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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兰心所谓莫等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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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众人见二小姐事有不妙,惊慌道:“这是要不好了呀!唐管家快想想法子,救救二小姐啊!倘若明日夫人问起来,我等如何担待的起啊!”
“此番并不是风寒所能致的,她身上定有妖物作祟,若天明之前再不取出,便会被折磨致死。”哲修锁着眉头,望着二小姐叹了口气,掖了掖被角,丫头们泣道:“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要害我家小姐这般辛苦。”
唐管家道:“你们快来找找她身上有什么异物。”
众人拉起帐子,丫头们替她解下里衫,将衣物细细地检查了一遍。除了素日里穿戴之物,只有一个坠着穗子的香囊荷包。有人认得是朱砂之物,翻开来仔细查看,有十几文钱并一个纸包,拆开竟是一道符咒。拿来与唐管家看了,哲修道:“不是此物,这是我白日里与她画的平安符。”丫头们又仔细检查了她的四肢肌肤,果然,发现了颈子后面有几道不知用什么画上去的痕迹,像是什么字,又辨认不清。将这些都临摹下来与哲修看,唐管家说道:“就是此物了!快去煮些姜酒来,用柚叶蘸了把它擦掉就没事事了,快!”当即烧了那道符在碗里,教她们拿去。小丫头便煮了姜酒,用柚叶与她擦拭了。约摸过了半柱香的功夫,便见二小姐面色大好了,安安稳稳的继续睡着,大家都欢喜,总算平安无事。
次日天明,华儿已有退烧的迹象。府里着人去请了大夫来开了方子,煎了药,与她喂过了,直熬到她醒,元顺元姬两个正来看她。
“咦?”华儿坐起身,四处看了看,“唐管家呢?”
元姬应道:“在哥哥那里说话儿呢。怎么一醒来不见得我们两个在这里,倒先问唐管家。”
华儿道:“刚才还听他说什么酒什么的,怎么人不又在这里?”
元顺笑她道:“刚才?这丫头好生奇怪。我两个一直都在你这里,唐管家几时来过?只怕是你发梦吧。”
“……梦……”华儿揉揉脑后,“没有吧……我知道外面在下雨,兰香和他说话,我听得可清楚了。”再看窗外,雨早已经停了。可知是睡了很久,难怪她们会这么说。
“我想出去走走,腿都躺麻了。”说着就要下地。
“快别呀。你烧还没退,现在见不得风的,安心在屋里待着。都玩儿病了,还只惦记着疯。哪儿也不能去!知道么。”元顺说道。
华儿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一条缝,外头虽不免有些萧条,日光却正好。“我只是想见见阳光,换换这一晚上积着的污浊。”
元顺听她这么说,倒也不加劝阻了:“也是,你昨日好歹死里逃生,是该见见阳光。便把那窗子留一扇开着,别太久就是了。”
华儿对着窗外怔怔的出神,支起窗子,却不妨被阳光晃了眼。忽才想起,自问道:“我的小金牌呢……”一边说着一边到处找。
兰香在屋外说道:“二小姐不用找了,你昨日带在身上的物件儿都在唐管家那儿收着呢。怕你起来了找不到,这才发付我来与你说一声儿。”
“哦。”华儿痴痴的答应了一声,若有所思,转眼时元顺和元姬不知何时已走了,问道:“她们呢?”
兰香笑道:“大小姐三小姐啊?早走啦。”
听着兰香那笑,转头望她。水绿边儿的小衫,鹅黄绣花里衬,梳一对结鬟髻,眉眼盈盈,皓齿丹唇。润玉似的纤手一半儿藏在袖里,一半儿袖口荡在风中。只倚在门框外,并不进屋。
华儿打量着,心下却道:“好一个佳人!”
一笑似云开见日,娇花含露。举止余香,行姿绰约若杨柳,袅袅二三里如沐春风。
当下兰香见华儿这样望她,不免羞怯,冲她一笑,便转身走了。
“从前倒不曾细瞧她,这般俊俏。”
独坐在梳妆台前对镜发呆。肉乎乎的脸,挑着一双丹凤眼,挽一个松垮垮的发鬏儿,宽大的睡袍,一副慵懒之态。“怎么会,我就是这个样子么?这么……”不禁有些生气了,扒着镜子左照右照,努力的想找到一个好看的角度,于是就照了很久很久。
不知不觉,窗影渐斜,铜镜里模糊的映出兰香的影像。“二小姐起来到现在这个时辰,还没吃过东西呢。正好赶上饭点儿了,二小姐想吃什么,我去说一声儿。”
抬头看看窗外,果然是不早了。“我还不太饿,你先别去了。”华儿只对着铜镜,也没有转过头来看她。
“只怕是二小姐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兰香笑着走进屋来,这句话倒是引得她回头了。兰香看了看镜子,华儿笑了,起身披了件衣,对她道:“你倒是有趣。”
“看二小姐不像是不饿,更像是有心事。”
华儿看看她,问道:“你原是我二哥屋里掌事的,怎的他这般大方,肯教你来我这里补缺儿?”
“是我自己要来的。”兰香端着白瓷茶壶,慢慢向茶盏中倾注,轻烟从深处腾上来,四处溢散了,也带出了一股芬芳。杯中金黄的茶底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碎叶渣,自然的透出她明亮的面容。
“我和锦绣,紫络这一辈儿的,都和二小姐一样生长在这府里,情谊自是不可言喻的。二小姐这里掌事的和随身的一下子都空了,甭管别人惦不惦着,我是放心不下的。所以才和二公子说了,教我来侍候二小姐,他倒也没有为难。”
华儿品了品这茶,只觉清新奇特。“好茶。是加了什么花,会有这种味道?”
“二小姐当真厉害。这是胎菊,我只放了两朵,味道应该很轻,二小姐一品就知道了。”
“菊,兰——”华儿看向她,“我倒忽然想起了四君子。”华儿道:“你叫兰香,可是姓兰么?”
“是姓兰。但小时候在夫人那里,我本来叫绣兰的。后来到了二公子跟前侍候,他说‘绣’字未免太乏味,就去了‘绣’字,改叫我兰香。”
“依我看‘绣兰’这个名字倒是好的。想来兰花自是质朴高洁,若再着一‘香’字缀后,才叫俗气,岂不是画蛇添足?他只觉得‘绣’字乏味,虽是不甚妙,但哪里明白它的好处……”华儿咳了一声,道:“你进咱们府里时,自家却叫什么?”
“只单名一个‘沚’字。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兰香答道。
“这么个字,你家也应是读书人吧。”
“我家祖上原也是文墨人,只是如今落魄了,便送我来府里做差使。”
华儿思量了一阵子,自言道:“女儿家也就这般卑下……不好不好,兰生于沚,始终无依傍,安能长久?如今你既到了我这里,再叫这名字不好。我看单一个‘兰’字足矣,以后叫你兰儿吧……”忍不住地咳。兰儿只将身边那扇窗子关了,便好了许多,说道:“二小姐久坐窗下,必是受风了,我去煮些姜汤来,你再去躺会儿罢。”
兰儿出去了,华儿回到榻上,帐子半掩着,自忖道:她确是这般伶俐讨人爱。可,终是再无人,能有朱砂那般,与我亲厚无间……许是我多想了罢……
昏昏沉沉又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只听得耳边细细察察的声音,慢慢的听清了,原来是有人在讲话。
“……大少爷那边儿差了人来传话儿说时辰误不得,正等的急呢……”
“知道了。你先去吧,就说不会误事的。哦,对了,把门口的炉子端进来。”
“那——”
“和其他人也都说一声,叫他们都赶紧收拾,二小姐这边儿有我在,快去吧。”
“是。”
那声音透着如山般沉稳坚韧的磁性。华儿还没睁眼,但清楚的知道,那是唐管家的声音。
屋里帐子里都满是药汤的气味,静静弥漫着。她可以感觉到那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很久。
身后又多垫了两个枕头,华儿靠在上面,一匙药汤就送到了嘴里,尝到的竟是甜丝丝的味道。
一匙一匙的甜药汤顺着喉咙落进心里,却越来越心酸,酸到这些药汤刚喝下去,就好像要从眼里涌出来一样。强忍着把这药喝完了,知道他要出去,便再也装不下去了,睁开眼唤道:“唐管家!”
哲修转头看了看她。
“你别走……”
哲修放下药碗,回来坐到床边。华儿眼里的委屈,仿佛就要夺眶而出,哲修伸手替她理了理两鬓的乱发。
“怎么了?”
那么轻,那样温柔的一句问,却像是一把打开监牢的钥匙。一刹那,有罪的,冤枉的,都如洪水决堤般迸涌出来。
“唐管家……”华儿终于扑进他怀里大哭。
哲修捋了捋她的背,华儿哭道:“是我害死了朱砂,害死了宇文公子——要不是我任性,他们根本不会遭此横祸,白白送死。都是因为我!是我,我贪生怕死,我是个胆小鬼!要他们来承担我的错,我——我是个废物……我是个只会拖累人的窝囊废!”
华儿哭嚎着,唐管家却收回肩,两眼望着她。
“是。你是连累了他们。但你怎么能说这种话?难道你不想改变?你还想拖累更多人么?”
华儿被他的话惊住了。唐管家从没有用过这样的语气。一时间无言以对,泪眼汪汪的看着他,唐管家眼中那样坚定的光芒,总能给人安心,给人力量。
“你学了那么久的棋,应该明白,有时候你的一个念头,往往会牵一发而动全身。能救人,也能害人。无论结果如何,这最终都与你自己息息相关。你既然当初决定了这么做,是对是错,都不可以后悔,自己明白就好。再有,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所希望看到的,很多决定也是非你所愿。那就要学会尽早看清,尽量避免。”
看着华儿躲避着他的目光,她一定还是难以释怀啊。唐管家揉揉她的脑袋,华儿啜泣着紧紧抱住他哭道:“可我还是怕,我怕我学不会,我怕连你也——”
看来刚才的话,她都明白了,哲修其实是很欣慰的。
“人各有命。你得先做好自己,才能保护得了身边的人,让那些帮你的,为你付出的人,觉得值得。没事的,慢慢来,我陪你。”
华儿把脸深深地埋进他宽大的袖衫里,闻到了一种芬芳。那是雨后泥土和青草的芬芳,淡淡的。蔓延在鼻息间。脸颊贴在有些粗糙的前襟上,已经被眼泪浸湿了,可心里却不再惶恐,肺腑也好像清凉了许多。
抬起头来,额头正挨着他的下颌,似乎已经不烫了。“你的烧退了。”唐管家说,“今天好好休息,明日咱们就要回文水了。”华儿轻轻点了点头,只觉得身心俱疲。蓦地想起她的那些个物件儿都还在唐管家那里保管着,便问他道:“我的东西都在你那儿么?”
唐管家端来一个小妆奁,打开里面都是她的东西,摆的整整齐齐,一样儿都没少。
“这个是什么?”唐管家拿起那块小金牌问。
“这是我在水里捡到的。”华儿自言自语起来,“……咦?……”脑子里开始一片混乱,零零碎碎的片段都蹦出来。“这好像……不,不对,不能啊……”眼前一闪而过的场景,却是宇文公子往湖里丢石子的情形……不对,他分明丢的不是块石头,是块闪闪发光的东西!难道?这……
自犹疑了一阵,唐管家也被她搅得一头雾水。华儿说:“这个小金牌的确是在山上泉水里捡到的。我做了一个梦,好像也是那个地方,好真实的梦。不过仔细想想,就能分清了。”
“梦?”
“嗯。”
华儿认真的望着他,可话到嘴边却又犹豫了。
“啊,对了,你去看看我养在外面廊下水缸里的那条鱼,这些天下雨都没来得及把它搬进屋来。”
“二小姐,”兰儿进了屋:“姜汤来了。”
唐管家出屋去了,兰儿自服侍她喝了姜汤,华儿望着她的脸,便想起那张面具来。
顺手把那面具拿来仔细地看了看,兰儿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纸卷来交给二小姐。
“这是什么?”华儿问。
“不知道。从这上面掉下来的。”
心中疑惑,展开来看,是一张完整的乐谱,一共记了十二节,记名《雎鸠》。
“这……”心头一酸,乐谱上斑斑泪痕湿。
兰儿见她这般,不敢冒问,只得一旁退下了。华儿看着乐谱呜呜咽咽在房中掩面自泣。
出了房门,兰儿直奔厨下去了。教人好生仔细做了些清淡开胃的饭菜,又亲自煎了二小姐的汤药,用纱细细地滤了,分出来盛在药罐里安置好。去街上买了绣线和香囊回来,里头多着些七里香,穿条络子把它挂在二小姐帐子里,满屋都是那样清远浓郁的芬芳。
“二小姐可好些了么?”兰儿进屋来问她,华儿已收拾了旧物,情绪稳了些,就对她道:“你去厨房看看吧,这时辰吃饭是晚了,只怕他们也没留我一份。有什么吃的就与我端些来,没有就算了。”
“二小姐,头先我问你还不饿,现下想起找吃的了。还好,我下午的时候就给你备好了,教厨房炖了鸽子,熬了稀粥。你饿了我这就端来。”
去了厨房,灶都熄了,揭开竹篾盖儿来看,桌上空荡荡什么也没有。锅里干干净净,连滴水也没剩下。兰儿便从厨房里又出来,见厨房里帮闲的几个小厮们都坐在门后空地上闲说笑,问道:“我今儿下午教你们给二小姐备的饭呢?”
那几个小厮道:“方才大少爷晚归,问厨房有没有留饭,见着有粥和炖鸽,便教都搬去他屋里了。”
“如今还有什么吃的么?”
“没了。”小厮们摇头。
“那就再去熬些粥吧,二小姐正在屋里等着喝呢。”兰儿吩咐道。
“实在是没有了,咱们明日一早就要启程了,今日已经是最后一顿粮了。”
“那——”
心中忿忿,又没奈何。想赶着这个时辰再上集市去买些吃的来,但还没到市里就听见街头锣响,酒食饭店都上门板了。又出了最近的城门,连鱼牙子都回家了。想来想去,不好空手而归,可确实找不到什么吃的。只好弄些能讨她开心的东西回去,不至于教她难过。本想摘些花儿来,走了老远也没个中意的,如今这时节,该败的也都蔫了。左思右想,见着前头一片片荻花,采了好些回府里来。华儿见了,早知是她有心,便也不怪她。只是看着看着,总有不对的地方。
“这是什么?”华儿问。
“我见城外岸边儿上有好些荻花,想着你喜欢,就带回来在屋里摆设也好。”兰儿说。
华儿笑了笑,说道:“却是天晚你分不清,仔细瞧瞧,这哪里是荻花?”
兰儿看了看,也笑道:“倒是我糊涂了,明明是一把大芦苇,我看成荻花。”
安插在细颈瓶里,摆在窗下案上,那影子淡淡的照在墙上。轻飘飘的穗子被风吹的乱摆,白花花落了一桌儿。华儿下了床,去瓶里拿了一支出来,一心都是当日喂鹤那情形。痴痴吟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如梗在喉,心似刀绞。
铺开纸研了墨,一字一句慢慢的写。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兰儿只怕她顶不住饿,出去沏了壶茶,回房见三小姐屋里的小葚端着一盘果子出来,忙叫住道:“你那果子是要端去哪里?”
小葚说:“三小姐今儿早上说要吃,我就拿了一些来,谁知道她只吃了两口,又撂下了。这不,正好我带了去,赶明儿个路上作零嘴吃。”
兰儿道:“你分我一些,明日里闲来无事却能打发口舌。”从荷包里拿了几个铜板出来给她,小葚笑说:“姐姐真是客气了,几个果子值什么,也敢教姐姐坏钱。”收下了钱,便都把果子与了她,自回房去了。兰儿便端了果子进屋,对二小姐说道:“如今实在是没吃的了,我房里还有这些果子,二小姐先垫垫吧。”
华儿饿的发慌,喝了茶吃了几个,眼里便亮了些,耳朵也不响了。兰儿把那剩下的都留在桌儿上,见二小姐好像并无困倦之意,华儿对她道:“把我那盒子里的檀香拿出来点上。”
“二小姐,今日又不是佳节,大晚上,点檀香却做什么?”
华儿说道:“闻惯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的香,香的都只是鼻子,哪一种也比不得檀香,独它能宁神静心。”
兰儿笑说:“二小姐不是难以入睡,只是没想通罢了。”从身边又拿了一个香囊出来给她,华儿见了着实精致,爱不释手。
“这里头放的是七里香,可不是比那香料好闻?二小姐安心睡罢,我们都在呢。”
华儿久久拉着她的手,什么也没说。那双柔顺细腻的手,却有让人定下心来的力量。
“哦对了,朱砂的东西呢?”
兰儿道:“朱砂的衣裳物件儿那些都还在她房里放着呢,我已经收拾过了,一件儿也没丢。二小姐没有吩咐,她的东西,我们不敢动。”
“嗯。”华儿沉默着,“把她的东西,都拿到我这里来吧。明天一起带走。”
“这,只怕,对二小姐多有不便。”兰儿说道。
“我明白的……”华儿叹道,“去拿来吧,不碍事的。我只是,想再好好跟她说说话。”
兰儿去朱砂房里搬了她所有的物件来。只一个小小的木箱子,里面三条旧襦裙,两件薄袄,两件短衫和一双新鞋,几乎没有什么首饰。存钱都放在小妆奁下的抽屉里,三四个金粒子,十几枚铜板,一锭二两的银子。一把木梳,两根木簪,一个绣花荷包,是她平日里装零碎钱用的。除了这些,再没有别的东西。华儿看了,又是难受,又不教兰儿收走,自己默默看了大半晌。想想朱砂早晚服侍在跟前,确是尽心尽力,未尝有半分懈怠,连紫络都有我赏过的玉镯子,我却不曾察觉她这般节俭……
想来愧疚不得释,便把她那里的存钱和衣裳都收好,教人明日一发寄到她家去。听说她家只有她一个叔叔和她那婶子在乡里劳作为生,其他也再无亲人。华儿便从自己囊中又拨了些银子去,与她办场体面的丧事。本想等身子好些再教人去打捞朱砂的尸身送回乡安葬,前后时间实在紧迫,便不能去。只留下了她贴身的荷包和木梳木簪,都与自己的首饰放在一起。
兰儿见她对朱砂尚有情谊,不由得动容。在床边哄她睡了,拉下帐子,替她整理好衣物,出了屋自回房去歇了。
次日天明后,华儿才醒来,急着穿戴了就要收拾行李,见丫头们还没整理好,不免心急。兰儿进了屋来,对她说道:“二小姐不知。唐管家今儿早上才教了人来传话,夫人刚与两位少爷说定,说二小姐身子还没好透,受不起颠簸。教晚一日再走,也好再把府里的事都交代交代。”
华儿总算熄了燃眉火,在屋里闲坐,困意爬又上了头,便脱了行装,进了帐子要睡个回笼。见昨日采回来插在瓶子里的芦苇,一晚上零落了不少细穗,呼的一口气吹过,桌上连片的白穗落雪般扬起,又在空中消失的无影无踪。剩下一支光秃秃的杆来,拿在手中,总想把它照着当日的情景,做成笛子,可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光对着口儿干吹气,没个响的。
“早上的药喝过了么?”
“嗯。”华儿回过头。“我不想再喝那个药了。味道怪怪的。”
“可以不喝了,” 唐管家说,“你也好的差不多了。”
“真的?”
“嗯。”
唐管家把她手里那苇杆拿来开了孔,便成了笛子了。这东西在唐管家手里,仿佛就变得简单而神奇,不再是望洋兴叹的想法。
“你会拿这个做笛子啊?”华儿惊奇道。
“这有什么。”哲修道,“二小姐没种过地,没下过田,当然不会做这种玩意儿。我从前跟着父亲下田,最喜欢做这些东西来玩儿。”
华儿看着眼前这个人,他头一回提起自己的家事。
拿出那张乐谱教他看了,哲修试着吹起来,果然是那支幽婉的曲子。时隔多日,还是如此动人心弦。如梦如幻,虚无世界,又真真切切听到天地轮回,看到众生万相,从生到灭。能听到沉思,能看见长生,使人忘却身心尘缘,而入明空境界。
“真是好曲子。”哲修叹道。“境界空灵,非得道者不能成。”仔细翻覆的看了几遍曲谱,整首吹奏听下来,真是世间独一妙的曲子。
“只是最后两节,和之前似有差异。”华儿听完说道。
“我也觉得,”哲修放下手里的笛子,“这两节的感觉,不如之前那样清净。不过立意并不杂乱,只是好像另有所指,和前面的那种感觉对不上。”
“会不会是后加的?”华儿道,“我倒觉得这两段更符合它《雎鸠》这个名字,读起来也比之前那十节要朗朗上口。要是光有那前十节,这曲子应该就不不能叫《雎鸠》了。”
二人相望了一眼,都沉默着。
“哎?我昨天让你帮我看看我养的那条鱼,怎么就没音儿了呢?”华儿问。
“那条鱼,没了。”哲修说。
“没了……”
“我昨天去看,缸里没有鱼。”哲修问道,“你从哪儿弄的鱼,怎么养着养着还自己飞走了?”
“可能它真是自己飞走的吧……”华儿嘟囔道。“那条鱼本来就很奇怪的。那天是我从树上把它捡回来的,还差点就被厨房炖了,我拿回屋来养在我这边的缸里。前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它走了。醒来就想去看的,姐姐不让我见风,我只好让你去帮我看看,结果你去了也没回来。”
“树上怎么会有鱼啊?”唐管家摸不着头脑。
“这个……”华儿望着他,心中犹豫着。
“我不知道嘛,但是,——唉呀,我又,”华儿急的语无伦次,“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它……唉,好吧我从头跟你说吧——但是,你要保证,不跟别人说哦!任何人都不行。”
“嗯。”哲修点点头。
谁知华儿竟对他说出一件异事来,直教:巫山吹云密意风,沧海石枯柔情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