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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别回头,继续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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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曙光肆意挥洒着让万物生长的力量,客厅里,李孝哲同苏曼相对而坐,从两人的脸色上可以看出他们谈的并不愉快。
“这孩子身上全是伤,你打算什么住手,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苏曼的面色异常的平静,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纹风不动的天空。
早已厌烦别人一套套说辞的李孝哲再次隐忍,他们都认为梦尘身上的伤出自他手,认为他是个不可救药的父亲,这些他都不打算反驳,他清清楚楚的明白自己对儿子的恨意,“今儿大年三十,他得回家过,小艾喜欢家里人聚到一起——”
说起妻子,李孝哲如钢筋般紧绷的背脊放松下来,就连脸部的线条也变得越加的柔和,可这些改变转眼而逝,甚至苏曼都未发觉。
“她死了,你忘了吗,她现在躺在冷冰冰的棺材里,只剩下一堆白骨。”苏曼这番话说的很是残忍,似乎故意要中伤李孝哲似得,毫不留情。
那张黝黑粗糙的脸上爬满复杂的情绪,有什么东西正在撕扯他的面部肌肉,“收回你的话——”他咬紧牙关,眼看就要崩溃了。
“我说错了吗?”苏曼知道自己的话像把锋利的刀插向他心口,这都是他应得的,他活该,活该生不如死。
“她还没——”即便李孝哲想骗自己妻子还未身亡,没有孤零零躺在棺材中,可他还是无法说出那个“死”字,一旦开口,一旦他承认,她便真的死去了。
“醒醒吧,”苏曼高声呵斥,“活下来的是你儿子,你就该好好照顾他,做到父亲的本分,艾米丽不会复活,就算她开眼看到你对他做的一切,她依然会离开你,就当是了为你老婆,好好照顾你儿子吧。”
空气刹那间凝固了,晨光穿透玻璃投射在墙面上,也许起风了,那块四四方方的光影才忽的晃动起来,他盯着那儿,一动不动,好像从那儿能穿回过去似得——他结婚的时候,她是伴娘,她们情同姐妹,形影不离,艾米丽的婚纱是她选的,怀孕时,也是她陪在艾米丽身边,艾米丽同他分居时,她收留了他们母子,请来了最好的律师——可到头来他跟她都失去了各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清醒”——他摇了摇头,他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送走”李孝哲后,苏曼将脸埋在掌心中,那场车祸夺去了艾米丽的命,也夺走了她的愈聪,活下来的这个孩子却是造成车祸的罪魁祸首,她无法原谅。
“他不能留在这儿。”
窗外的天空蓝的一触即碎,苏曼立于窗前,紧抱双臂,整晚没合眼,依然没有睡意,她是怕,若是闭上眼,见到愈聪,她该如何说服自己从梦中醒来。
“你跟他谈了吗?”苏愈恒垂下手,略显失望。
“谈他该怎么当个好父亲。”天大亮后苏曼却嫌阳光太过刺眼,拉上了窗帘,屋子的光线暗下去,她便不必接受儿子质问的眼神。
“他不能回去,那混蛋会打死他。”苏愈恒想再劝说母亲,可效果甚微。
窗帘上有股被太阳暴晒的味道,愈聪很喜欢,每次都要趴在晾晒于院子里的被子上闻半天,院中的积雪清理的太干净,愈聪没法堆雪人——对面的房子贴上了红对联,一年又过去了。
“妈妈也是个普通人,也会无法释怀。”苏曼眼中噙着泪水,满是心碎的眼神,咬着嘴唇,告诉儿子,她没办法收留梦尘,因为见到他就会想起愈聪,就会想起那场本不该发生的惨烈车祸,想起那具小小的尸骨。
沉默蔓延开来,苏愈恒凝视着母亲,伸手将她抱在怀里,他如此善解人意又怎会强人所难。
这世界本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早在两年前死于车祸,苟活于世间的驱壳总有一天会随黑暗而去,梦尘紧靠着墙壁,彷佛那是最后一块能够求生的木板,客厅的声响钻进耳中,像密密麻麻的蚂蚁一路爬向他的心口,眼泪掉落在地,悄无声息,就如同他的存在,毫无必要。
过了一会儿,他感到手臂碰到了温暖的东西,那是温靖安的手,正小心翼翼的触碰他的手腕,“我们走吧。”他小声说。
梦尘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见他哭的那么伤心,温靖安抬起手,擦去他眼角的泪花,指了指窗户。
窗户打开的一瞬间,寒风涌进屋中,雪花跟随其后,片刻不到便融化了,两人一前一后跳到后院中,梦尘起身时拍打掉身上的雪,一双眼泪光闪闪。
温靖安跑在前头,他跟在后头,无所依靠的两个生命从那以后密不可分。
路越来越开阔,铲雪车停靠在路边,行人三三两两走过街头。
头顶的苍穹浩瀚无边,风过无痕,朝阳悬于东方,曙光早已降临。
“该回家了。”
也许他跑的太快,没有见到拐角停着黑色奔驰,没发现父亲正靠在车旁抽烟,当父亲拦腰将他抱起,梦尘甚至忘了叫住温靖安,眼看着他跑远,心中暗暗祈祷——别回头,继续跑,拜托了。
酒是个好东西,麻醉你的神经,将你从无法逃避的痛苦中拯救出来。
自打老婆离开后,李孝哲染上了酒瘾,一旦沾酒便要喝的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他本不该回家,应当回上海,船还需要修理,在春天前,要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才能出海。可过年了,他得回来一趟,探望妻子,帮她扫墓,陪她说说话,看一眼没出息的孽子,至少清楚他是死是活。
家门口冷冷清清,院子中她亲手种下的玫瑰已经枯死,如今倍显凄凉。他启开啤酒瓶的盖子,仰头喝到了底,空空如也的啤酒瓶子堆满桌子,酒精在他胃里火辣辣的燃烧着。
闭上眼睛,李孝哲又回到那个白雪皑皑的路口,一辆车飞速驶来,车里的梦尘挣扎着坐起,从背后掐住艾米丽的脖子,突然间勃然大怒,不停的吼叫,不过才十岁的孩子,发狂起来连大人都无法制止,艾米丽脚踩刹车,试图让梦尘安静下来,在她扭头的一瞬间,一辆卡车迎面而来——
涓涓流淌的血液不断浸染他的驱壳,天空和雪地已经分不出界线,只有血色一直向着远方蔓延,那一刻,他也跟着她一同死去了,只剩下这具充满愤怒的驱壳。
他看见梦尘从车里走下来,将母亲杀死后,竟毫无愧疚。
李孝哲爬起来,带着一生的愤怒朝儿子扑去,扼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撞向地面,他应该和他母亲一起死掉,他将她从自己身边夺走,现在又夺去了她的生命,无法原谅!
死去的人围在他们身旁,母亲、妻子、朋友,他停下手,撇下奄奄一息的儿子,跪在地上痛哭不止——
清晨第一缕光射进屋内,酒瓶碎片在晨曦的照耀下闪着金色的光,接着那摊血渍也被阳光照亮,梦尘闭着眼,平躺在地板上,头发被鲜血染红,脸色发青,一动不动。
嘀嗒嘀嗒——
指针拖动时间前行,缓缓地慢慢地,窗帘随风而动,空气冷峭,花盆里色彩艳丽的假花轻轻摇晃着,好似在摇晃一个触手可及的梦,护士将窗户关严,窗外琐碎的声音消失了,病房又重归平静。
梦尘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他的脸那么苍白,好像轻轻一碰便会破碎,躲在睫毛后面的眼睛紧闭着,呼吸那么轻,几乎细不可闻。细长的手搭在胸前,插着针管,吊瓶里的药水无声的钻进他的身体里。
医生抢救了三个小时,他有幸活了下来。护士取下空药瓶,拔下针头,走出病房,梦尘睁开眼睛,天花板上晃动的影子抓住他的视线,他张开嘴巴,用力呼吸。
病房外,温靖安头抵着膝盖睡了过去,衣服前襟沾满了鲜血,鞋底插进一枚小小的酒瓶碎片,被护士开门的声响惊醒。
苏愈恒跟母亲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两人压低嗓音说着话,只见苏愈恒伸手抹了抹眼泪,被母亲揽入怀里。
冬天的海岸被白雪占领,细软的沙子躲在雪花下,安然过冬,整日翻滚的海浪从不停歇,冰凌挂在栈道的围栏上,远远望去,像一排还未完工的冰灯,黄昏被黑夜催促着早早降临,为冰天雪地涂上一层淡淡的光芒,趁天黑前,闪烁着。
环海公路的另一侧坐落着整排蓝色瓦顶的房子,位于街道尽头的那一栋便是梦尘的家,前院堆满了积雪,无人清扫,客厅冷冷清清,似乎许久都没人来过。
家里少了一些东西,那些属于父亲的东西统统不见了踪影,曾装满酒瓶的玻璃柜空无一物,衣架上放了一年之久的呢大衣不见了,原本堆满文件的书房收拾的干干净净,满是酒气的卧室早已空空如也。
父亲走了,带走了他的一切,却唯独丢下自己,梦尘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父亲宁愿让他死,都不愿带着他一起生活。
他打开衣柜的门,坐到里面,将自己埋进尘埃里,这些年被打断牙齿也决心咽下喉咙的痛苦在五脏六腑里横冲直撞,他感觉自己的皮肤就快被痛苦撞裂,即将要粉身碎骨,被父亲暴打时,他以为那是自己应得的,被父亲辱骂时,他认为是自己做错了事,因为他跟父亲同样憎恨自己。
当痛苦到了极点,整副身躯再也无法承受这般撕心裂肺的折磨,突破最后的防线,疯了一般在他体内蔓延,最终爆发出来,梦尘像痉挛一般声嘶力竭的吼叫,泪水喷涌而出,额头朝板子猛地撞去。
悲怆、愤懑交织着,撕扯着他的内心,久久不息——
也曾以为黑暗将永生相随,举起孱弱的双手向命运投降,在悔恨与愧疚的折磨下输的一塌糊涂,可这世间还有一人陪在他身旁,将他压抑于心的痛楚全看在眼里,光落尽来,黑暗“劫数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