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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会议的第三天,组织方没有安排任何会议而是安排了一次旅行。目的地是耶路撒冷。旅行是免费自选的。对于大多数的以色列的参会者来说,耶路撒冷对于他们就像是颐和园对于北京人——是一个随时想去就可以去的地方。他们大都没有参加,只有一些美国人和自小在美国长大的犹太人报了名。当夏鱼看到约瑟登上会议安排的旅行大客车,径直坐到她的身旁时,她感到有点意外。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的。” 夏鱼说。
      “我有二十多年没有去了,再去看看吧。” 约瑟轻轻地说。
      达第登上客车,看到约瑟时露出惊讶的表情,说:“我以为你这辈子再也不会去耶路撒冷了。”
      约瑟没有说话。
      “是啊,这么多年了,过去的就忘了吧。” 达第拍了拍约瑟的肩膀,走到大客车的后部坐下了。
      “忘掉什么?” 夏鱼好奇地问约瑟。
      约瑟没有回答,将头侧向窗外,沉默。
      夏鱼有点尴尬。两人好像还没有熟到可以谈心事的地步。她也把头扭向窗外,窗外的景色立刻就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从特拉维夫到耶路撒冷,大约两个小时的车程,夏鱼却经历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如果说早晨的海滩能够代表特拉维夫的活力,古朴神秘的耶路撒冷老城的城墙就是耶路撒冷的全部。
      在夏鱼的眼里,特拉维夫是青春的,精力充沛的。特拉维夫的城市布局和建筑虽然充满了中东气息,可是这里生活着的大多数是年轻人,因此它的城市风格更倾向于西方——少了些刻板而多了些美国式的活力。特拉维夫的女孩们大多身材健美、纤细,她们那只属于中东女孩的栗色皮肤,配着分明的五官在夏天的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芒,于是她们就有了性感的资本,小短裤加一件小背心便行走在大街上,耳朵下摇曳的硕大的耳环表达着她们的叛逆和性感。
      可是,经过两个小时的车程,当大客车刚刚驶上犹地亚山弯弯曲曲的山间公路时,夏鱼就立刻感到了周围的世界全变了。同样是女孩们的服饰,在几乎摄氏四十度的高温里,这里的女人们用黑色的衣服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得死死的。公路两旁行走的每一个以色列女人都穿着黑色的皮鞋,黑色的长裙,用黑色的头巾裹住头发,仿佛是DNA复制般,让人无法辨别。犹太教的男人们更令夏鱼叹为观止。他们的脸上是密集的胡须,两鬓长长的发辫弯弯曲曲的一直垂到肩头。雪白的长袖衬衣一路扣得严严实实,直到下巴底下。衬衣外面至少有三层外套,面料看上去竟然是厚呢子的。还有些犹太长老们居然戴着黑色的毛皮帽子在太阳下行走。夏鱼不禁敬佩他们对神的信心和决心。在中东漫长的夏季里,他们冒着随时有中暑而死的危险,虔诚地生活在这座圣城之中。
      大客车首先进入的是耶路撒冷的新城,新城是相对于旧城来说的,这里是中东六日战争后以色列夺取耶路撒冷后新建的犹太人居住区。新城看上去有点像一座欧洲的小城市,干净,清爽。街道两旁整齐划一的两三层小别墅被前后的独立花园包围着,大朵大朵的蔷薇花从墙里面探出头来,在微风中轻轻地摇。
      大客车在一堵高大的城墙边停住,导游告诉大家,老城到了,让所有的人下车。夏鱼钻出客车,抬头一看,她立刻知道了,刚才从车窗里瞥见的新城,不是耶路撒冷。
      第一眼的耶路撒冷老城很古老很沧桑。它的这种古老是连在北京都看不到的。北京也是一座老城,有着深厚的历史底蕴。可是经过这么多年的修葺和翻新,北京城里只剩满眼的雄伟壮观、华美精致了。你可以说北京城古老,可是再也找不到它的沧桑了。
      如果说五千年的中华文明传承在中国人的身体上,流淌在他们的血液里,那耶路撒冷的沧桑便镌刻在那巨大的城墙上,隐藏在每一块墙砖之间。浅灰色的城墙斑驳着,俨然矗立。不像是在以色列的任何地方,绿色的植物在这里成了件稀罕物,满眼只剩悲凉的石头,仿佛它只有用这种毫无生机的严肃,才足够宣告它多次被外敌入侵、毁灭的屈辱和悲伤。在这一瓦一砾之间,它的沧桑被定格成耶路撒冷老城的特征,被定格成了永恒。
      耶路撒冷那冷峻的美在第一时间便触动了夏鱼文艺女青年的神经,她的眼底一阵潮热。
      突然一个人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胳膊,在她耳边说:“进城以后,你必须时刻走在我的身后。”
      “为什么?” 她问约瑟。
      “我们要穿过阿拉伯人的居住区,那里……危险。” 约瑟说。从他的神情中,夏鱼知道他是认真的。
      可是只有片刻,她就立刻哈哈大笑起来。
      “我成长的城市里,有很多阿拉伯的留学生。他们是很喜欢到处找女朋友啦,可是他们很友好啊。你这叫种族偏见。” 夏鱼毫不在意地说。
      “我曾经参加过与阿拉伯人的战争,我最好的朋友就是在这里巡逻时,被几个阿拉伯人拖进一条后街,用刀捅死的。” 约瑟的眼里有悲伤的神情,他把眼光放在很远的方向。
      “什么?战争?请问你多大了?为什么我感觉你像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退伍老兵啊?你不要告诉我你今年85岁,只是看上去像三十几而已啊。” 夏鱼半开玩笑地说。
      “那发生在二十多年前。总而言之你一定要走在我身后,不要离开我的视线。我今天本来有个会议的,不放心你到耶路撒冷来才跟来的。别以为这是开玩笑,以色列永远都处于战争之中,战争知道吗?” 约瑟见夏鱼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有点急了。
      夏鱼突然有点明白了。她问:“这就是达第说的让你忘掉的过去?”
      约瑟点点头。眉宇间是想忘而忘不掉的无奈和惆怅。
      夏鱼刚想接话,导游在不远处大叫,让大伙跟他走。夏鱼连忙跟过去,谁知道她的背包被人一把拉住,随后她整个人被拎到约瑟的身后。
      夏鱼刚想抗议,一个男人从她身后超过去,走到她的前面,夏鱼看了他一眼,立刻就不说话了——那人是和他们一车前来的,现在他的身上多了一支AK-47 步枪。
      他们最终的目的地是西墙,犹太人称之为哭墙。要到达那里之前,他们要穿过一条狭长的小街。和约瑟说的一样,这里的居民全部都是阿拉伯人。穿越小街之前,夏鱼他们被告知,他们的旅行团一共有将近四十人,一个保镖不够,还需要两个。他们被安排在道路两边等候保镖的到来。
      达第给大家做安抚工作。“对不起,让大家在太阳底下久等了。可是你们都是从美国……还有从中国来的贵宾,” 达第向夏鱼点头示意,接着说: “你们的任何闪失都是以色列的损失。” 达第拍大家的马屁。
      “如果我死在耶路撒冷,将是我的荣幸。” 一个白发美国老人高声说。他的话引得大家一阵大笑。老人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在来的大客车上,他就坐在夏鱼的前排。他显得很兴奋。他告诉夏鱼,他的父亲活着的时候是一名传教士,毕生的梦想就是能到耶路撒冷。可是始终没有如愿。今天他的到来是圆了他的家族的一个梦。
      “任何人死在耶路撒冷都是一个悲剧。包括耶稣也一样。” 半天不说话的约瑟突然说。老人回头瞪着他。
      夏鱼站在约瑟的背后,她伸手拉了拉约瑟的手,想拦住他让他冷静下来。她知道为什么约瑟会发脾气,可是也没有必要和一个满心欢喜想圆梦的老人争论要不要死在耶路撒冷这个问题。没想到这时约瑟反握住了她的手,紧紧的。他的手心很软,很舒服。有一秒钟她甚至很享受他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的感觉。可是立刻,她的脸就红了。她想挣脱可是又不敢太明显,怕再引起大家的注意。
      “放开我。大家看见了。” 夏鱼在他身后悄悄地说。他们站在一个角落里。就像约瑟刚才说,夏鱼始终站在他的背后,所以夏鱼等于是被约瑟高大的身躯挡在这个小角落里。没有人看见他们。
      约瑟没有看她,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把她的手举到他的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放开了。
      夏鱼的脸红得就像秋天里熟透了的西红柿。
      达第像救星般走了过来。“这里的太阳很毒啊!”达第对夏鱼说。还好他把夏鱼羞红的脸误认为是太阳晒的了。
      达第微笑地看了看约瑟。约瑟没有看他,身子一歪,背靠墙,假装看远处的风景。
      达第指了指约瑟,转头对夏鱼说:“我这个朋友这么多年了,一点都没有变。”
      夏鱼呵呵地笑,不知如何作答。达第接着说:“我和约瑟认识很多年了,一起长大的。我们一起打架,一起追女孩子……”
      “嘿、嘿……” 约瑟瞪着达第。夏鱼大笑。
      达第做了个投降的手势。他接着说:“那个时候的以色列人口比现在少得多,人们都很亲密。我们十五六岁的时候还组了一个乐队,约瑟跟你说过了吗?”夏鱼摇头。
      “我们的乐队叫什么来着,约瑟你记得吗?” 达第说。
      “奥卡。” 约瑟回答说。
      “在希伯来语就是光明的意思。” 达第说。他追忆着那段美好的少年时光,一脸的幸福。
      “我们总被邀请在婚礼和丧礼上表演,很有名的喔!很多女孩子都很仰慕我们的。哈哈哈!” 达第得意地说:“约瑟是贝司手,我是鼓手,我们还有一个最棒的吉他手,他的名字叫夏克。”
      只是一瞬间,达第的神情暗淡下来,他说:“以色列的男孩子一到十八岁就必须入伍当兵。我们乐队所有的男孩子一起参了军。夏克本来想当海军的,可是约瑟不同意。约瑟的枪打得好,是一个天生的狙击手。于是我们一起加入了陆军。”
      “夏克就是那个死在耶路撒冷的士兵?” 夏鱼突然明白了。达第悲伤地点点头。
      “下面的故事我来说吧。” 约瑟在一旁突然说:“那天轮到我和夏克一起巡逻。夏克说在耶路撒冷圣城不能打枪,所以他的枪根本就没有上膛。我们巡逻队有五六个人,走着走着,突然一栋房子的后面响起了枪声,我们走过去查看,可是踢开门,房子里面什么也没有。等我们再回头看,夏克不见了。五分钟以后我们找到夏克时,他已经倒在了血泊里昏死过去了。只有五分钟……”约瑟的声音难过得有点变调了:“他被七八个人围攻,中了二十几刀,每一刀都插在致命的地方。我不应该让他落单的……从那以后我就发誓,我再也不进耶路撒冷了。我主动请求调到最危险的约旦河西岸,我宁愿死也不想再回耶路撒冷了。”
      “你现在不是在这里了吗。过去的就忘了吧。” 达第说。
      约瑟这个时候回头看了夏鱼一眼。夏鱼的心再次怦怦直跳。
      这个让这个男人死都不愿再回来的地方,现在他又回来了。他说他是为了她回来的,推掉了会议,带着对好友之死的愧疚又来了。为什么?难道真的像他刚才说的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全?一股热流直冲向夏鱼的脑门——一种又惊又喜,无法确定的感觉让她无法思考。不知是不是太阳太毒了,夏鱼觉得燥热难忍。
      约瑟转头看看她红红的脸,走到路边,从小贩那里买了两杯桔子水。桔子水是鲜榨的,小贩没有手套,用接钱的手把半个桔子按在榨汁机上,一股混浊的液体流到杯子里,小贩用另一只手抄起几块冰块加到杯子里,又和了些不知名的粉末,用机器封好,插上吸管,递给约瑟。约瑟走回来递给夏鱼一杯。虽然有点担心桔子水的卫生安全问题,夏鱼还是吸了一口,没想到这看上去脏脏的桔子水,喝起来倒是甜甜酸酸、冰冰凉凉的,却又不完全是中国的桔子水的味道,很适合在这酷热的夏天饮用。
      冰凉的桔子水让夏鱼镇定下来。在夏鱼的眼里,阿拉伯人永远是不危险的。她刚刚生下来的时候,皮肤黑黑的,眼睛大大的,鼻子高而翘。她爸爸的同事总是赞美她说:“这个姑娘长得像个巴基斯坦女孩。” 那个年代,长得像巴基斯坦姑娘的中国女孩子绝对是美的。夏鱼还记得上大学的时候,同寝室的同学交了几个留学生朋友。她们寝室和一个留学生寝室结成了友谊寝室,几个人经常凑在一起打扑克,或者背着管理员偷偷地寝室里煮火锅吃。那个留学生寝室里就有两个阿拉伯人,一个是沙特阿拉伯的,另一个是巴勒斯坦人。他们都很友好,除了眼睛喜欢在女孩子身上滴溜地转之外,绝对的讲义气,够哥们。可是在这里,在以色列,在这个赢得了五次中东战争的国度里,夏鱼发现,不光是约瑟,几乎所有的以色列人,提到阿拉伯人时,眼里涌现的不光仇恨,更多的是恐惧。即使在约瑟谈到他最好的朋友的死的时候,他的眼神里也是恐惧大于仇恨。
      “你恨阿拉伯人吗?” 夏鱼问约瑟。
      约瑟没有立刻回答,低头想了想,说:“对于阿拉伯人,以色列人其实是恐惧大于仇恨的。我们时刻生活在他们的包围之中啊。你知道赎罪日战争吗?”
      夏鱼点点头。中学时她的历史永远是班上的第一名。那是一场战争发生在1973年,中国称之为第四次中东战争。那次战争中,以色列受到埃及和叙利亚的左右夹击,险些亡国。
      约瑟说:“赎罪日战争爆发的时候我还不到十岁。那时的以色列可没有现在的繁华和现代。九十年代大批俄罗斯移民以色列才让以色列变得像现在这么热闹,拥有了今天以色列的多样性。那之前的以色列,安息日或是赎罪日一到,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悄无声息。所有的犹太人都不能在这个时候工作,连走路都要减少,甚至猫都要被绳子栓好,不许它满地跑。我永远都记得那一天,1973年10月6日,我和爷爷在满是犹太人的教堂里祷告,可是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来说,这样整天的祷告是沉闷的。我睡着了。爷爷推醒我,让我回家去睡。他说神不会迁怒一个无知的小孩子的。我于是一个人走回家。街道上空荡荡的,一切如死了般寂静。就在这时,四架战斗机从我的头顶呼啸而过,我那时只有八岁,可我知道坏了,打仗了。”
      “是阿拉伯人的飞机吗?” 夏鱼立刻联想到了中学课本里写到的抗日战争中的重庆大轰炸。
      “不,是我们的飞机。在赎罪日发动飞机,对于犹太人来说是违反犹太教义的,是绝对不能接受的——除非是到了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 约瑟说。
      他吸了一口桔子水,接着说:“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懂得害怕了。二十多年过去了,从那空旷的街道上空呼啸而过的战斗机的轰鸣声还时常在我的耳边回荡。”
      夏鱼没有再接着说下去。人的成长环境、经历的不同真的能让人对同一个事物有不同的感受和定义。
      两个实枪核弹的便衣保镖的到来让队伍终于开始穿越小街了。三个保镖的前呼后拥让夏鱼觉得他们不像一个观光团,而像一队在游击队员的保护下急着穿越白区投靠延安的知识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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