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孽缘初生（2） ...
-
林正声再次回到家已经是月余之后。
林央生日宴刚完他就赶活走了，这次归来，曲云蔚一反常态，厨房饭菜早早备好，守在门口接过丈夫手中重物，拿热毛巾让他擦手。林正声淡淡地笑了笑，旋即，颜色慢慢散去。
饭桌上尹宇也在，垂着眼睛不看任何人，气氛压抑，只有林重没头没脑地大口扒饭。看大家默不作声，曲云蔚大笑起来，给林重夹了一块肉，嘱咐他别着急慢点吃。
她给林央夹了块鸡蛋，“我们央央要多点营养啊，还要发育呢...”语气里捎带着讨好的意思，林央疑惑地望了她一眼。
林正声很配合，他夹起了一块青菜，几乎和曲云蔚夹的肉同时放进了尹宇的碗里，
“孩子，多吃点。”林正声说道，但他没有看那男孩，那男孩也根本不给反应。
曲云蔚看见这般互动，笑的更厉害了，林央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
一顿饭结束，林央觉得，妈妈的脸上多了层看不清的东西，让人难受，在她的认知世界里，那些东西不好，她想把那些东西撕掉，然而，她只能看着难受。
日子在林正声的不断离开和归来下交替上演，平淡如常。但妈妈对尹宇的态度，有了更快的变化，近乎溺爱，他要什么，曲云蔚都是首先满足。林央在这样的境况下像个旁人，林重如此更甚。
半年过去，尹宇对这个家渐渐熟悉，期间他逃走过两次，都被曲云蔚找了回来。他开始说话，但不多话。他脾气古怪，多数时候是长久的沉默。林央并没有放下耐心，甚至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执着于消融他的冷漠。
然而在尹宇眼里，这个新家令人作呕，抵触和抗拒慢慢变成潜藏深重的憎恨。不是没有原因。他讨厌曲云蔚，这个让他叫妈的女人，在他还没站稳学会说话的时候，狠心抛弃他，留下他跟着那个商人爸爸，商人一出差十几天，他的温饱从小无人照管。他扒过垃圾，跑过百里外的山村，上树下河打架无所不用其及，只为了能够填饱肚子，他想哭的时候，从来没有一个叫妈妈的人站在面前抹干他的眼泪，如今只等心硬了才来领回他关心他，这一切除了虚情假意并不能让他认可半分。他时至如今都觉得自己有一股恶心的味道，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他更戒备林正声和林重，男人之间的敌意凶猛且直接，对于他这个突如其来的异物，谁都没有放松警惕，暂时捂住戾气而已。
他唯一能感到松快的一个人，是那个小心翼翼对他好的小姑娘，他从来不想承认的，与他同母异父的妹妹，只可惜她偏生站在他头顶云端，干净地像花盆里修剪整齐的滢滢植物，离他一生那么远，这样的人他不仅向往，更想捏碎。
在不安的心里，沉浮着与面庞、年纪不相符的颓唐与恶意。照进现实里，是他无法掌控扭转的陌生感。罪恶弥散，就要到能摸得着的地方。
很快，万众期待的千禧年来了。世纪之交，过年的红光打在人脸上，年幼的林央尚且不能理解二千年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偷偷看了一眼倚在棕红漆皮木沙发上的尹宇，他的身体不似从前那样拘谨僵硬，或是喜庆氛围感染，林央因为他的放松异常兴奋，曲云蔚脸上亦是凝了蜜糖，过了会从里屋拿出一套新衣服，走到尹宇旁边小声劝他试穿，林央笑眯眯地凑过来。
“哥哥，我妈妈买的，你穿嘛！”
男孩对于母亲的声音闻之不动，却偏这一声甜甜的喊，微微侧了头。
晚饭之后，林央无所顾忌地拉起他的衣袖，“我们去看年灯吧，镇上很热闹的，今年肯定更好看。”她希望这个哥哥笑，那样妈妈就高兴，家里的气氛就温暖地多。
“大哥，一起去吧，看年灯。”她轻唤林重。
“不去，我打游戏！”
小镇里平时闲散的人都聚集在这一刻，林央和尹宇在人群里被推着走，她紧紧抓着她的袖筒，生怕他不小心走失。年灯会在桃林镇的镇山台举行，离家不远，是一个半大的山腰。人出奇地越聚越多，林央的手被冲散了几次，慌忙回头，尹宇映着夜灯的眼睛定定的看她，打开了微笑，他知道她在担心自己。林央还是头一次看见他的笑容，风很大，昏暗的路灯下，一股暖流汇进心房，她也第一次知道，人的笑容，有如此挑人的力量。
林央立刻往前走，不敢再回头，心里却在偷笑，笑容抑制不住地延展在通红的小脸上，好像拥有了全世界的成就感。
再一次被冲散分开，是在最大的灯展铺子前面，人们一圈一圈地往最里面挤，林央来来回回地看，也找不到他。急的满头大汗，要钻出人群时，手忽然被拉住，她停住脚步。
“哥，你吓死我了。”尹宇触到了她手心里的汗。
让他喉咙一干的是，他碰到了那道突兀的伤疤。“没事，跟我来。”这次是他在前面，牵着她走。
走出人群，就已经快到了家门口，在阁楼投下的暗影里，他回头看她。
“还疼不疼？”
“啊，什么？”发觉他的眼神停留在刚刚握过的左手手心，林央瞬间把双手缩回背后去，“不疼。”
他仍然盯着看，没有要走的意思。
“真的，一点也不疼。”林央冲他暖暖一笑。
尹宇也笑了，那一刻，林央才知晓千禧年的意义，原来老天给了她礼物，一个很好的哥哥。
跨过新年夜的春节，互相走亲串户必不可少。往年，林正声带着林重和林央拜年，一派欢喜。这年，曲云蔚要林正声带着尹宇。
林正声是个通情达理之人，但看得出来，他不高兴。尹宇闹脾气不去，僵持间，林正声没有多说，带着另两个孩子走了。
回来后，锅灶冷冷的，空气也变得缺乏耐心。
曲云蔚从沙发上坐起来，“为什么对我的孩子不重视？”她死死盯着林正声，音色干薄。
林正声没说话，径自卸下围巾和手套。
“为什么对小宇不重视，就因为不是你的骨肉，你就这幅样子...”曲云蔚情绪失控。
“蔚，你不能那么说，我对谁都是一样的...”林正声忍不住解释。
“一样？是一样的吗，这半年来你看过他几眼，你压根就没想过让他长住下来，眼里心里只有你的小孩，把我们娘俩当什么，我是傻子吗？我为你养两个孩子养了十年，你就不能包容小宇吗？”曲云蔚哭出声来.
林央在卧室看电视，被争吵声引来，不知所措，看到妈妈哭，顿时涌出眼泪。
“妈妈……”林正声看场面失控，慌忙帮女儿擦拭泪水，曲云蔚一下子冲过来，把他推倒在地，抱起女儿跑进偏房，狠狠甩门关上。
偏房灯未开，光线昏暗，角落里尹宇抱腿坐在地上，他听到了争吵声，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曲云蔚抱着林央哭了好久，他淡淡看着，慢慢凑近过来，他的内心很兴奋，脸上的笑容依旧奇怪。
曲云蔚朦胧中看到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把他捞到身边，她抹了把泪水，安抚林央不哭，把林央和尹宇的手放在一起，林央本能的感到不安，她想拿开自己的手，尹宇使了力道，按下了她的手，那力量令她动弹不得。
曲云蔚泪眼婆娑:“小宇，央央，你们才是妈妈的孩子啊，妈妈在这个家里没有什么地位，只有靠你们俩有出息才能好起来，知道吗？”尹宇一脸漠然，曲云蔚没有得到他的回应，有些不甘心，便把林央揽在怀里，语气委屈地简述了当年的事。
原来早年，曲云蔚和林正声经介绍相亲结识，双方家属定下亲事。婚事前不久产生变数，林正声娶了大哥林重的妈妈，一年后生下林重。曲云蔚心灰意冷，跟随一个前来外婆家出差的商人私奔，而后生下尹宇，婚后商人对曲云蔚并不好，曲云蔚去法院申诉离了婚，孩子判给了父亲。同样不幸，林重的妈妈在他两岁的时候出意外离开人世，林正声成了单身。冥冥之中天有注定。那样的情况下，两个际遇不丰的人结成了夫妻，生下了林央。林央十岁，尹宇的爸爸失踪，失去监护人的他被曲云蔚带回家。
这样的细节，是林央懂事后从无数人口中拼凑出来的真相。而在当时，妈妈只是苦口婆心地想让林央相信，爸爸不是她认为的那么好，尹哥哥从小受苦，她要时刻护着尹哥哥。
在这个感情表达并不热切的家庭，争吵之事极少发生。林央懂事但未经事，家中恢复冷静，她觉得一切，还是会很快好起来。然而莫大的希望面前，父母的冷战让她很是失落，她开始思考尹宇的存在，态度从盲目的友好稍稍回落。
春假过后，到了开学那天，曲云蔚要林正声给尹宇办入学手续，林正声很干脆地应了。看到父母和好，林央比任何人都高兴，心情轻快地回了学校。
一切安排妥当，尹宇不见了。
曲云蔚发了疯的寻找，整个下午，都没有进展。
傍晚，林央放学回到家，没有人在。她慌了神。
突然，家里的大门被街坊李利翔的妈妈踹开，利翔妈妈神色怒厉，一只手紧紧圈住儿子，一只手叉着腰踮步走来，林央这才发现，小利翔被人打了，脸上和嘴角淤青不轻，已经肿胀，衣服也被撕开了口子，利翔妈妈怒不可遏，大声叫喊着曲云蔚，林央从正厅出来，被她看见。
“你妈呢，你那个野哥哥呢？我儿子被他打成这样，下手这么狠毒你们是怎么管的？快点让你爸妈出来！”
“阿姨，我妈妈不在家，爸爸哥哥也不在家，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林央的手紧紧攥着衣角，语气颤抖着急。
“阿姨您，您可以先去屋里坐一下吗，拜托等等，我去找找他们好不好？”
利翔妈妈欲言又止，见小女孩脸色茧白，也不好为难，嘴里抱怨着进了客厅。
林央从家中小跑出来，外面人声嘈杂，熙熙攘攘。她走了几条街，问了一些认识的大人，都不见爸妈的踪影。
四处迷茫，林央额上渗出细密汗珠，鞋子上沾染了灰尘，她望见镇子后的竹林，伴着惊急心走了进去。她的希望里，爸妈也许会在这里。
黄昏的林子她来过很多次，和宋园，和其他小伙伴，一起去玩耍，那时林子顶上的天空，总是绘声绘色，时鸟飞过，彩云游移，像干净的油画。林子里小径交错，大人孩子们都喜欢来这里走一走，林正声有时会去散步。
想起从前，林央的心稍稍平静。好久没来这里，竹林静谧许多，一两个行人出来，再望去，已没有人影。想着爸爸，林央很快走了进去。她大声呼叫着爸妈，林子不大，回声依稀，脚步越走越深，暮色随着行迹沉下来。有那么一瞬，林央觉得怕，她回头看了看，镇子里依旧灯火通明，于是她继续往前走。
暮色很快笼罩整个天空，耍赖般将星星都覆盖，又得意地看着失落的孩子寻找爸妈。林央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已经看不太清脚下的路，旁边高高的苇叶从轻易被风吹歪了身体，又轻易地弹回来，打在林央的身上，惊的女孩跳了好远，不知名的虫子环绕着她啾啾地叫，心在黑暗里慢慢被吊起来，要不先回家吧。
她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脚步有些急，初春的傍晚，寒气袭来，她不由抱住了手臂。离林口近了，她仿佛看到闪烁的灯火。心喜之余，平衡不稳，不料一个脚滑，就要跌倒，却，被人紧紧圈在了怀里。林央下意识推开那人，却低估了他的蛮力。她越是挣扎，他越紧拢得厉害。
林央少不更事，慌乱大喊，嗓音撕燎，却无人回应。
她双手不断抓空，燃起了那人的斗志。他几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把林央往竹林偏深处拖了拖，靠在了一颗粗壮的绿竹旁边。
他迫使林央坐下，自己在后面，一只手绕过绿竹紧紧圈住她的身体，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巴，林央腿脚并用，拼命蹬地，想要站起来，他的身体也跟着不断抖动。他一天没吃饭了，控制她需要力气。
他不知过分用力，封住了林央的鼻子。林子空气湿重，气压本就低，僵持间，林央感到一阵阵窒息。
几分钟后，他似乎意识到了她的松动，放缓了手上的力道。
林央挣扎不动了，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太累了，脑子里只剩睡意，眼皮越来越沉重，就这样睡着吧。
那个人没有慌张，他把手完全打开，抱住了没有力气再动的林央，黑暗中隔了万千层纱，他看到的她纯洁无暇。
如果两个人的命运注定不同，又被捆绑在一起，那么，墨能祸水。他只有这么一个念头，使他甘之如饴，在这里待下去。
那一刻，月亮从云层里拨出一丝缝隙，微光打在他脸上，鼻梁英挺，些许像熟悉的人。
小利翔被打的事在曲云蔚的隆重赔礼道歉下结了尾，尹宇被找回来，自始至终没有出面和发声，为何被打也无人可知。那晚，林央昏睡在家门口，曲云蔚发现时也并无大碍。第二天她醒来，已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事，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只是林央潜意识觉得，家里多了一个影子，时时刻刻盯着她，她不舒服，也躲不开。她回头看，那影子便规避了。没有对视的可能，她心里生了恐惧与排斥。
尹宇开始按部就班的读书生活，他变得乖顺，连林正声都觉得这孩子越来越懂事，曲云蔚更是乐开了花，她期望的就是这么一天，她的孩子都在身边，在自己看得到摸得着的地方。就算生活像一潭死水，没有任何趣意和惊喜，为了孩子，也可以勉勉强强过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孽缘初生（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