的浮字,不成语句;耳畔嗡嗡,像初景从外洋乘轮归来时捎的黑盒收音机刚拨下开关那会儿发得沙沙杂音,好似黑的白的甚么尽数破碎了,散在脑中。
身旁石壁上半悬的烛灯倏地燃起,是殷紫的,被不知何来的风掀得止不住地晃着形,像我没见过的海波,又像藏着咧牙怪诞的笑颜。我低了低头,提灯中那抹橘红何时熄灭了也未可知,只余炭黑的蜡线在暗紫光火中隐约可见。
裹足的布履成了木鞋,踏在石地上一步一响,如指骨弯扣敲击之声,像在招引何人何物近来。
熟悉,也不熟悉。
暗廊的尽头是间石室。铁黑架子纵横凛直,排满了书簿;顶端列了卷卷竹简,充斥古旧沧然。
横在走道间的是一台雕花精细的木桌,铺了张宣纸,空空如也。提灯的手下意识紧了紧,我不知何时屏了息,只望着黄白宣纸上一笔一画地缓缓出现浓墨大字——
第一阵,桌鬼阵。
墨色隐去,宣纸却仍安稳躺着,尖角被风微微一掀一盖。破空之音刹响于死寂之间,室里深遭沉郁暗处急速飞来之物堪堪擦过我额间,一声沉闷起于桌前,裂木三寸,狼毫上笔嵌立桌头稳稳当当。几缕细丝巍巍漫飘,我抬了手,擦尽眉间划口溢出的血。
轰然而起!
方桌宣纸纹丝不动,四侧平整空落之处倏然起一暗格,木块缭乱纷杂地移动、拼散、整合,半小书架沉沉升起立于原面之上,杂乱纷然之物随陈于列,半筒简书滚落摊列;一烛灯静端于木桌稍远一侧,霎时视光大亮。
墨色又起。宣纸右端浮一纵小字,自上而下:“汝之名。”
我静默一息,颇费力地拔起桌前斜立古朽毛笔,轻浸方磨好之砚中墨,扶袖落笔。
“初长。”
太阳穴一刺痛,我下意识闭了眼,再睁罢,“初长”二字已无踪迹。
右侧小字仍无变,一如伊始之时。
还未来得及蹙眉,“乓啷”一声响,犹伴着颤音;我弯下身子伸手轻触,摩挲那磨得平整的桃木小牌,刻三字嵌朱色,小篆。
半晌,复直了脊背。点墨,提笔,弯扁仍可见象形之字跃然纸上,一如那自我生来便附于身的木牌上头所刻。
“常无伤。”
哪里传了声桀笑。
我仍旧绷直了身,抿紧了唇,握笔之指不自觉缩得紧,烛灯明明暗暗的火焰映在半边颊上,温度渐升。
火光倏地灭了,我也不抬手,必是见不着指的;右手毫笔顿消,指掐进掌心,唯有丝丝疼痛是实。
远处一声铃响,是被人吊在指上甩动的银铃,渐渐近来。
上下牙关不自觉地紧咬,排斥着周遭阴冷环境,可背后却仍自脊骨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