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寻昼》寒山水迢

3、重逢

　　问宫接了赤云，拂袖而去，不过片刻便消失在了月光之下。闻无昼只觉一阵无力感从心底直直地冲上心头，令她心中烦躁非常。

　　当年名满天下的映雪七绝也曾被世人传为佳话，只是到如今，什么也不是了。

　　闻无昼望着问宫消失的方向失神了片刻，收了弩，却见方才被问宫一石子打得个倒栽葱的那具无头男尸早已不知所踪。闻无昼思忖片刻，摸出一个竹哨吹了个曲调，很快尹东川便出现在了她面前。

　　依旧是神色淡淡，“怎么了？”

　　闻无昼扶额，“碰到问宫了。看样子是为了这红门的案子来的，他来了这里必然要去映雪峰祭拜，我不便和他正面相碰，恐怕暂时是不能上山了。”

　　尹东川仍旧毫无波澜，“那你如何打算？”

　　“城中谣言四起，我怕问宫再有所误会，恐怕我得先他们一步找出这红门案的真相。”闻无昼冷静下来，仔细分析道，尹东川不予置否，闻无昼接着道：“我方才俯瞰这古宅之中，甚是奇怪。既是灭门，为何单单魂魄困在这里？尸体去了哪？难不成都在房中？而且看起来，这些魂魄像是毫无神智一般，永远在重复同一个动作。那女子。”闻无昼往东面一指，那浇花的女子将花洒重新灌了水，又在墙根来回走动洒水喂花了，连神态都不曾变过，“已经来回好几次了。”

　　尹东川道：“我听你的吩咐去查看了几间房，只有血迹，没有发现尸体。而且这些魂魄毫无攻击意识，我曾试图与他们交谈，发现他们竟俱都忘却了生前之事。”

　　闻无昼惊愕：“这么一大家子全都失忆了？”

　　尹东川点头。

　　闻无昼心思百转千回，最终找到的突破口还是只有那具无头尸体。魂魄的记忆是无法用任何仙术或者妖术洗去的，唯一的办法只有冥界那个老婆子的一碗汤，喝了孟婆汤，前尘尽忘，再入轮回，生世如此。如果这些人真是失忆，那必定是生前便失了，这么大一个家族一夜之间全都失忆，这未免也太过蹊跷，真有这般厉害的邪灵么？

　　尹东川忽然轻轻碰了碰闻无昼，后者顺着他的眼神找过去，就见庭院里一棵参天古槐树下静默立着一具持剑的玄衣无头男尸。

　　得来全不费工夫。闻无昼踏风而行，闪身至那男尸十步之外，沉道：“尹东川，为我护法。”尹东川闻声而至。

　　右手双指运气，从左手指尖轻轻划过，一颗滚圆的血珠从玉白的肌肤下鼓了出来，闻无昼嘶嘶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左手朝那男尸一指，血珠点入其心口。闻无昼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神识正在被一点一点吸纳入那具无头男尸之中。

　　闻无昼所施这一法术，其实算不得什么法术，只不过是一纸仙鬼契约。所谓仙鬼契约，便是千年之前那场四界大战之后，当任冥主和仙主在洛水之阳签下的契约。

　　仙界有三圣雀一族最善驭术，订下这仙鬼契约之后，这一族人皆可以此契约为引，驭使死尸厉鬼，驭使时长全凭个人功力深浅而定。这契约本是为了控制消灭那些死后抗拒鬼界召唤，遗留人间的凶尸厉鬼，只是后来三圣雀一族式微，现只余一脉残存苟活，行踪飘忽，已然是几百年不曾现世了。

　　除却仙鬼契约，还有一纸在易水寒台签下的妖鬼契约。这妖鬼契约同仙鬼契约一般，也可使妖界中人驭尸降鬼，而这契约，正是保存在妖界嬴鱼一族的手中。

　　闻无昼身为妖界少主，乃是金羽凰一族后裔，本是与仙鬼、妖鬼契约都不沾边的。但与寻常妖族人不同，她的母亲苏轻瑶原是仙界三圣雀一族的大祭司，她承了这一半的三圣雀血脉，契约威力虽然大打折扣，使她无法驭尸收魂，但达成契约、读取尸灵残存记忆还是能够办到的。

　　按理来说，人的记忆都存储于大脑之中，这无头尸没了头，自然也就没了记忆。但有的记忆记在脑子里，有的，却记在心里。所谓铭心刻骨，便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闻无昼闭上眼，眼前却渐渐清明。

　　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双手出现在她眼前，左手压纸，右手正奋笔疾书，耳边狂风作响之中还夹杂着些许呜咽的声音。闻无昼透过这男尸的一双眼睛努力分辨着视野中的一切。

　　她的目光停驻在纸上，纸上内容愈多，眼前却愈发模糊，想来是泪水蒙眼。这男人在哭？

　　“……桃花灼灼，宜室宜家，他年定瓜瓞绵绵，尔昌尔炽。当日之情形，憬然赴目……”

　　“……呜呼痛哉！除吾死外，当无见期！吾又不知何日死，可以见汝；而死后之有知无知，与得见不得见，又卒难明也。然则抱此无涯之憾，天乎人乎！而竟已乎！……”

　　“……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

　　男人一直止不住眼泪，闻无昼只能看清些只言片语，大意是在回忆与某人同度的少年时代多么欢欣，后来有几句出嫁场面的描写，之后言语悲怆，说些什么死后相见的话，最后又自称“阿兄”，想来应该是这人写来祭奠他的妹妹。

　　闻无昼眼前一黑，只听见男人嚎啕大哭的声音。过了不多时，男人放开掩面的双手，闻无昼这才看清，原来眼前竟是一座新起的坟包。墓碑上刻着“沐川红氏女静姝之墓”。

　　“静姝！”男人声嘶力竭地喊叫，无人应他，“是我害了你！我原知父亲所修并非正道，只晓得他要将你嫁去仙族，却不知他用心恶毒，竟是要以尔性命换取修为。为兄痛矣！”

　　好生奇怪，什么叫做以性命换取修为？再者，凡间女子嫁入仙族只能为仆，仙仆之命……能换得什么修为呢？

　　闻无昼百思不得其解，正在这时，闻无昼却眼尖发现男人映在墓碑上的影子，自右上方凸出来一块！身后一阵几乎轻不可闻的声响传入耳中，既然闻无昼能听见，那说明这男人应当也是听见了的，但实在悲痛过度，没有去理会。那凸出来的一块影子越凸越大，最后显现出一个完整的人头来。

　　一个长长的影子渐渐从下方爬起，露出全貌后，竟是一把弯刀！

　　快回头啊！闻无昼心中呐喊，凉意爬上了她的脖子。但男人只顾着哭，毫无防备。手起刀落，男人的头被瞬间斩下，经历了一阵翻滚之后，眼中出现了一具跪着的玄衣尸体，那正是他自己。

　　一个蓝色的影子从他眼中滑过。

　　闻无昼倏地睁开眼，尹东川的背影映入眼帘，她长长吁了一口气。刚一起身，猛地脖子一凉，一柄剑身通体黑亮的长剑架上了她的脖子，与此同时一个清冷的声音自她后方传来，“别动。”

　　闻无昼一僵，只觉得一阵麻木从全身每一个毛孔涌入随着血流汇聚到了心脏处，她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一些零碎片段。

　　尹东川听见声响转过身来，平淡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闻无昼却眼神示意他不要动，自己慢慢转过身去。

　　邵夜。

　　闻无昼依然觉得手脚发麻，即便过去了三百年，她也没有做好再见邵夜的准备。

　　闻无昼细细打量她。面前女子一身雪白华服，材质与问宫身上的锦袍无二，胸口和袖口绣着海龙腾浪纹。月貌花容，冰肌玉骨，柔顺长发随意披散着，隐约可见其中藏着的几根发辫，绝美的一张脸与问宫六七分相似，不过却面无表情，真真是面如雪，肌如霜。

　　三百年了，你还是没怎么变。

　　邵夜目光中不掺杂任何感情，只冷冷凝视着闻无昼，开口依旧是那样清冷：“你们是何人？为何深夜在此走动？”

　　闻无昼霎时再次僵住，她……她竟不记得我了？

　　闻无昼设想过无数次重逢的情景，不管是冷嘲热讽，还是喊打喊杀，她都自信能心平气和的面对。她只是万万没有想到，邵夜会忘了她。闻无昼冷静下来倒是一阵好笑，今天是个什么日子？怎么鬼失忆，人也失忆？

　　最初一阵震惊被强压下去之后，闻无昼脑子飞快转动：“我们主仆二人路过此地，夜色太重，见此宅院高墙深瓦，想进来投宿罢了，不想竟是一处凶宅，还真是走了眼。”

　　说罢，还煞有其事地冲尹东川喊了一句，“尹护卫！快去将门外的行李好生看着，丢了可怎么办！”这是在叫尹东川走，可后者恍若未闻，立在原地，好似脚下生了根一般。

　　邵夜不语，略略扫了一眼尹东川，眼神便再没分出去，声音似乎又冷了几分，“闻无昼。”

　　闻无昼脸一黑，敢情这头龙没失忆？刚才装失忆是存心逗我玩儿呢？怎么过了几百年，这头龙还越发耍起心眼来了？

　　见这金衫女子没有第一时间否认，邵夜心中已然确信了大半。她的确是失忆了，三百年前重伤之后，她忘却了许多事情。只是她听二哥说起过，他们的杀兄仇人闻无昼，手臂上带着一把通体漆黑的劲弩。

　　场面一度僵持。

　　邵夜越发确信，闻无昼却是越发着急，这头龙从不把心事情绪摆在脸上，实在难以对付。就在闻无昼心里算盘打得直响时，房顶上一声小心翼翼地询问打破了僵局，钟鬼从飞檐里探出他那颗半黑半白的脑袋：“二位……”

　　二人凌厉眼神同时刺到钟鬼身上，惊得他全身寒毛耸立，“三殿下……小妖主……”

　　闻无昼眼珠一转，心说这群鬼使回来的真是时候！趁邵夜松懈时立马瞬移闪开到了尹东川身边，将这头冰雕的龙无情的丢给了钟鬼那一干鬼使伺候：“要事在身，先走一步。小师妹，我们改日再叙。”

　　话音未落，二人已消失在了邵夜和钟鬼等一干人眼前。邵夜也并未打算追上去，只是静静凝视着二人消失的地方，目光中看不出丝毫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