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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名作雎鸠十二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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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
眼见那接济紫络的人竟是唐管家,这岂不是打华儿的脸!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到底不如他,原来是这么个人,竟是我看走眼了?呵,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明白——”
“二小姐!你坐那么高干嘛?”朱砂在树下唤道。
“你!啊……”
一个头从树上仰面朝天栽下去,摔在墙外巷子里,半日听不见声儿响,朱砂连忙推了门出来看时,华儿连气也没了!
唤也不应,咬也不灵。朱砂早已慌了神,将她拖回园子里,正是无计可施。又不敢声张到夫人那里,他两个兄长倒求之不得。只得先去找了唐管家来,百般救治,自不必说,又使人去报与夫人知道。二小姐直到后半夜里才醒来,甚幸,捡得一条命在。
夫人见华儿已醒了,也便安心了。元顺几个服侍她回去歇了,只有唐管家与华儿屋里的几个丫头还在榻前看护,都不曾离开过半步。华儿打发她们都去睡了,哲修却不出去,华儿的恨意哪里就消了,如何肯让他守在跟前!又不肯与他搭话,恰此时朱砂端着药进屋来了,华儿便道:“哪个教你与我煎药的?”
朱砂一愣:“这。是唐管家啊。”
华儿凑近药碗闻了闻,掩鼻道:“这苦药渣子常日里不都泼在门前喂畜牲,权充作食料与它解饥之用,怎么今日倒把来医我?我可没得那畜牲的饿病。”
哲修接过药碗道:“二小姐且休管畜牲们吃什么,只要能保身健体,就是好东西。”说着要喂她喝药,华儿向后撤了撤头,道:“此等小事,让朱砂来做就好。唐管家持本府诸般家务事宜,须关照到所有人,实为不易。还是早些歇息去吧。”
拿着药匙的手在空中停了半晌,终于还是放下了。屋子里沉闷了很久,哲修也不多话,便起身道:“那我先走了。”
朱砂服侍她喝过药,又继续睡下了,当夜无事。
次日早唐管家来探她,见二小姐尚未醒。正要出去,朱砂打水回来,哲修便将一道平安符交予她替二小姐保管。待她醒来后梳洗了,用过早饭,也无心在府里别处晃荡,教她两个哥哥见了又有的周旋,便在房中读书。然心烦意乱,怎么看得进去?棋盘也放在一边,多日无人手谈,华儿眼瞧着就要难过了。
想来这府里也是处处待不得,不如出去走走。朱砂便将平安符教给华儿:“今儿早上唐管家来过了,让我把这个交给二小姐。”
华儿看了一眼,丢在桌上道:“我不要,你拿去戴吧。”
朱砂劝道:“这是专门为你请的,我拿去看只怕也没什么用。你瞧瞧昨儿那摔的,难不成这一觉起来都忘了?戴上吧。”
华儿不要,朱砂道:“你别闹,这些日府里大丧,连日做法事。哀晦气太重,你又不怎么老实,再不戴上,可仔细出事儿!”
华儿点了点朱砂的脑门:“死丫头,有事也是你咒的。”转身就要走,朱砂问道:“你到哪儿去啊?”
“我出去走走不行啊?”
“你可别去爬高上低的,唐管家吩咐了不教你往高处去。”
华儿转了脸:“唐管家,唐管家。他倒真有本事,能把你们一个个收服的忠贞不二。”
“二小姐,你……”朱砂一时竟语塞。
华儿心下暗道:“原来你也是向着他的,枉我高看了你我之间的情谊。倒也是,他自然是比我待你们更厚,连偷了东西被赶出去的,他都能慷慨解囊!”十分窝火,说道:“罢了,我走了。”
一道走一道冷笑,他这等人,道貌岸然。和我那两个兄长一般人模狗样,只允许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不教我出去,我偏要走!如今这府里连朱砂也说不得话了,倒还不如我舍了这家去!……
漫无目的的迈着步子,可脚下好像有什么在牵引着一样,不由自主的便走了山。那时节风直吹得人禁不住的抖。山前花初败,山后树始凋,蓬草连绵尚未黄,雁过无影犹闻声。山色添了一分萧条。
从山间的小路,沿峭壁而上,并无鸟兽出没,空谷幽静。不多时已行至山巅,天高云淡。许久不曾外出,走了几步,便觉得有些疲乏口渴了。从树荫下转出来,只听见淅淅沥沥仿佛有水声,有依着这声音走了一段,居然发现了一湾泉水。挨着山岩,窄处是泉眼,回了一道弯,阔处少说也有一里来地。显然如一宝镜遗落在此山间。
华儿欣喜,上前看时,还有人正在泉边。悄悄躲在树林里观望了一阵,那人正在岩上静坐炼气。披散着他那一头如沐月色一般的银发,从前都把他们藏在青纱巾里。眼微瞑,口轻闭,面容未笑先觉。连飒飒戚风,吹到了这里,也似乎格外舒服。
“你来了。”宇文长庆收了功,转过身看她。
“总感觉一靠近你身边就有一种寒意。”华儿来到一旁。
“那你还挺敏感的嘛。”长庆笑了笑,远处山顶传来一两声鹤鸣,水面微微漾起一丝波纹。
“你坐在这儿多久了啊?我看你连动也不动,不冷吗?”华儿在他身旁的大石块上坐下来,面朝着湖,信手捡了一块碎石打了个水漂。那水面上倒映着的那山啊,云啊,树什么的,都被那一石头击碎了,融在一起。颤颤荡荡的水面,转眼又平静如初,没有一点痕迹。
“看来,你有所不知,这片湖的湖水,是温泉水,泉眼就在此处。而湖水从这里向山下流出,就成了寻常的泉水了。所以我坐在这里,不会觉得冷。”
华儿惊讶:“你说这湖里是温泉?!”把手指塞进湖水里涮了涮,果然是热气腾腾的温泉。
“难怪这里要叫泉湖山了。”
“嗯。这座山峰,是整座泉湖山上最高的山峰,叫雁顶。其实啊,这湖也有名字,叫黑水。”
“黑水?”华儿在水边细细的看了半天。
宇文公子拉拉她,把她带到山岩旁。顺着阳光朝水面上看,果然,水面变成了黑色。
“怎么会这样呢?”华儿觉得十分神奇。
“传闻是因为这湖里有一只玄武神兽,它的背是黑色的,所以透过水面看见,就会以为这水是黑色的。”
华儿听了,默默不语。长庆不知她何意,问道:“怎么了?”
“我有句话,说了公子可要见谅。”
“嗯?”
华儿道:“我觉得那传闻不真。”
“怎么说?”长庆倒想洗耳恭听。
华儿望了望他:“不是你告诉我传闻都是虚言,听了没什么好处的么?”
“哈哈哈……”宇文公子笑起来。
“你想啊,既然是温泉水,那湖里怎么会有玄武这样至阴的东西呢?”华儿说道。
“哦?”长庆道:“那雪山那么严寒的地方,不也能长出雪莲那样极热性的东西吗?”
华儿睨着他:“我总觉得,你好像在偷换概念。”
长庆听她这话,又要忍不住笑了:“怎么被你搞的好像我真的在一本正经的逗你一样。”
顺手掰了节芦苇杆,做枝笛子,轻轻悠悠的吹起来。对面山谷中扑棱棱飞来一只白鹤,跟着他的笛声在湖上翻飞盘旋着,落在不远处,用长长的喙理了理身上的羽毛。
华儿惊奇的望着眼前的这些。“这,不就是你家院里的那只鹤吗?”
宇文公子笑着点了点头,又吹起笛子。那鹤腾身而起,在头顶飞了两圈,落在她身旁。
华儿伸出手摸了摸它细长的颈子,那鹤很柔顺的靠在她掌中。它身上的羽毛真轻啊,就像芦苇那样轻盈,那样白。安静的与华儿相视着,又展了展翅,走到长庆身边,宇文公子从身边取出些草种子来喂它。
“刚刚那支曲子,真好听……”这样的一幕,就如同身在画中,忘却忧愁嗔痴,只感受到眼前这一刻的一切,都是那样自然而纯真的美好。干干净净,没有尘喧纷扰。
“这支曲子,一共有十二节。是我新作的,还没定下名字。”长庆抚了抚那鹤背上的羽毛,“就叫,《雎鸠》怎么样?”
“甚好,”华儿笑望着他,慢慢的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左右想了想,又对他道:“《关雎》只十句。而今且以苇杆作乐管,吹这十二节,好像,倒更与《蒹葭》相合。”
宇文长庆抬眸望了她一眼。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华儿咏着。不由自主的痴痴望着他那一头银发。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长庆也自咏道,“果然是好,只是,悲伤了些……”
“湖里,真的有玄武么?”华儿又丢了块石头进去。
“你可以下去看看。”长庆也丢了块进去,余波久久未平。
华儿不以为然,宇文公子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土:“今日这功也练成了,我该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家,山上天变的快,到时候想下山可不容易。”
“嗯。”华儿看着他的身影走远了,直到完全不见了。心想,不如就下去看看也好。反正是温泉水,要是真有玄武的话,我就——嗨,谁知道呢!
先把鞋袜脱下来,放在大石块后面,轻轻把脚点了点水面,真的就好像一个大浴池!水一点也不冰凉呢。于是慢慢把脚伸进水里,踩在滑溜溜的大青石上,就像冬天烤火那样暖和舒服。湖水浸润着脚踝,一步步走进水里,仿佛被包裹在丝绸中,轻飘飘,柔软的泉水。只觉得周围热气腾腾,舒服极了!就连天气也都变得那么风和日丽……
“有人!”
正沉浸在温暖的泉水里享受安逸的时候,忽然听见山岩后似乎有“沙沙”地响声,华儿不由得警惕起来,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躲在水里四处检视。
“哪有人!”张望了好一阵子,并不见半点人迹,方才舒了一口气。还没回过神来,眼前晃过一道金光。咦?什么东西?低头看了看水中,竟然发现了一块金光闪闪的小牌子。
哈哈,水里居然还有宝贝!没被别人发现,肯定是因为害怕湖里真的有玄武,不敢下来。又把岸上环视了一圈,嘿,那这个就是我的了!
把小金牌塞进衣服里藏好,神兽没发现,倒发现了宝贝。华儿心里像捡了个天大的便宜似的欢喜的不得了,却不曾发觉山石上已露出半个人影儿来了!惊慌之下连忙沉入水底。
“诶?”那人朝湖边走过来了。“原来这是泉水湖……”
华儿心里纳闷,这声音……不是朱砂么?
只见她的两个脚丫都已近放进水里了,一边泡着一边撩水玩儿,脚丫拍着水花。一个人玩的还挺开心。
“原来是朱砂这个小妮子,一个人玩多没劲啊,看我去吓吓她!”
从水中溜着边悄悄潜过去,趁她不备,一把抓住脚就要往水里扯,惊得朱砂大喊救命,“有水鬼啊!——”想跑又跑不脱,脚被水鬼牢牢抓着。
华儿慢慢从水里冒出头来,朱砂哪里敢多看她一眼!喊得更凶了。直到听见她笑,才知道是二小姐搞的鬼,气的半日说不出话来。
华儿呵呵大笑,笑够了才停下来对她说道:“你也下来玩。”
朱砂收回脚丫瞪了她一眼:“算了吧,天下姑娘,还有哪个像你似的?胆子包着身子,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人家姑娘带着丫头逛庙会,你天天就知道一个劲儿往山上窜,活像错生的猴子!连这种地方你都敢——”
“那你这是什么?”华儿搔搔朱砂的脚心。
“唉呀!”本想踢开她,却被华儿抱住了脚道:“楚山秋色爱绘朱,水暖知有藏莲湖。不采嫣香羞落去,却折玉藕戏娇奴……”
朱砂撩水泼她:“好啊!我道你不学好,竟说出这等浑话来!”
华儿顺势将她拖进水中,朱砂又羞又恼:“好好,你今日是走不得了,安心待在水里,看我怎么拾掇你!”
“你倒来教训我,便听听你那口气,越发像——那个什么唐大总管。这也管,那也管,不合他心意就不让我出来玩儿。他怎么不去管管我姐姐我妹妹,府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哼。”
“谁叫你在咱们府里是最不安生的那个?大小姐三小姐都规矩得很!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可别不认账,二小姐你也太没良心。”
“连你也说这种话!”华儿急了,“连你也不明白——”要辩解,想想又何必多费那口舌,便道:“我不过是说的比较过分……我专就那样说!像他那样的滥人,我早就看清楚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假惺惺。多看他一眼我都恶心,才不稀罕!”
“你今天是怎么了?……”
“好了好了。不提他了。”
朱砂见她那副急相,其实十分爱她。
“你怎么找到着儿来了?”华儿问。
“你啊,快刀似的嘴!就嘴上逞任性。一个人就这么出来玩儿,又不叫人跟着,我再不找你,教你玩疯了,不回来可怎么好!再说你就在这山上这么大胆,万一给什么野人抓去了,却叫谁来救你?我不来找你,难道等着挨骂么?跟着二小姐真麻烦。”
华儿大笑道:“亏你连野人也想的出来!”自知理亏,也不逞辩了,只说:“那我们这就回去罢!”
上了岸穿戴好,朱砂道:“我那坠子荷包都先放在你那里,等衣服干了再还给我。”
“嗯。”华儿答应着,又泼她一身水。朱砂直要动手揍她了,两个人嬉闹了一阵才罢。
未见,忽作大风,卷地而来,掀袍掠面。天上乌云蔽日,华儿道:“好大风!看来他说的果然不错……”
“谁?”
华儿想了想,对她说:“神仙。”
朱砂瞥她道:“你又来了。”
转过山岩后,林子有两条岔路,不知道该怎么走。华儿抛个石子,用手一打,那小石块直奔左边的路去了。
“那,走这边吧。”
“你行不行啊,这条是下山的路吗?”朱砂问。
“福生无量天尊!”几个道士从林子边上绕出来了。
华儿赶忙上前问道:“请问几位师父,从这里如何下山?”
“哦,下山么——”
“嗯。”
“下山……就不必了吧!”劈手去揪华儿,被她躲开,见有不好,大喊道:“快走!”
没等他们围上来,朱砂握紧了华儿的手,拉着她一道烟跑了。那群道士恶狗夺食似的,哪里肯放过她两个!在后穷追不舍。
拐回山岩下,奔的太急,竟掉了只鞋。朱砂顺手帮她捡了来,教她躲在岩缝中不要出神。岩洞狭窄,容不得两人,朱砂便继续逃,引得他们都来追赶。
华儿留她不得,见她已经奔出去了,哪里敢在这里多待!本想趁机冲出去,避过那群恶狗再与她会合,岂料身后还有人赶来,正与她撞个正着。
朱砂心想只这般跑,不是个办法,便打转儿跑回来,二人又合一处。哪里顾得上多言,对华儿道:“二小姐休负我!”一把推开她,扑身上去拦住那群亡命之徒。
华儿望着她的背影,如飞蛾扑火,哪里还能落得个完整面目?擦干眼泪,却早软了脚,踉踉跄跄东跌西撞,如何走得动?
那道士被朱砂死死地纠缠住,眼见的华儿就要走脱,那几个又赶不上她。气恼之下拔出剑来将朱砂斩为两段,抬脚踢下泉湖里去了。可怜朱砂忠感天地,化作南柯一梦!
那恶道快步赶上前。华儿见朱砂已死,心中再无半点念头,潸然泪下,不再逃了。只觉天聋地哑,逃,也是枉然。
“你倒挺能跑,呵!”
那几个贼道大笑着拥上来,华儿向身后缩了缩肩,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放肆!”
华儿睁开眼向那边望去,那个银色的身影已来到面前,将她揽在身后。厉声喝道:“妖道,竟敢来我泉湖山嚣张!”
虽是被护在长庆宽厚如山的背影里,心中却仍有一丝无法融化的惶恐。
“快把东西交出来!”几个道士将二人团团围住,驱上山崖,步步紧逼。
“做梦!”抢步上前,扑地一拳先打翻了身边那个。抬脚去他胸脯上踏了,就从袍下掣出一把长剑来,火杂杂的抡着。
面前那二人便张牙舞爪扑上去引得他注意,又从袖子里发暗器。不料早被宇文长庆一眼看破,把剑去身边抵挡,只听得那暗器“乒乒乓乓”都打落了,却不曾伤着他两个一分一毫。
那恶道见暗算不着,心中便先有几分怯了,为首的壮气打呼:“上!”一起又拥上来。长庆只管和他们厮杀,哪里能分身来顾旁的?身后那人见机连发两个暗镖,正中他的右臂上。
长庆负痛,无力拿剑,撇在一旁。那道士劈头将华儿夺来,把剑去她喉咙前架住,喝道:“乖乖把东西教出来,不然我宰了她!”
宇文长庆双目灼灼,望着他们,正是无计可施。
“东西我扔了!想要,让你主子自己去找吧!告诉那个忘恩负义的畜牲,我迟早回去端了他的窝!”长庆怒吼道。
“那我就先让她陪葬!”刃尖儿就要慢慢埋进喉咙中,华儿已无法呼吸,只觉得腔子里的血已经顺着锋利的剑刃滴下来,甚至都能感到那刺骨的冰凉气息。在这刹那间,仿佛连魂魄都被凝住了。
“放开她!”宇文长庆眼中无穷无尽的业火,恨不能立即将它来吞天噬地,撕碎嚼烂了。
那贼道癫笑不止,长庆切齿道:“卑鄙!”身后趁他无防,一剑刺进他的后背。
“不要!”华儿只这一声,喊破了喉咙,吐了口血。却还是眼睁睁看着剑穿过他的胸膛。鲜血喷涌,溅在每个人脸上。
宇文长庆转过身,死死盯住他,一阵幽风吹起他身后几缕银丝,已被鲜血染的殷红。
那恶道一怔。长庆飞起一腿,中了他心窝,将那贼驴踢倒在地,半晌爬不起来。张开五指,一掌打倒旁边那道士,提起拳正要打他面门,被那厮将剑一隔,反将他一把推在地上,一剑劈下,亏得长庆躲闪及时,便晃过一着。
“好,我带你去找。”长庆咽了口血,道:“不过你得先放了她。”
“你当我们都是白痴么!”那人揪住华儿推到他眼前,用刀比划着。
三人对峙不下,长庆支撑着站起身,口中已止不住渗出血来,“既然你不肯过她,就休怪我不给你们留活路!”
狂风骤起,黑云翻涛,宇文长庆攥紧了拳头,集全身之力,重重砸在岩壁上。半边天里震彻也似霹雳,全在这弹指之间,山摧林毁,飞鸟尽,走兽绝。那恶道哪里还禁得住?被这一拳震碎了肝胆,遭狂风袭掠,直卷下那万丈断崖,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华儿早被宇文公子先一步夺回来,护在宽大厚实的黑斗篷里。只听见外面风雷呼啸如刀剑催趱之声,岂敢睁眼一望!
乱风过后,毫发无伤。宇文长庆却耗尽了全部气力,昏然倒下。
“宇文公子!宇文公子!你——”
残阳如血,点点余晖,撒在宇文长庆清秀的眉目间,面容那样苍白。抹去嘴角那一丝血色,他就好像一块正在消融的冰,浑身透出一股足以使人战栗的寒意。
她知道,冰的消融,是再也无法挽回的余地。仅仅这一日之内发生的一切,就像老天开的一个玩笑,像一个那么不真实的谎言,可却又有着让人毫无招架之力的力量。
“姑娘!姑娘不必如此惊慌,在下只是这山间的农夫——恩师告诫我,我此生命中有一大劫。如要避得此劫,必须遁世一生,世间诸事一概不许过问,才能保得平安。所以我便一直在此隐居,不曾下山谋生。……”
华儿望着他如今这副模样,回想当初,他本该是个清闲自在的逍遥人,不想今日竟将他连累至此!连朱砂也……“你可别去爬高上低的,唐管家吩咐了不教你往高处去!”……唐管家,是啊,我若不跟他赌气,又怎么会——
长庆轻轻将华儿的手放在掌心,冲她笑了笑:“没事,没事了,我们已经把他们赶走了,不,会再……有人……”他那三分实音,七分虚气。可以说是越来越弱,却还勉强笑着,面容竟没有丝毫扭曲。
调了调气息,才渐渐平稳了些。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华儿,只想多看她几眼,可这精神已不能再集中了。思维在眼中向各处发散着,半昏半醒,再也聚不起。
华儿见他如此辛苦,便扶他做起来,好不容易靠在身后的树干上,这才得些轻松。卯足了劲,强制着将思维提起来。深积一口气摒在丹田,只留得魂魄最后一丝精神气息,若即若离,一触即散。趁此空当连忙再与她嘱咐几句:“以后——你可,要,多加保重了……千万照顾好自,己……”
眼眶里盛不下的泪,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呜咽着:“宇文公子你别说了,我现在就带你去找大夫,你撑住,别闭眼。你,你别死,你不能,不能——爹爹抛下我了,朱砂也因为我——我不能再失去——我求你……”拖着他一心只想拉他起来,又怕碰着他身上的伤。长庆轻叫了一声,华儿心急,恨不得一步迈进医馆,但这样拖着他只会让他更痛苦。
“可别再让自己危,险了……我,会,不得安宁……”从袍子里摸摸索索,拿出一个面具来,正是当日华儿遗落的那张龙女面具,原来他一直带在身边。
“我想保护你,从,那天,送你回城,我——知道我大抵是逃不过此劫了——你性子倔,又不懂得这世,道艰险,我不……”长庆头脑里还提着半分意识,眼中却早已是一片混沌,昏昏欲睡。此时若非有多年修行,只恐怕早已去了。忽然双手挣扎着找到华儿的手,断断续续只能说清几个字眼了:“今日的——今后再,不会,发……忘,我……”全身打了个战栗,再把手去探他的气息脉搏,竟已连身子都僵了。
大脑一片空白,哭不出,也喊不出,只是先前情绪激动,如今还在抽嗒。痴痴的坐在他身旁,两眼空洞,也不知能守他多久。莫说舍不得离开,是不知道离开他还能去哪儿。
再看他一眼,面容如此安详。他靠着大树安静的睡着,天地间静得可怕。但这张熟悉的脸孔,却让人如此难以割舍。
“为什么会这样……明明不是这样的!明明该死的人是我,为什么,要你们来替我承担啊!我这种蠢蛋,罪人,才该死……我不配,让你们这么——为什么,不能让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华儿抽泣着,像是对着谁倾诉,又像是在举发对谁的怨恨,但总之,其实她不过都是在自言自语罢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呵……
那你明知道岩洞里只能藏一个人,为什么不把朱砂留下自己出去?
宇文公子为你当刀的时候,你为什么缩头缩脑躲在他背后?
你不是要一人做事一人当么?
现在才说出这种话来。
懦夫!
因为你武元华就是个只会哭哭啼啼的懦夫!废物!你和废物有什么两样!
“啊!——”华儿大喊着,捂着耳不想再听到这些,可怎么能不见呢?这些话都是她心里冒出来的,一句一句如利箭戳在她心上,彻底让她崩溃。心中又愧又悔,恨不得一头撞死自己,守着宇文长庆的尸身,哭得肝肠寸断。
有分教:
谁家翩翩少年郎,
修行未满恋海棠。
无情不似多情苦,
梦断溪谷白发长。
日薄西峰,苍山尽染血色之晖。日落之后,山上下起大雨,华儿晕倒在树下。
一者乌云罩山,二者夜幕降临,已容不得半点光亮。唐管家带着众家丁撑着伞寻遍了整个山头,才找到这里,将二小姐背回府中。
华儿哪里肯见动静,迟迟不省人事,众人都照料到前夜里。方才散了,又听胡言乱语说起梦话来。小丫头们哄了半日不见好,反而说的更厉害了,无奈只得再将唐管家请来。哲修拿手背在她额头上贴了贴,果然烧得发烫。再看看她的脸色,十有八九该是在山上淋了雨受了寒,又受惊吓,疲乏过度,所以才一直睡不醒的。
哲修不敢惊动夫人,在她屋里等了一个时辰,外面的雨势分毫未减,华儿的烧也没退下去。再这么烧着只怕就要烧出毛病来了,便自冒雨出去请大夫,可此时深更半夜雨下的这么大,有谁愿意从热被窝里爬起来去出诊呢?没奈何,只能回来自己照看。
一进屋小丫头们全都围在榻旁不可开交,见唐管家回来忙报道:“二小姐像是中了邪一样,我们叫她也不应,你刚走没多久她就那样儿了,快去看看吧!”
来到榻前一看,华儿紧闭双眼,两手攥着拳头,口里模模糊糊直喊唐管家救命。
哲修正觉得奇怪,华儿忽然大抽了几口气,高喊了一声救命,随后便再无动静。哲修大惊,正要去推她,只见从她衣裳里掉出个小物件儿来。捡起来看,是块什么也没有的小金牌。仔细的检查过了,并无任何异样。
仍是不退烧,可面色却渐渐变了。寻常发热都是两颊发红,可华儿却一副大失气血的样子,面色苍白。翻开眼皮看,眼瞳都散开了。众人见状大惊:“这是要不好了呀!唐管家快想想法子,救救二小姐啊!倘若明日夫人问起来,我等如何担待的起啊!”
究竟哲修如何救治二小姐,便教:梦入梦醒梦中梦,信是信非何必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