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阳之央》陈青和

1、孽缘初生（1）

　　林央在桃林镇出生，镇子不大，有山有水，有花有田，妈妈曲云蔚告诉她，这就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爸爸林正声给女儿起名作林央，是希望她能为人中龙凤，倘不若龙凤之才，亦堂堂正正，当立中央，不屈为边缘风光，当然，如果一切都按名字的希冀发展就好了。
　　那时的桃林镇，人人都是邻居，热情可亲，每户都有小院落，恬淡干净。小镇前面是个体户种植的一片片桃树林，每到三四月份吐妍花期，粉嫩花朵顺着一排排树码齐了盛放，飘香十里，景致怡人，镇子后面有片竹林，盛着长了好几年的干竹，也有翠绿的新竹，笔直耸立，无论四季竹叶清香盈鼻，是林央等一众小伙伴们小时候的乐园。夏天的时候，家里的风扇马力不足，林爸就扛上凉席，带着扫帚，手拉着她去竹林寻觅一方好地，将地上枯叶扫尽，铺好凉席，任她玩耍，再满足一个充分的午觉。
　　林央有一个哥哥林重，年长她五岁，淘气的年纪，不爱听话，总偷偷跟在他们身后捣乱。他塞不知名的虫子到林央衣服里，弄脏她喝的水，惹得她大声啼哭，然后偷乐，但是林央不会受气，爸爸视她为珠玉，怎可忍她被粗儿子欺负，每逢此必狠狠教训林重一番，但是妈妈不会，爸爸不在的时候，任凭大哥怎么捉弄她，她告状，妈妈都不会呵斥大哥半句，她觉得在妈妈这里，没有公平。
　　在印象里，爸爸时常在外忙碌，所以小时候林央是个妈妈挂儿，妈妈走哪她就跟哪。但是爸爸妈妈的关系和别人不像，他们之间有很多客气，林央小，但她看得出来，她常去邻近的伙伴宋媛家里玩，宋宋家里的所有成员，都像是被强力胶黏在一起，他们吃饭的时候，宋爸会给宋妈夹菜，然后爸妈再一起把菜夹到宋宋碗里...欢声笑语穿过几条街感染着人心。
　　林央的家里没有这种场面。爸爸难得回来，妈妈从来不会表现得很高兴，或者说上几句开心的话。饭桌上的一家人像是遵循了刻意定下的规矩，过程沉静又漫长。爸爸妈妈很爱林央，但两人的爱各自分开，在平行轨道运行，井然有序，从不出错，所幸林央不是敏感的小孩，林正声的宠爱和曲云蔚的悉心照料让她无忧无虑，天真可人，渐渐成长为人群中活泼耀眼的角色。
　　林央幼时曲云蔚总是发呆有心事，性格沉稳不爱讲话，每当她洗衣服时，林央就爱搬个小小板凳坐在她腿边，这时曲云蔚的话会多起来，她最爱讲林央出生的故事。
　　林央没出生前，林正声不知在生意上得罪了什么人，追债的有，无事生事的也到家里胡作非为。曲云蔚带着肚子里的她四处躲藏，那些人遍布各处，形势严峻。临盆前几日，有一天林爸不在身边，妈妈不小心被认了出来，她挺着大如炉的肚子拔腿就跑，当时心里想的是不能被抓到，如果被抓到，会被围堵要钱，负担不起，若是就地剖产，孩子是死是活，没人会管。
　　妈妈不幸运，她跑不动了，摊倒在地上，闻风追来的一群人围着她，空气都不让进来。不知哪个好心人通知的爸爸，爸爸用当时流行的盒子烟，每人一条暂时打发走了死死围住妈妈的那些人。要生林央之前，爸爸四处拼凑交上了小额欠款，可是还有二批人盯着这个女婴，生下来可以，活下来，也是要钱的。
　　林央生下来当晚就和妈妈一起被紧急转移了阵地，到了远方外婆家暂时避难。外婆家的院子里面花草林林总总，蚊虫和炎热让林央全身肿的像一只煮熟红透了的小河虾，那会儿，曲云蔚每天都哭，她那时候有过残忍念头，孩子如果扛不住离开了这世界，自己也就一块跟着去了……好在后来家境好转，这些旧事才慢慢沉淀。
　　那时候的林妈妈只有在讲这一段过往的时候会用尽脸上声色，时而苦痛，时而甜蜜。
　　“你活下来，实在不易...”曲云蔚笑着跟林央说，眼角泛起弯弯的细纹，很好看。
　　四岁的林央忽然就抱住妈妈的腿，肉肉的胳膊为了圈紧腿肚微微地发着颤，小脸呼呼地蹭着薄薄的裤角，摇头晃脑地说：“妈妈，我长大一定会保护你，不让别人打你，我还要买好多好吃的给你...”
　　曲云蔚笑出了声，她俯下身子用脸蹭蹭林央软糯的头发，表达自己的欣慰。
　　“可是大哥呢，他是怎么出生的呢？”林央好奇是不是每个人都是那样出生的。
　　曲云蔚黏着肥皂泡沫的手忽然停顿，不再说话，她似乎有难言之隐，又好像真的不知道。
　　就在这样还没有洗衣机的旧时光里，搓衣板与衣服摩擦的滋滋声，总引来无限睡意，林央抱着妈妈温暖的腿沉沉睡去好多次，醒来却每每被那双柔软的手抱回到小竹床上。曲云蔚望着女儿的睡颜，满足又沉重，然而她还不甘心，她还有亏欠。只是她不会想到许多年后，她的误解她的行为给林央带来多深的伤害，还是这个甜甜睡去的女儿，仍然紧紧圈住她包容她。
　　时光如隙中驹，一恍六年消逝，适逢千禧这年，被寄予无数希望的人类转折点，林央已经十岁，她的父母兄长安好，有一个朋友宋媛，生活健康富足。
　　林央十岁生日，林正声高兴，就着家里宽裕，为她庆祝了一番，办了生日小宴，同时也意在邀请亲朋好友相聚。林央经过将近十年的成长，温润大方，往来客人交口称赞这个漂亮的小姑娘。林央平时在家活泼闹腾，这会时渐热闹，她自觉收敛起淘气，不然爸妈就该教导她了。
　　想起妈妈，林央这才发现从早晨醒来一直都没见过她。
　　“我妈呢？”
　　林正声正在厨房里忙碌他的拿手好菜，抬头望着女儿，顿了几秒回应，央央，我也不知道，先去玩吧，爸爸在忙。
　　林央和伙伴们在院子里玩的热闹，客人们在客厅聊的开心。大哥林重被爸爸要求着给大家端茶倒水。宋媛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
　　“林央你可真娇气，是你生日又不是你哥过生日，你看你哥都忙的没空搭理我们了！”
　　林央抬眼直直望着她，不解，忽然想起什么反驳道：“我没有娇气啊，我爸说哥长大了，要多做点事才能成为男子汉的。”
　　“那我可不明白你了，我要是有这么帅气听话的哥哥，我保准把活都干了，只让他陪我玩！”
　　“什么意思呢？”
　　“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呗，好东西不知道珍惜...”
　　“好东西？...”林央顿时觉得头大，不是一起光着屁股长到十岁，她愈发觉得自己不懂宋宋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呢，我胡说的，走去那边玩！”宋媛眼睛余光瞄到林央疑惑看她，赶紧避了话题。
　　林央还是盯着她，像是要盯出黑洞来。
　　“哎呀好啦，我是挺喜欢林重哥的，有什么不行的吗？”宋媛旋即斜眼睨向林央反问，谁的气势都不是盖着玩的。
　　噗嗤一声没忍住，林央手揽上她肩膀，“好好好，都给你，我哥给你，我的哈伦小熊也给你，怎么样？”
　　“当然可以啊，我看中哈伦小熊那么久！”
　　“那好吧，去房间。”两个圆润的小脑袋凑到一起，扎着同样双马尾的长发，去了她们的小世界。
　　临近午时开饭，林央瞄了一眼桌上的食物，那个大蛋糕实在太漂亮了，口水都止不住，爸爸果真是好厨艺，可是为什么妈妈还没有回来，这可是她十岁的生日啊，林央晶亮的眸子有些失神。
　　怅然那刻，大门从外面打开，现出曲云蔚的身影。林央垂下的眼睛瞬间闪出光来，欢喜间她想一下子扑到最熟悉的人怀里，下一秒钟，她停住了。
　　曲云蔚的身后，有个男孩露出半截身子，瘦得厉害，头发又长又乱，脑袋一直别到后面不愿意往前看，腿也倔强的卡在门槛外面，若不是曲云蔚死死抓住他宽阔袖筒里的手臂，他说不定会立刻跑掉。
　　林正声从厨房端出最后一道菜，正撞上这一刻。曲云蔚神情有些慌张，显然这一切没有预兆。林正声定了一下，直到盘子烫了手，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进了客厅。曲云蔚看见林央，却什么话也没有说，脸上沉静的可怕，带着男孩进了卧室，瘦弱的身躯力量并不小，他挣扎，她硬拽，连扯带抱地推搡，最终关上了房门。
　　林央站在院子中间，欢喜沉入心底，变小，不见，寂静无声。她忽然想起刚才玩耍结束时，手脏了，没来的及清洗，水池就在不远处，脚步迟迟挪不动，也无处可去，两只小手不停地轻拍交搓，想弹掉灰尘。在自家的小院里，她有点紧张。
　　格局从那一刻变得迷离，人各怀心事，不敢轻吐。
　　那个男孩在家里住了下来。
　　曲云蔚给他修剪了头发，买了合身的衣服，那张刻意隐藏不愿见人的脸变得白净清晰，浅蓝的牛仔衣穿在他身上像是量身定做般贴合，他身形清瘦，生的好看，嘴唇紧抿，鼻梁英挺，俊郎惹眼，眉目间存着说不清的熟悉味道。
　　曲云蔚让林央叫那男孩哥哥，他比她大三岁。曲云蔚告诉林央：“央央，听妈妈的话，尹哥哥怕生，你一定要多照顾他，帮助他...”林央眨着眼睛无知地顺从。原来他姓尹，叫尹宇。从来没有见过，姓氏也不同，大概是个远方的表亲大哥哥。
　　初来时他从不出门，林央好奇，偷偷打量，不经意撞到他的目光，心里一惊。那眼神倔强又犀利，他不看人便罢，若看就像鹰隼一样双眸紧盯，想要生吞入腹一般，守着自己的阵地。他的面庞隔着远距离望似有淡淡的笑意，细近看却更像是嘲弄。更多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那只年代久远的棕灰色木凳上，缩在角落里，深埋着头部，林央想起以前养过一只受伤的猫，起初到家里，舔伤口也是露着孤独可怜的背影……不管怎样让人难解和胆怯，她始终记得曲云蔚的话语，这应该是怕生的表现吧，要多多开导帮助他 。
　　林央第一次靠近他，是在晚上，双手端了杯温热的开水。她看到他一天没喝水了，不等曲云蔚提醒，自己打了水希望他喝下。
　　尹宇依然撑着呆漠的背影，看着窗外。林央走到他身边，还不及开口，对方警戒的身体一僵，未抬头便伸手挥翻了玻璃水杯，力度有些是非不分的冲撞。林央左手心没有及时脱离，瞬间被碎片割破，鲜红的血涌出来，稍烫的开水溅到两个人袖子上，有些洒到伤口里，林央痛地倒抽一口气。尹宇这才看到是她，恍惚间有些错愕，仍然紧抿着嘴唇不肯说一句话。
　　“对不起，把你的袖子弄湿了。”泪珠已经挂上了眼角，林央低头歉疚。
　　仍旧没有任何回应，他看着她手里滴落的血，慢慢染红一片地。虽然很紧张，而常识里没有任何应对的办法，他也曾经这样流过血，流干了它就不流了。
　　最终林央自己跑开，找妈妈处理了伤口。
　　小孩子的同理心被激起，甚于大人完全拥有可能。尽管第一次接触并不愉快，林央没有放在心里，曲云蔚忙碌的时候，他不愿意做的一切，她都帮他做。林央从来没有这般勤快过，或许在小小的心里，坚持着尽地主之谊的礼貌，恪守着与人为善的良训，或许也只是她估错眼前这个男孩本身的能力。
　　每日清早，低了半头的林央照旧把温热的毛巾拧干递给他擦脸，三餐时不间断的盛饭，拿水，大方分享自己所有的零食物品，在氛围不适的空间里，她还会说些笑话逗他开心……林央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帮他适应不熟悉的生活，用力到像是她在主导这个关怀游戏，并不知这个哥哥，会否渐渐有所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