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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无名默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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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与冬季的过渡和缓之中让人措手不及,因为一个理科班又坐在一起的关系,林央和陈凌的关系变得越来越亲密,女孩子不是独居动物,她们长长的感应触角会探测到和自己合得来的人,然后找一个舒服的方式彼此相处。林央周末的时候就去陈凌家的面馆帮忙,这让她的生活变得丰富一点,而不是无边无际的对于恐惧的想象和小心翼翼暗恋的困扰。
“央央,你打算考哪个大学?”陈凌趴在自家餐桌前无聊的比划。
“我吗,哪都可以,这个要看成绩的,现在考一本有点悬。”清晨还没有客人,林央整理着桌椅。
“我想离家远远的,最好是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陈凌脑补着,双眼透出光来。
看她状似没睡醒的样子,林央笑着上前蹭蹭她。
“不过确实有点难啦,稳不住学校前二百名,基本跟大城市的名校沾不上什么边了。”刚刚闪现的光芒又黯淡下去。
没事啦,慢慢来,林央拍拍她的肩膀。
“啊,央央几点了,快快,帮我看一下,他是不是快来了?”
“谁?谁要来?时间就在你头顶啊,”林央不解“现在九点半,怎么了?”
“不,不跟你先解释了,我…我先进屋涂个面霜,你帮我收拾一下桌子哈…”说完陈凌抓起椅子上搭的毛巾进了里间,留下林央一脸茫然,半个月没来,这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话音刚落不久,门外走进来一个人,身形清瘦又利落,外面的阳光随他涌进来,有些晃眼,陈妈妈从后厨出来,连忙招呼客人请坐,林央定了睛才认出,原来是教他们理科一班生物课的李老师,李丰原。
分班两个月以来有过课堂接触,林央听闻他是从省城新调来,博士毕业。时间太短还不熟识,大家通过外貌判断都认为他只有二十岁,年轻帅气又知识渊博的年轻老师,课堂上自然吸引了大半注意力,打瞌睡的基本没有。难怪每次轮到他上课前的课间,陈凌都要拿个小镜子照来照去。
给客人取来茶水和纸巾,对方道了谢,看来是没认出她,另一边陈凌吞吞吐吐不出来,毕竟是自己的老师,气氛不免有些紧张。
林央站在柜台旁边,桌上的盆栽掩了面,偷偷注意到他立体无官,眉宇间稚气和成熟气息相混合,清爽的短发,今天不是作为一个老师的休闲着装,这比他平时在课堂上多了几分自然好看。
“你,是我的学生?”等饭间李丰原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侧面。
林央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该死,偷偷看你还要被发现!
“我是的…我叫林央,在一班,正在上您的课。”林央不知道手脚哪里放,索性对着他礼貌深深鞠躬。
“这么紧张干什么?”李丰原见此情景笑了,嘴角露出两个梨涡,“你坐吧,这是你家的餐馆吗?我好像还见过一个小姑娘。”
“她是陈凌,我同桌,这是阿凌家的店,我周末过来玩。”
“哦那很好啊,你们家的面,哦不对,她家的面,真的很好吃,我最近经常过来吃,一顿都不缺的”。李丰原收起笑容,瞪大眼睛像学生汇报一样真切,点着头向她称赞。
说话间餐来了,一份牛肉炒意面,一杯豆浆,是陈凌端上来的,抹完面霜后,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很好闻。
老师站起身接餐,“谢谢,我特别喜欢你家面的味道,跟我在老家吃过的特别像。”
陈凌没听明白老师的夸奖,疑惑地抬头,轻呼了一声“啊”,李丰原眼里依旧荡漾着水波般的笑意,令她一时忘了神,餐盘不知放下。
林央拽拽她衣角,这才慌忙低了头,耳根子红到透明,憋了好久,回应了一句“谢谢”。
“阿凌,你是怎么了?”走回后厨旁边小隔间的过道上,陈凌捂着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如果不是林央镇静,她恐怕也要被身边这只开心的小鸟感染到。
“有那么兴奋吗,你不会忘了他是谁吧?”
“李老师哎,他来我家吃饭,每天都来,连续十四天,太太太…迷人了。”激动的人架不住要跳起来,她几乎忘了旁边伙伴的存在。
“每天上午都来吃面吗?那胃也是够坚强了。”
“不,他每天都还要豆浆养胃呢,他一来,我就把豆浆装的满满的,有时会添杯果汁,都是我亲手榨的”小鸟手舞足蹈地描述,“你说,他刚才说喜欢我家的食物,还是…还是说…那个我?”阿凌问出这一句话,自己也觉得臊的不行。
“哪个你?”林央跟着笑,旋即意识过来,表情无法管理,“什么?他是老师啊,你在想什么?”
“哎呀老师怎么啦,你都没有喜欢的人吗?”
林央思绪瞬时钉住,记忆在两个十七岁的女生之间来回穿梭,她忽然发觉自己并不具备质疑情感发生的基础资格。
从小馆回家,已是黄昏时候,林央扭了扭忙碌整天僵硬的脖颈,像是故意地,慢慢地行走。看见街道两旁林立的商铺和行色匆匆的人们,耳边响起阿凌那句“你都没有喜欢的人吗?”她会觉得生活有一种遥远的期待,若有一天,她能摆脱一切噩梦般的经历,和相爱的人牵手走在回家的路上,或许他们还有了孩子,那时无论如何,她都会拼命爱护她的家,她的人,不再怯懦,而现在,她喜欢的人,她恶心的人,她都无力回应,这感觉像脚下生根的束缚,掏空了骨髓,灵魂虚虚地立着,任人捏摆又等着被救赎,实在是不能好受。
忽然一阵黑影飘过来,几个骑着改装摩托的青年从她身边漂移过来,快速地围绕她转圈,戏谑的口哨声冲向她试图撕裂耳膜,众多热闹的目光从路边行人脸上聚焦过来,林央慌了神,低头挪不动脚步,整个世界变成一团黑影靠她越来越近,拼命清醒,不敢抵抗,她心里隐约知道,尹宇在那群青年里面,她极度害怕起来,胃部翻滚搅动,疼痛一点点随恐惧加重,那些人转了五分钟,兴致尽了,没有停下来,加大马力轰鸣着奔向另一条街道。
聒噪的声音还未散尽,林央捂着心口,透支着所有的力气往前跑,眼前阵阵昏黑,暮色愈浊面色愈白,冷汗从额上渗出蔓延全身,离家还有两个路口,再也无法迈动脚步,手扶着痛处蹲了下来。
疼到难忍时,恍惚晕过去,一双手触到她身体,将她横空抱起,意识里想要反抗,却没有看一眼的力气,如果是濒死之人,还会在乎救你的人是善是恶吗?就不要再顾了。
再醒来,是外婆家自己的房间里,唇很干,嗓子像是被胶水黏住,生生透不进一丝氧气来,房间漆黑一片,应该是深夜,她闭着眼摸索床头柜上的水杯,怎么也摸不到,突然灯开了尹宇冷着脸走进来,林央所有的血气游移涌上喉咙,伴随一股腥甜,几乎是一瞬间睁开眼睛,四周还是无尽的黑暗,她的幻想已经逼真到压不住内心的恐惧,难道是尹宇救她回来的?她真想为何不那时死去,留待人世还要欠他人情。
开了灯,林央睡不下,她从抽屉暗格里里摸出两片安眠药,这是她的宝贝,今晚也不奏效了,清醒着等到了天明。清早外婆见她醒着,高兴地掉下眼泪,嘴里喃喃念着万一出事了我可怎么跟你妈妈交代之类的话,林央摸了摸外婆的手掌安抚她,才得知自己是被人放在门外,那人敲了门却不见踪影,外婆把疼昏了的她抱进屋,找医生上门输液才渐渐缓回来。
知道她住处又不露面的人,林央猜了七八分,偏头阖上了疲惫的眼睛。
深冬,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初雪令人兴奋,落的多了则惯了平常。
又一个雪封的晚自习,回家住的学生大多叫了家长来接,林央担心外婆年迈腿脚不便,承诺跟同学结伴回家。回家路上学生不少,路灯照明条件也可以,林央并不害怕步行晚归。高一时她经常会和程凡同行,后来为了拉远两个人的距离故意回避,她依然能感觉到,有时程凡就走在她的身后,有时他走在不远处的前面,两个人在这种不捅破不说破的气氛里,陪伴彼此走了一年半。
这夜,程凡在她眼前五米之内,不自觉的窝心与温暖令她稳稳地跟着,他们之间隔了好几个不相识的学生,大家一深一浅地通过雪地往家赶,林央看路也看他,仅仅是这个和程凡相处的时间,她都觉得无比珍贵,只要看着他,不要让他感到困扰,也不要让他发现就好了。
离家差一个巷子口,周围几乎没什么人,正欲拐角,林央贴墙行走的身体被人大力捞了去,她惊呼出声,嘴巴立马被一只手紧紧堵上,程凡察觉到不对,回头望,身后一位同学没料到他停下,身体前倾呲溜滑带倒了他,两人摔倒在地上,旁边的人慌忙去扶,混乱中隐去了刚刚暗中发生的一切。程凡站起来,立刻转身往拐角深处走,什么踪迹也没有,他疯了一样狂奔回家。
尹宇把林央塞上摩托,娴熟地稳住车身行驶上路并把女孩死死圈在怀里,林央双手双脚还自由,奋力挣扎扰乱他的方向。
“安静!”尹宇低吼,单手绕过她的脖子稳住身体,一只手控车把似乎无力,再这样下去方向失灵两人都要危险。
尹宇吼了几句还是熄了火,将车子停在一个漆黑的胡同深处,把女孩扶下来,自己在一旁点了只烟眯着眼看她。
林央浑身颤抖,抱着肩膀蹲在地上,暗夜无去路,四周浓厚的黑,除了地上白雪反光的一点点照明,杀死她都没人知道。
“我想看看你,许久不见。”黑暗中猩红的火粒一上一下,像只张牙舞爪的凶器。
林央不答话,他总是有办法让她产生新的惧怕,变着法地折磨她。
“其实没有许久不见,我经常会来你经过的地方看看你,就那么远远看看你,我的心就会舒服很多…”他自顾自地说话,说的很慢,怕林央听不清,烟耗掉了一只,红点被抛了个弧度,落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看见那小子总跟着你,很烦人,他是什么东西!”林央抬头看他,恐惧到失神的目光开始聚焦。
“我还记得,那小子上次把你抱回家,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了?”他的声息慢慢靠过来,散发着淡淡的烟火味,林央只感到胃中犯呕,从还小被他强迫打开性知觉的门闩,只觉得他的一切都散发着腐烂的臭味。
恶心之外还有没想到的是,上次晕倒送她回家的,是程凡。
尹宇用右手捏住她的下巴,一点点收紧:“我想告诉你,不要跟别的男生有什么纠缠,你们要是近一步,我有能力让他痛不欲生!”说罢冰凉的手指压上林央的唇,林央浑身颤抖,用怀里的书包砸他,腿脚并用地踢,他灵活躲闪,抽开手。
“从今天开始你不用讨厌我,我有女朋友了。”
林央停止了动作,双眼蕴着湿意,发狠的红,“是谁?”
“你知道。”对方自嘲般嗤笑,“我不强迫你,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就好。”
“我会告诉他们,你这个…魔鬼!”
“你想比比我们谁失去的多吗?我说过,你乖乖的,我就不招惹你”尹宇转过身向摩托车走去,脚步摩挲雪粒的刺耳声,带起忽明忽灭灿白的光,“走吧,我送你回家。”
林央起身疯狂跑走,不管去哪里,只要能远离,哪里都好。
尹宇蹬上摩托车紧跟着她,头灯随着火力明暗交换,愤怒的独眼兽,在雪地里剖出一条苟延残喘的光线。
跑了不知多久,暗仓栈道有路就进,雪地湿滑,摔倒了爬起来再跑,跑不动了也不能停下,终于听不到厌恶的机器发动声,跪倒在一户居民楼前面,林央大口大口喘着气。
户区大门前小搭棚里的黑狗嗅出细微声响,钻出来癫狂地吠鸣,叫声划破方圆百米的静寂,狗链子被扯出好远,挣着脖子不停朝陌生人袭击,哪怕并不作用,林央跪着的双腿埋在雪中颤抖,手上使了力气,抓起一把雪朝它脸上砸过去,大狗折回前腿后转几步,定定地盯了她三秒不叫,继而疯狂重吠,林央不再搭理,勉强拖起酸痛无力的腿,朝前走去。
大雪天门户闭得紧,穿过不知几条街巷,居然走到阿凌家店铺前,面馆内漆黑一片,陈爸应该在里面睡觉看店。她伫在门前立了一刻,前延台上的雪化成冰水落在她头顶,凉透的发丝迅速黏了一脸。冷清的街道两边有昏黄路灯,对面走过来几个晚归的学生,穿着和她一样的校服,有男有女,说笑打闹,路过她身旁时默了声,瞥上几眼,林央垂头迅速看自己一眼,白蓝色衣衫到处是湿渍,球鞋溅上泥水脏的要命,那些眼光和心里的感觉一样,一个深夜失魂落魄的少女会有什么好事。她微微眯起眼睛,看见一个男孩不断打量自己,饶有兴趣。顿了一分钟,林央跨过门台阶梯,远远地跟在那些男女后面。
街头尽处是间酒吧,将近凌晨,依然从缝隙里溢出灯红酒绿来,那些男女学生猫着腰进了半闭着的卷帘门,林央定了脚步,不知是走是停,想了想,进去又不难,还没见过深夜的红酒,最好轻抿一口就入瘾,也好过每天伪装安好的苦痛。每个表面光明的学校,都存在着或多或少的暗影,多我一个算什么?
人心所向,是个谜题,上一刻还在渴望虚无缥缈的轻盈梦,梦溃堤也真的是悄然无声。
抬脚就要进去,身后有人拉住她的手腕,隔着衣袖的力量不容置喙,惊觉间心一缩,她回头看,是程凡,眉眼里全是急切。
“我们回家。”他拉着她说。
林央挣开他的手:“我不回去!”额前湿发甩上鼻尖,微微刺痛引起酸意。
委屈和固执瞬间涌上来,眼泪都要藏不住,更想扑到他怀里抱住他,然而为何整个人僵硬。
两人侧背而立,僵持着,雪夜静谧无声,只有两只手传达温度和联系,林央在外很久了,身体瑟瑟发抖。程凡脱下自己的羽绒服,裹紧她的周身,双手拥着她向前走,他身上是一件单薄的棕白色毛衣。
“回家好不好,我找了你很久,外婆也在等你,大家很着急。”程凡声音哑然,像被风划破了喉咙,又温暖的像一点即着的烈火。
“你可以走在我前面吗?”
“不行,如果我再看不见你怎么办?”程凡情绪激动。
“那怎么办?”
“你在我前面,我看着你走。”
“我怕我会看不见你。”
程凡不再作声。松开手轻轻脱下林央肩上的书包,把肩带的一边递给她,他握上另一边。
“这样就可以了,你不用看见我,感觉到我就好,我在你身后。”微笑的眼睛对上闪烁的瞳孔,仿佛可以点亮一片星空。
雪面上一双脚印清浅,一双步伐平稳,它们交叠重合,去到同一个地方。抛却所有,这时光甜得芬芳,即便有恶兽环绕,看不清表情,我们依然持存可以为保护彼此付出的所有努力和勇气。
因为那是你,可以出现在我身旁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