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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贰、红梅盛雪踏九州 ...

  •   锋尖的冰凌由屋瓦倒悬而下,许是前夜落水沿边呈线滴下,尚未及地便为逼人寒气催得凝结,好似溶洞里头倒坠的钟乳石;只是钟乳石尖端向着石笋,那冰柱顶儿险险触了苍红梅瓣,暗丝蜿蜒之上盖了层碎冰,散着似由四面八方而来、又似全然不存的微光,仿佛精巧钻面般盛开于隆冬腊月。
      我蹙眉望去,微抬手向前虚作止势,生生抑了面前沿百草芷一途奔上前来那青葱丫头的步。
      “何事惊惶?”
      “长姑娘,前院下人们都在议论,说是二少爷昨晚被老爷连夜从长沙遣回来,还打折了条腿!”
      十五六的面庞尚显年少,面上浮着竭力抑制却又显而易见的急迫神色道明女孩儿涉事未深,她一顿,随即四顾一周,声不由自主地低了,留一丝微颤与惶恐:“前些日子方才助四少爷西往投共,三姑娘渡船外学,如今二少爷被打回了家,这…这可怎生……”“父亲并非无道理之人。”我默然,半晌才答,许有些心不在焉“二弟被押于哪个医院了?”“北坡新公院。”
      叹一声。
      “初长,”身后蓦地响了嗓音,深吸一气若发厉声,却在出口前转了方向,只余陈年旧语中的无可奈何,“父亲只愿你们一生平安。”
      停作端立又并不回首,我颔首,不虑身后人可否知见,踏出红漆贴联之门。
      深绿漆皮的电车响了铛声,扯回思绪,我抿抿唇,耳畔仿佛仍是那不知何时始愈见苍老低哑的声。

      “嘶…别别别啊姐,刚被铁棍敲了十…”青年面上嬉皮的笑未褪,故作惊慌,还煞有介事地伸了只手屈指计数“……十八下!咱爹的手劲儿你晓得吧?”
      “出息。”嗤一声,面色却不改,“人都到长沙了也能给揪回来,小汕可还比你早离家半月。”
      素白病床上的人咧了嘴,好似全然不将长姐的责斥放心上。方才被强制清洗得柔顺的乌黑短发掩了斜歪低垂的半边额,仿佛隐隐透了些暗红痕迹,笼于窗外散进炽光压出的深色阴影下,不清实。初诃无甚在意的模样,只将双手十指交错松扣着搭着下巴,喃喃语道:“……怎么不行呢…逃一次不成两次便是,哪儿来的这么多闲功夫全国的寻我这种不顶事的公子哥。”未尽,又向我眯眼笑了,“姐,你会助我对罢?”
      “自个儿打起点精神注意着。”我答,“我不知许多甚么或革命或党派的事,可你们一行的尽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竟全往一个方向去了,那便不会有坏。出去了便做出些名堂,莫要白搭了煞费苦心。”思虑片刻,复言,“父亲应算是妥协了,家里有我顾着,你且安心……”
      我又蹙了眉,伸手撩开初诃额前的发,望着那条如由黑红躯壳裹着的虫般面目可憎的疤痕:“这是怎么?”
      他抬手怔怔地触了一瞬,速而又满不在乎地随声答道:“刚到长沙的时候过月台给站牌刮了——嘿那玩意儿利得不行,跟刀子似的,喔大概是小爷个子太高了才撞上……”“初诃。”稍显急躁的释语兀然被打断,无垢的空白病房中仅有的一丝喧嚣好像随玻璃窗外拥进的橙亮日光一同褪去,清清冷冷。
      我不再重复,只静待他言。
      “那儿不太平,”初诃声音低了,眼神飘着向了灰蒙蒙的天,“刚出车站,子弹擦的。”
      我确是对这些个血浓于水的人们愿为之赔进大好风华的事业了解实在泛泛。
      父亲非商非官,同近些年愈多踏入国门的外民几乎无有接触,营了家祖辈传下来的古典书屋,甚么都仍保留着历朝历代流转的古色古香。我是长女,抓阄抓了块木牌,似乎只因那木牌年岁久远、刻了三个古时候才书写用的字样,父亲很是欢喜,认定我生来是书门娴女的命。
      可比起之乎者也,我应是更爱瞧人们的呜呼哉、噫吁嚱与“amazing”。
      外文字母的拼读甚至是我背着父亲悄悄学的,不求别的,只为平日遇着人口中念念有词时能知晓其意。
      三妹初景总爱摇头叹我心思难捕。我没甚心思,不过有趣而已。
      收了铺青花油纸的伞,踏入书院。路见的人凝神翻阅印着今日刊号的新刊已然静躺于灰暗偏屋桃木桌上,似是顾虑外头夹了雨的冷风刮伤书页,从左架上搬了厚厚一本清时留下的宫用手簿压着。我心里好笑,孩子就是孩子,好像清书便不必管其如何似的。
      四弟初汕年少有志,今岁不过十六,只身往了西边去,寻他处志同道合的大好青年。前些日子顺手收留的那卖报郎也是个孩子,人心有偏向,我同父亲一般不愿与两派有何牵扯,可只念道三至亲皆一心投向了□□,回过神来便已给他上好了药,悔不得了。
      小少年身板儿单薄,山河破碎风飘絮般的,可伫立瓢泼雨刺间的身子是那样如刀般的直,尽管无色透亮的雨刀冷厉地刮过他裸露在外灰黄的肌肤,淌过脚踝,漫成了一滩又一滩殷红血色,沿脚印子一步又一步,终是于书院口定了,蜿蜒而去。
      少年的模样很是熟悉,似乎一日出行漫步四朝也能见着他大街小巷地蹿,如矫健的飞燕,剪刀似的尾仿佛一剪便能剪了追兵,东弯西拐,爬了青苔的砖墙也能翻过不见踪影。明面上也敢同华服洋户们对着干,报纸也能发出花样来,三天两头犯事儿,可总有人明里暗里助他逃出生天。
      汗黄破布短褂下藏的是正大光明的人。
      灰天蒙蒙亮时书屋木塌上的骨褂已不见了,夜里点的灯不知何时熄灭,屋门一道的血被扫得一干二净,只余折着天光的碎冰铺了个满。一踏,险些滑了步。
      此后便一月不断的,书院里总时时添上新刊,不容谢绝。
      我晃了神,隐约觉着自己想起了个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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