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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闺云欲度潇湘浦 ...

  •   “二小姐——二小姐……”

      听见落水的声音,四下无人,耳边却是朱砂的呼救。
      “二小姐救我——”
      这声音好像从身后传来,回首时却已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朱砂沉入水中。华儿奋力的想抓住她两只无助挣扎的手,却怎么也抓不到。一转眼,身边的一切,连同这片湖,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白茫茫的天地,不知身处何方,仔细看时才发现是雾气升发,根本看不清雾里都有些什么。
      这雾来得蹊跷,但必有个源头。华儿迎着这吹来雾的风挨挨摸摸的走。走了一段,这大雾都慢慢的稀散了,中天里微微透出几缕阳光,斜斜地撒下来,有些晃眼。站住了脚,眼底一片波光粼粼。黑水湖里开满了娇艳的荷花。华儿贪玩,怎能不被诱得下水?
      赤着脚探了探这水,并没有什么淤泥,这花是怎么生长的呢?也不去想了,便下了水。既然有这些花作掩护,也就不用怕被人发觉了无处藏身了,于是整个人都泡在湖水里,在花叶间自顾自玩得不亦乐乎。

      或许是玩的开心过头,连身边涌起一阵暗流也浑然不觉,渐渐在湖中显出一个漩涡。突然黑浪滔天,从中腾起一条十来丈长的黑龙,直从面前跃起!惊的华儿魂不附体,半日里记不起自己姓甚名谁。
      “什么人竟敢玷污神泉!”黑龙在半空喝问。
      华儿哪里敢答话!躲在花叶后面不知所措。只见天上两盏灯笼似的眼发出骇人的异光来,那黑龙在乌云中盘旋着,隐约能见其首尾所到之处,电闪雷鸣,却并不能看清它完整的面目。
      正值此万分紧急的关头,华儿前心里好像裂开一道口子,迸发出足以灼伤眼目的光芒来,自己也都吃了一惊。那黑龙见了道:“室家……”
      转眼空中一道利箭似的闪电,而后云开雾散,重见天日。黑龙不见了踪影。只听得岸上婉转莺啼,和风煦日,几丝清香随露珠从花瓣上滚落,恰似美人泪面,惹人怜惜。
      华儿有些担心了,这水里保不准等会儿又钻出个什么东西来呢?还是快离开的好。就准备穿衣上岸。有青衣女童在外迎候道:“小姐即已沐浴罢,便请更衣。吾师有命,特在此迎候小姐,且请共往一叙。”
      细看时,那岸边侍立着的,居然是朱砂!
      久久说不出话来,一双泪眼只管望着她。那一刻心中,正如天地重生一般。
      朱砂道:“请二小姐更衣。”二人含泪相看多时,朱砂侍候她穿戴整齐,华儿问道:“你如何在这里?”
      朱砂顿首道:“承蒙小姐挂念,朱砂如今得吾师度化入道,收做弟子。今奉法旨,来邀小姐前往,有几句肺腑之言要与小姐说。”
      华儿垂泪道:“是我误了你性命,你如今能得高师度化,也是个善终,我自当随你前往拜谢。”
      朱砂便道:“合当是天意了。小姐可知,树上的贵人如今要回去了,此皆小姐善因善果,朱砂才能有今日之幸。随我来。”
      朱砂引着她从水边出来,华儿才发现这里并不是泉湖山。一路排云开雾,沿石阶而上,绕过山峰,脚下如临瀚海。二人乘风破浪,不觉间眼前兀见一座金雕玉砌的仙宫,风飘仙乐,漫卷奇香。精灵神兽列四方以为朝觐,巡海夜叉推巨浪以作阶梯。祥光瑞霭,笼千里而知其庞宏,钟磬乐舞,洞九霄而明其广浩。
      当下朱砂将华儿引至殿外,内有一仙童出来相迎,道:“请姑娘入殿内,吾主已等候多时。”便随她进殿,殿上皆以宝珠为灯,金石为设。华儿不敢造次,只垂首立在一旁。座上水晶帘后转出一人,来到面前,对她道:“恩人不必拘礼。”
      华儿听唤“恩人”,甚为诧异,斗胆抬眼一望,乃是一个神形体态绝妙的仙娣。梳飞仙高髻,着鲛绡罗裙。钗环鬓翠,额生双角,明珠之貌,行云之姿。
      那仙娣把手来绾了华儿,请她在下首坐了,又令仙童奉茶。
      仙童将茶捧来,茶盅皆由珍贝制成,品之,则异香扑鼻,使人心清神宁,不觉开朗。座上问道:“恩人不记得我了?”
      华儿望了望她,着实记不得,又不敢答话,仙娣笑道:“我乃西海龙王之女,数月前化身鲤鱼在浅滩嬉水。不料被鹰捉去,在空中施尽法力击伤那孽障,便落在你家树上了。这些日子的调养,终于恢复元气,如今可以再化人形重回水府,还应多谢恩人救命之恩,因此特教莲花童儿前来相请。”
      华儿这才明白,答话道:“我也只是投投饵料而已。”
      龙女道:“眼下里恩人虽脱性命之忧,却劫难未满,仍是危机四伏,切切不可疏忽大意。然你虽交恶运,一时不利,不可气馁,不可丧志,更不可失真。如此,自能逢凶化吉。”
      华儿虽都记下了,却并不能明白,俯首拜道:“多谢公主指点。小女还要替朱砂拜谢公主大恩!”说罢,又四叩首。龙女扶起她道:“这便拜的不是了。当初是你在湖中沐浴,这才惊动了湖中的神灵。收留她魂魄,度她入道的,是我那居于黑水中的兄长,敖澈。”
      华儿心下一惊。“湖里果然有东西!”又羞又悔。
      龙女见她项上垂挂的小金牌,问道:“此物从何而来?”
      华儿答说:“是我在黑水湖里捡到的。”
      “不。”龙女道:“这是他送给你的……”口中喃喃着。
      “……他?”华儿顿时思索起来。
      “你可知此物的来历么?”
      华儿摇摇头。
      “……这不会也是尊兄的吧……”
      “是他的。”龙女轻叹道:“多年前,渭河龙王的御弟虬龙,窃取了白龙祠天帝所赐的龙符,以致渭河龙王被天帝降罪,舍身止祸。而虬龙趁机代掌渭河,我兄长也因此有家难回。”
      华儿听她说了这些,已是一阵毛骨悚然。
      龙女接着说道:“后来他被人所救,开始修炼移山之术,终于回去踢了那群窃贼的场子,但却没能夺回神位。只好先偷回龙符,便被他们记下了,这些年来四处寻找我兄长和这东西,不过始终,都没能得到。他就带着龙符,藏身在这泉湖山中。”
      这许多话在华儿心中翻江倒海,让她不知所措。不过,龙女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意。“恩人不必如此。”
      华儿怯问道:“常听人言黑水之中有一玄冥神兽,难道……”
      龙女笑道:“我教莲花童儿引你去与他一见,自有分晓。”
      华儿忙推道:“不敢不敢,只恐于礼不合。”
      龙女道:“你本与我兄长有缘,今当一见无妨。”便使朱砂将华儿带去后殿。
      两殿之间,长亭相接连,飞檐翼然,每间隔一角,便有细流自顶上飞泻而下,如珠帘罗幕,清凉透骨。
      “公主的兄长,到底是——”
      “我师尊啊,就在那儿,你看!”

      长亭尽头一个挺拔如玉的背影。墨色的长衫,金珠冠,银佩带。如远山般伟岸而缥缈。缓缓转过,向她二人看来,华儿连忙低下头来,不想惹他注意。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到了跟前。
      “来此一路劳顿?”
      他的声音也是如此缥缈。他是有说过话么?他说了,可竟让人听不出他的声线,却又清楚的知道他说了什么。
      “上仙召唤,未敢不从。”华儿跪地,解下金牌,双手奉还。
      敖澈道:“既然被你捡到,就归你了。”
      抛下一条绢绸帕子,华儿抓着另一角,拉她起身。
      “小姐还真是冰肌玉骨。”
      华儿一惊,不知何时帕子竟变成了敖澈的手。赶紧撤了手回来,敖澈只是望着她笑,华儿甚觉失礼。
      “我这黑水池里的泉水,倒也不辱没了小姐。”
      华儿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当即拜倒在地:“是小女年幼无知,冒犯上仙,望乞赎罪。”心中却暗自骂道:“你还说!鬼知道那水里真有你这种东西啊……非礼勿视非礼勿言,偷看别人不算,还说出来!真不……”
      “嗯,是不能怪你。水里到底有什么东西,你怎么会知道呢?”听起来敖澈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朱砂搀起华儿,却笑说:“小姐是因为听说湖里有玄冥神兽,所以才下水去看的!”
      华儿慌忙被她抖出实情,下意识的推脱道:“没有没有!你——”忽然脑筋一转,又改口道:“我不是因为听说有神兽才下水的……不过……我的确是见到神兽了……”
      看来是被吓得不轻,编出这种话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点儿什么。
      “哦?神兽,好食人,你既然见到了它,又是怎么逃出来的呢?”敖澈凑近了说。
      “这我怎么知道!可能它刚吃饱呢!”华儿大睁着两眼尽说瞎话,心里直嘀咕。我看你那时候是真吃饱了,撑得慌,现在才是想吃人呢……
      “嗯,有点饿了。”敖澈自言自语,却望着她露出怪异的笑容。
      华儿背后冷汗暗出,“他不会真要吃人了吧……”
      “师尊,小姐还以为您就是那个玄武神兽呢。”
      这该死的小妮子真是哪都有她!仍旧是这般口无遮拦,奈何如今又责备不得,只能低声说她:“怎么如此无礼,是我从前纵了你了。”朱砂掩口偷笑。
      “这里须不是凡尘俗世,拘制着做甚么。却不无趣么?”敖澈道:“走,我带你去看看水里有什么。”
      长亭绕殿而成,四周俱各接连一座水榭以为偏殿。大殿居中,有四层楼,岂止数十丈。每层皆浮有云台,以飞桥连之,可供观景。
      二人登上第一层云台,远近山丘,地势蜿蜒若盘龙。山谷映翠,山脊上开满了桃花,芬芳艳丽,自不必说。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华儿不禁沉醉于此情此景,低吟了一句。身后敖澈接道:“之子于归——”
      “宜其室家。”华儿脱口而出。
      “小姐平日里也爱如此自夸么?”
      “你……”转头瞪他,忽来好一阵清风,撩拨的青丝凌乱。台下桃花吹雪,卷上云台来。
      “这便恼了?”雪片纷飞,看不清她的影子。“好大的火气。”
      华儿的目光探寻着,穿过片片儿红衣白雪,触到敖澈目光的一刹那,却想不起之前的一切。那分明是黑水湖的泉水,泛着神秘的黑色光芒,正如黑夜般隐藏着水底的一切,总能摄人魂魄,迷人心智,诱人下水。而水中是那样温暖的,好像丝绸一样轻盈,柔软的。一旦落入这水中,还怎能离开?那满眼桃花的目光里,竟是阳光明媚,生机无限的另一个世界!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敖澈从背后袖中拿出一个桃儿来,在她眼前晃了晃。华儿接过桃儿,浅尝了一口,“之子于归……”
      “宜其家室。”敖澈云淡风轻的应了她一句。
      “这可不是我自夸了。”华儿心下笑道。桃林里掀起一阵芬芳扑面而来。漫山遍野的花浪翻滚着,正像她的笑声。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他的目光从天边收回来,扫过山林,驻留在华儿的侧脸。她只斗胆轻轻朝那目光瞥了一眼,带着羞涩和笑意,来不及看清那张扑朔迷离的脸,便又偏过头去了。
      “咦,好香。”一阵幽远又勾人的香气滑过鼻息。
      敖澈深吸了一口气,“是花香。”
      “……不像是花的香味儿。”华儿细细地闻了闻,“好像,很清冽呢。”
      “这都能闻出来?”
      “嗯,”仔细的想想,似乎已闻出些头绪来了,“像是,酒香。”
      “这可是我的宝贝。”敖澈望了她一眼。
      原来还真有!华儿试探着打趣道:“那就,见者有分咯?”
      “呵……”敖澈打量她好一阵。华儿自觉过了分寸,便低下头来,不敢再言语。
      “那些凡夫俗子,用金堆成山,用银填满海,为它写诗作赋,照样是求也求不来。我这酒啊,只为识得它的人开坛。你能从漫山遍野的花香里辨出它的味道,我自然得请你尝尝了。”
      敖澈便教朱砂去下面桃林的酒窖里取了些琼酿,用白玉壶装了,分在两只银杯里。华儿品了一杯,正如清凉的风在血液里游荡,透骨的水在心肺间流淌,不觉畅快怡然。
      忽地春风拂面,远近桃林中兴起钟鼓乐声,翩然降下十余个仙伶,皆着鹅黄襦裙。一似迎春杨柳,脉脉含情,随风软舞,齐唱春歌道:
      吹风动春心,流目瞩山林。
      山林多奇采,阳鸟吐清音。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
      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杜鹃竹里鸣,梅花落满道。
      艳女游春月,罗裳曳芳草。
      “我们去楼上看看。”敖澈放下手中的银杯。
      “在这儿刚刚好俯瞰下面的桃林,上楼就远了啊。”华儿浅抿了一口杯中的酒,伏在栏杆上远眺。
      “你想到下面桃林里去么?”敖澈问。
      “想!”华儿欣喜道。
      “走吧,不上楼看看怎么知道呢!”
      二人一起登上第二层云台。
      芙蕖映日,碧波千层,鸟语婉转,沉鳞竞跃。
      “哇——”暗叹一声。敖澈斜眯着眼瞧她的神情。
      “怎么是这样的?”
      华儿惊异于眼前的这片池塘是怎么来的。
      “列四殿以象四时,协飞桥以越长虹。四台景致,无一类同。”
      桥头系着一只空舟,二人登舟,解了缆绳,向莲塘深处去。原来这池塘并不是死水,只是细流缓慢,便不行舟,任它从流飘荡。
      随手摘下一片花瓣搁在小几上,采两个莲蓬,慢慢的剥着。把莲子都放在花瓣里盛着,清香在指间萦绕。敖澈用两指取了一个放进嘴里:“嗯——好香。”
      华儿拿了一个来尝,却苦得直吐舌头:“好苦哦。一点也不好吃……”
      敖澈瞧着她,又拿了一个来,“不剔莲心就吃,你不苦谁苦?”剔了莲心放在一处。华儿望着他道:“你不也没剔么?”
      敖澈呵呵的笑起来,对她说:“喝口酒试试。”
      华儿斟了杯酒喝过后,果然不再苦了。
      “苦和甜也差不了多久不是么。能吃得这般苦,自然也是有好处的。”他不紧不慢的剥着手中的莲蓬,顺便把莲子里的莲心都剔出来放在一旁。
      炎日热毒,华儿摘个荷叶坐在小舟上撑着遮阳。敖澈见她额上细细密密覆着一层汗珠,脸被晒的通红。恰如芙蓉初发发,苞存玉露。轻轻一笑道:“晒了这么久,回去乘会儿凉吧。”
      二人弃了舟回到云台上,看台下池里二龙相戏,趣味甚浓。从中升腾出一股轻烟来,白藕匿于莲叶间,似人着碧纱衣裙。当中托出一支芙蓉花来,灵光隐隐,款款幻化出人形身姿,娇柔曼妙,在荷尖作轻巧一舞。唱夏歌道:
      田桑事已毕,思妇犹苦声。
      当暑理絺服,持寄与行人。
      反复华簟上,展帐了不施。
      郎君未可前,待我整容仪。
      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
      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远处雾气濛濛,虹光时见,云台上早备好了冰块,只等风从池塘里吹过来,不觉间已把这清凉吹遍了整个大殿。
      敖澈携了华儿又上第三重云台去。金菊似火,鸾凤飞舞。园中之菊,有纯白,有明黄,有朱红:似绣球,似龙爪,似火焰。有一彩凤,正当着正空中的太阳翱游苍穹,园内百鸟齐鸣,以为朝觐。落地化为数十仙伶,着留仙裙,持孔雀翎,作朝天一舞。与天地同规量,齐日月之辉光。唱秋歌道:
      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扬。
      凉风开窗寝,斜月垂光照。
      中宵无人语,罗幌有双笑。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
      愿天无霜雪,梧子结千年。
      园中草木丰茂似林,华儿自饮酒。不远处那一束山茱萸开的正好。虽无牡丹之雍容,自娇俏清丽,却也好看煞人。便折一株,斜于鬓髻之间,果然相衬。
      “善哉我大唐!”华儿不禁叹道。
      “小姐赤子之心也。”敖澈笑道。“有凤出于山歧,鸣于高冈,栖于梧桐。见其降世,天下太平。而——玄武者,既见其出,谓之何故?”
      华儿答不上,便说道:“而今并未得见啊!”
      这下算是着了他的道儿,敖澈说:“诶?方才说你见过玄武,莫非是……”
      “……是它不肯出来,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敖澈望着她,大笑起来。“黑水湖既是我的居所,又怎么会有玄武神兽呢?”
      华儿顿时颜面无光,心中埋怨他。真是狡猾!当初掉在树上的怎么不是你呢!我直接,炖了你……
      低下头来气愤愤的的瞪着他的站处,却忽然想象到他被做成炖鱼的样子,心里早就忍不住笑了。不好掩饰,只得端起杯子假装饮酒,不料呛到。转眼看桌上竟有一盘一模一样的炖鱼!
      “咳……”四周望了望,敖澈怎么不见了?!
      “喂喂喂不好了不好了!这这,你怎么……我不过是想着玩儿的,你怎么真的变成菜了你,这,我。我不是真的想炖你啊,喂——”华儿拿着筷子不知所措,冲着那盘炖鱼语无伦次。
      “好啊!”抬起头,敖澈拎着酒壶站在眼前。 “你居然想炖我!”
      “没没没啊我不是……”话正不知怎么说,嘴里就莫名其妙的被塞满了鱼肉,说不出话来。
      “……”满满一嘴嚼得好费力,她知道是敖澈搞的鬼,格外的小心,可这鱼好像一根刺也没有。仔细看了看盘中,原来是甜面塑成的鱼形,猛地噎了一口,鼻子就酸了,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儿。敖澈连忙递了酒壶与她,华儿斟了一杯。一饮而尽,不济事,又连喝了三四盏。哪来得及细细的品过再咽,一发灌进嗓子眼儿里,苦不堪言。
      敖澈说道:“哎,好歹留些给我。”
      华儿拎了壶就走:“酒徒求醉狂,只恨天下滔滔江河,不过浑水耳!”
      敖澈一怔,便来赶她,华儿早往台阶上去了。一直跑上第四重云台,身后敖澈并没有追上来。只见水天一色,无边无垠,自己独立于苍茫天地间,转身发现这里早已不在云台上了,除了烟波渺渺,什么都没有。
      金色的夕晖万丈,从日边飘来一片祥云,传来钟鼓丝竹之声。云中渐渐显现数十个仙子,臂挽花篓,鼓瑟吹笙。姿体丰艳婀娜,舞态翩然,正向她这里来。
      一个个从眼前滑过,华儿就在那里,望着他们起舞,却好像是自己在起舞那样轻盈跃动。可她确确实实的一直站在这里。细细地打量过她们每一个人,那样的风韵,为什么如此熟悉?华儿越看越眼熟,直到看清她们的脸。这,不就是我自己么?!
      每一个人,都有着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而一阵风掠过身边,她们的影子又如花瓣一般被吹散,消失不见了。一条黑龙从天外乘云而来,盘旋着将她围在其中。
      华儿忽然觉得被人蒙上了双眼,只听见他的话音轻轻写在耳边:“我是泾河龙君,敖澈。”
      泾河?!……
      好似雨珠打在荷叶上一样,在心头激起一个震荡,可唇角儿仍是不自觉的向上扬着。把他的手从眼睛上拿下来,二人还在云台上。
      “这里到底是天上还是水里?”
      “天上和水里,难道有什么分别么?”敖澈眼里捕捉到她一丝青涩羞怯的目光。华儿低下头来,身穿的襦裙已变成了华章锦服。珠环珮带,芄兰香囊,处处都是浮动的烟云景象,如幻觉一般。敖澈携她下了云台,华儿回头看那大殿之上高悬着一块金匾,上题“览秀”二字,想来此殿果如其名,称赞道:“这‘览秀’二字,才是一绝。此殿真个揽云堆秀,尽览奇妙风光,题名‘览秀’,可谓点睛之笔。”
      殿外廊角上的几株垂柳发着嫩黄的新芽,敖澈折柳结冠,盘在她发上。华儿不敢失礼,二人进了大殿,敖澈直牵她同去殿上华帐里坐,见此处却不避讳,便向敖澈回敬了一盏。殿下朱砂侍立一旁,令侍童奉上仙桃、莲子、仙枣与珍珠各一盘,佳酿一壶,又召来伶人奏乐。
      二人在帐中畅饮,听得一声清脆笛响。从殿外进来一个白衣少年,手执双剑,伏地见礼,而后翩然起舞。节如傲骨寒梅,独立于风霜。质如飞花浮雪,洁净而灵巧。颇有动人英姿,使人不禁敬服。
      敖澈频频望她,不知望了多久。华儿其实无心看舞,又不敢与他搭话。眼见得窗外头淡月如水,心有不安。只把手隔着袖儿支在案上,偏过头去不看他。
      剑舞罢,又拜礼,听闻敖澈赞赏,唤他近前来侍奉,那少年这才上前。华儿看时,总觉相熟,又不相识。细看之下,虽不是容貌俊朗,却也眉眼清秀。那样安静柔顺,低眉顺眼,丝毫不引人注目。唯独这清高气节,使她越发熟悉,心中竟亲切起来。
      那少年知她打量,也望向她,甚是亲善。华儿疑惑,敖澈便问道:“可是面熟么?”
      华儿轻点头。
      敖澈道:“你不认得他?”
      华儿望着他,又摇了摇头。
      “你见过的。”敖澈道:“他是灵鹤啊。”
      “灵鹤?……”
      忽地便记起来了,宇文公子的确是有那么只白鹤常伴身边。还记得上次……不,他生前的那天,我们还在一起喂鹤,谈论他新作的那部雎鸠十二曲……自从他死后,我就再没去过那泉湖山了,他的白鹤,怕是也无人饲养了吧……
      悲痛难当,向那少年问道:“你就是当日的灵鹤么?………”
      那少年垂眸,轻轻低头伏在华儿膝前。正如那日泉湖山中,黑水池边,它也是那样安静柔顺的靠在华儿的手掌中。纤长的颈子,蒲苇般轻盈的白羽,灵巧秀气的模样。华儿抚过他鬓发,轻问道:“你还好么……”
      灵鹤抬起头望了望她,眸色哀伤。腾空而起,化回鹤身,在殿上盘旋了一圈,又飞了出去。
      殿外已是晚风习习,华儿惶恐,便朝朱砂使了个眼色,朱砂笑道:“小姐宽心多留几刻不妨事,这里非比别处,只是我等的一片心意罢了。”
      她好歹也是知道家里的规矩的,既然这般说了,也就无甚顾虑了。再者华儿岂无私心?如此安乐之所,怎不使人流连。华儿拨了拨案上烛台里的灯芯,明眸辉映。
      “你喜欢这灯就再添几盏如何?”
      华儿轻轻点了点头,这殿里仿佛一下子就明亮了许多。只见奇珍异宝,遍布每处角落,数不胜数,面前更是日灯月烛,龙华凤帐。教人见了,暗暗吃惊。
      “宫中珍宝何止所能见者,纵使赠予小姐三千,也表不尽敖澈心意。”
      “那又何必如此丈量。自古心意想通者最是难能可贵。连佳酿也怜惜识货者,情谊又岂是区区世俗珍宝可抵的?”
      “倒是我与你生疏了,小姐竟能如此谅解敖澈。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敖澈指着窗外那一轮明月起誓道:“敖澈之心,当如日月昭昭,永不消亡。”
      “如此粲者何。”华儿应他道:“我只收下你这句话便是了。”稍稍宽衣,敖澈指尖捻豆蔻,将誓词题在她颈后。银钩轻放,宝帘闲垂,小薰笼残烟未冷,幽幽一袖芬芳。
      有分教:
      罗裳于蕊,盈暗香,道是芝兰骤放。鬓斜春色两三朵,怎及红妆微恙?飞绡流巧,闺步娇娜,顾盼姗姗迟。争奈欲语,又无别计相向。
      脉脉烟波,颦颦垂柳,夜雨哪堪听!揽云堆秀琼楼起,只做蓬海仙居。温存长叙,傍耳轻呢,半盏薄酒寒。欢乐才逾,离愁早上眉去。
      题过字,敖澈绾了华儿的手道:“世间万般皆浮云,此是为‘揽秀’之真义也。”
      华儿听着笑了笑,那肩颈上却蓦地开始火剌剌的疼起来,顿时头如斧劈,只觉天崩地裂。敖澈吃了一惊,正是措手不及。龙女从殿外急急赶进来,入帘帐内探了,只见紫气漫帐,稍近华儿,身边便有逼人之感。敖澈忙询问,龙女惊道:“一来她是在此留不得了,二来如今她托生人世,受不得我等晦气,又有护身之物在,只怕因此相冲。
      “如何是好?”敖澈见她倍受折磨几乎昏死。“即刻送她回去怕也不济事了。”
      “眼下自然是先保她性命最要紧。”龙女教朱砂取了一丸金丹来喂她服下,这才止住了疼。
      “此处已不可久留,今教莲花童儿送你归去,切勿多生异心,他日才有重逢之机。”
      一路出了殿外,朱砂将她送至桥头,告诫道:“此路归去,多有凶险。过桥时不可看桥下。如遇情急时刻,大声呼唤身边的人,自可脱离苦厄。小姐归去后切记要好生修养德行,日后劫难圆满,再行相聚。”
      华儿独自上了桥,遵朱砂的话,只顾埋头走。却听见桥旁岸上有人说话,零零碎碎的几句,又响起熟悉的笛声。这……这不是那日的我和宇文公子在泉湖山上听吹笛的时候么?!
      笛声断断续续,华儿惊异的向那里看去时,宇文公子坐站在岸边的岩石上,手中一道金光抛入水中。只见两岸之间原来是翡翠铺成的河,河中俱是金蛙银鱼,华儿甚异。眼看那金蛙从桥下河水中跳上桥直奔她来了,惊得华儿大叫一声,躲闪不及,翻落水中。河底多有鬼怪拉扯,丝毫也挣不脱。想起朱砂之言,便仰天呼救。然而此处并无一人从桥上过,因此这呼救更显徒劳。华儿在撕扯中沉浮着挣扎,在恐惧中渐渐失落。

      究竟华儿如何脱身,直教:手足反目算旧账,庸人自扰添新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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