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风雪满人间》说悄悄

87、第八十七回 死金丹道观笼邪云 铁手段冷眼识鬼魅

　　只说摘星忙传贾芸的话儿，向小红要了贾母生日下裁衣裳的票子去。小红虽心知出事，又不能去，只严命摘星，一旦打听明白，必要来回话儿。摘星因只说了一声儿，原来贾芸正在外书房同贾琏算田庄上的账头儿，又开单子，只张罗贾母生日时外头请客的事。那东府里忙忙遣了人来，说贾珍急找他们叔侄儿两个前去商议事情。因隐约说了一句：“原是我们敬老爷出了事了。”贾芸当地下听了，忙止了人说话儿，只命一个不许告诉。又略说了一二句，方出来叫摘星立刻家去拿银子。

　　小红因记在心里，忙放了摘星去了。这里小红只作无事，又打理账头儿东西，又到探春跟前儿回话儿。探春那里果然立了一个新派各样事头儿的例，又蠲了十几处白填钱的用项。单房头儿子弟上学的月例八两，便蠲了去，又动了数处人头儿派遣。小红虽心里记挂外头，面上只不露，难得庞杂的事头儿，一一记了清楚，又得了探春的话儿，晚间自去凤姐屋里回了。那凤姐犹说：“我知道她要俭省用度，必拿我和宝兄弟做一个例。她不拘说什么，你只答应着，只说蠲得好。有什么增减的去处，我自然知道的。”小红也答应着，此是后话儿。

　　是日小红又遣人查了厨房偏门儿的人，坐实那茯苓霜的始末。又查了厨房上的账头儿，又问一问那些个嘲戏柳家母女的婆子媳妇们。赶下晚儿传饭时，又恰恰瞧见那一个原要顶替了柳家媳妇进来的媳妇子，正是那秦显家的，因见了小红是林之孝家的女儿，只以为一党，又唠唠叨叨，说些恩谢提拔的话儿。小红自有一番理论，又和平儿料定了意思，回了凤姐，三人一处琢磨了，方想出一套回王夫人的话儿来。暂且不提。

　　只说摘星领了银子，脚下着火，忙忙回了贾芸去。贾芸提了票子，便和贾琏一道往东府里来。一进来，鸦没鹊静的，贾珍忙拉了他叔侄儿两个进来，屏退众人，脸上因有泣痕，悄悄儿说道是：“老爷没了。”贾琏听了，大唬一跳，忙问道：“敢是我听错了？”贾珍只作大痛，摇一摇头儿。贾琏又问道：“何时的事？””贾珍泣叹道：“才清虚观上伺候的家人忙回来了，晴天霹雳一般。我想一想，这事通共没一个兆头，人竟就没了，恐怕有点子内里，因此不让人哭告。才我已遣了蓉儿先赶到观上去了，赖升跟着，打一个快马，我叫他瞧见了什么，赶着先回来报一个实话儿的。”

　　贾芸便劝贾珍道：“虽事来得霹雳一般，珍大叔也不可太过伤心了。一时倒转不过气儿来，连叔叔也病倒，又如何是好。”贾琏道：“倒是芸儿沉重。只才珍大哥遣人叫我们去，因说一句‘朝廷来人’，却又是怎么话儿说的？”贾珍变一变颜色，哭是第二，倒是谋划为上，因沉了脸儿道：“总不曾告诉你们，如今这事也要变了。原是当今一个忠顺亲王老千岁，最爱黄老道学，迷一个长生丹药。他私底下与老爷相交最好，原是老爷这二年一心修行，得了道行，那些个清虚观上的道士又说得了天书，没日夜地炼丹。只说是神仙所赐，最是一个延年益寿，能登空灵境界的东西。打头一年，那老千岁便派了人来，敢是守着神仙下降，把在观里，等这一个仙丹。如今丹不曾得了，倒死了老拜把子，也不知他们回没回老千岁去。眼下只就地封了道观，作人命案子把守，一个人也没放出去的。”

　　贾芸听了，又是急，又是好笑，说道：“如此便能成一个神仙，我也去了。珍大叔可曾听见老爷是怎么没的？”贾珍道：“只听道士胡诌道：‘老爷是精诚动了上天，结五脏六腑神气为虚，魂魄出体，登了仙界了。’这是放屁。我只想着，先头儿我赶着去了，家里不得我的严命，再说起来，岂不坏事。因此我先镇了家下人，等你们叔侄儿两个。眼下来了，快走，好一起看去的。”又忙叫外头备马。

　　一时叔侄儿几个忙打快马，只披斗篷，究竟连衣裳食水不曾带换，一路只忙往清虚观上去了。半路上只见那赖升飞马迎来，忙滚下马来叩头道：“爷们来了。我们原还想赶着回去了，好回珍大爷话儿的。”贾珍道：“究竟怎么看的？”赖升便作悲道：“老爷已没了几个时辰，脸上身上都是紫的，肚皮铁一样硬。眼嘴都已烧裂了，停在观上，小蓉大爷已将道士们都绑了，一个没走的。”贾珍又问道：“那忠顺王老千岁的人呢？”赖升道：“只守在那里，先已遣了人去回那忠顺王爷了。”

　　贾芸凝眉道：“虽拦不得，可也坏事。那老千岁一心和敬老爷求这一个丹，如今知道老爷吃丹死了，他岂不要嘀咕呢。”贾琏道：“听这形容，老爷果然是吃丹死的。”贾珍一发急了，喝道：“还不快赶了去呢！再迟一迟，连皇上也知道了呢。”贾芸听这一句，心里咯噔一沉，忙急鞭催马，一径开路，一头儿到了清虚观上。

　　到了观上，贾芸只打眼一瞧，森森守兵，竟似孤城困守一般。贾珍忙上去，和那领头的守兵通了姓名，那人道：“贾家的人来了，该放进去的。原是夏总管说了，这观上供着贾家的一位老太爷，又有忠顺亲王老千岁的香火，原不许别人进的。如今出了事，更该立刻封了。只究竟贾家的人来了，是要发丧，不该拦的。”贾珍忙恩谢了，便带着琏芸二人进来。一进来，当头迎出来一个贾蓉，哭得泪人儿一般，说道：“父亲来了，我可没了主意了。”

　　贾芸观贾蓉形容，虽哭，却多似惊忧。一时小厮又忙递了孝白来，贾芸系了，四下瞧一瞧，十步一兵，守卫森严。贾芸一发心觉不对，便问贾珍道：“才刚说的什么夏总管，敢是宫里那夏太监？”贾珍正忙哭叩，擦一擦泪，悄悄儿道：“可不是他。咱们府上竟是他的供养，无论家庙家观的烟火，他都沾一份儿。原是皇家的令，指了他来监金陵几处爵贵人家的庙观的，他偏多黏在咱们家。”

　　贾芸便随众人进去，那珍琏蓉三个只管哭叩，贾芸一行陪哭，一行暗暗打量周遭儿形容。一时见了贾敬遗容，果然面皮皲裂，紫胀坚硬的，分明是食了铅毒。这里哭毕，珍、蓉两个因要行长子长孙的礼，必在停床前头续哭，便指了贾琏贾芸叔侄儿两个，去打理里头锁起来的道士等事。贾琏忙告诉贾芸道：“我且去拜一拜会这里老千岁的亲兵，问一问可传出去什么话儿了不曾。我料也不能很说了什么的，那老千岁自个儿看这里是一个出神仙的地儿，瞎乱炼什么丹。这会子碰上死的，也不是什么挂脸儿的事，必不能多说。”

　　贾芸道：“虽如此，这里却是两拨儿人。那忠顺老亲王就省事，又有一个夏太监在里头。叔叔还有什么不知道的，这岂不是一个惹事的去处。”贾琏忙说道：“我有数儿。你且去问一问那些个道士，我这便去打点里头。”贾芸便暗拿了一张兑票，和贾琏耳语道：“叔叔且先探一探。果然咬准了，用得上打点的用度，就拿去。尚有一个转圜时，只先压一压袖儿。”贾琏忙收了票子，叹道：“果然你是一个鬼灵精儿。通共几句话儿的空儿，咱们就往这边来了，你几时料理的银子？”贾芸道：“叔叔只拿着罢。一说沾着朝廷的事，我心知必有一个用处的。”贾琏便忙请了那亲兵伍长，借了暗处说话儿去了。

　　这里贾芸便带了家人，看一看道士们。这些个道士们只喊冤，说道：“老爷这原不是吃丹而死的。此为魂魄脱壳，入了上清境界了。老爷一心求道，今日圆满，不能以死生之俗论之。”贾芸凝眉，微微冷笑一笑，说道：“且歇了这些话儿罢。丹是你们炼的不是？这一二年上下，净闹这事哄了老爷了，我们家里上下谁还不知道的。你们今儿倒说成仙，那丹可还有余剩，便拿了来，你们吃了，也登仙去罢。”道士们方不敢说话儿。

　　贾芸便细瞧一瞧他们形容，略定一定睛，只见一个小道士，窝在墙角下头，只低头儿，乍看也是害怕得紧。再瞧一瞧，却不似旁人发抖，只呆坐在那里。贾芸便暗问家人道：“哪一个是素日在老爷跟前伺候的？”家人正指出那小道士来。这里贾芸正要说话儿，小厮跑了来说道：“琏二爷叫爷过去呢。”贾芸只看那一个小道士，也不看那小厮，只略偏一偏头儿，说道：“略站一站。”便指了那小道士说道：“你来。”那小道士唬了一跳，倒不动，只憨生生问道：“爷叫我什么事？”贾芸冷声儿道：“你来便是。”

　　那小道士只得起来，跟了贾芸出来。外头贾琏见他出来，便问道：“这一个小道士做什么的？”贾芸只不答，冷脸儿摇一摇头儿，因揪了那小道士，叫他看一看贾敬遗容。小道士不敢看，忙低了头儿，说道：“爷叫我看他做什么？”贾芸听了这话儿，冷声儿道：“原只停灵，没有一个布道看守的人，终不成礼。你便往跟前儿去守。”那小道士忙说道：“该叫我师兄们来的，我又不会念升天的经文。”贾芸道：“不要别人，就是你去。”

　　那小道士变了颜色，被贾芸推了去，只得在贾敬死尸旁跪了，方始抖起来，低头儿不敢看。贾珍、贾蓉父子两个也奇了，正要问，贾芸早知道他们要疑，便摇一摇头儿，只以眼色一定。那父子两个便不说话儿，只哭，又有寸断的肝肠，呜呜咽咽，惊动暮色。这里贾琏悄悄儿拉一拉贾芸道：“你这是怎么一个缘故？”贾芸冷脸儿时，真真玉面判官一般，贾琏虽拿一个叔叔的威风，这会子问话儿，倒小心了。贾芸便说道：“叔叔先别问，我自有道理。”便问贾琏里头打点得如何了。

　　贾琏叹道：“那老千岁的亲兵，因恐这里头的丹已流到王府上，便早遣了人报信儿去。王爷这一层，很瞒不过了。”贾芸道：“那夏太监呢？”贾琏道：“夏太监没露脸儿，只一个小太监说道：‘这事很不好。眼看着贵府上老太太的千秋，圣上也降了赏的，这会子闹出一个吃丹而死的事来，岂不正中了圣上厌恨鬼神的怀呢。’我知道这是要封口利银的意思，只那夏太监又没来见，又不好打点的。”贾芸想了一想，又瞧一瞧那满院儿的兵，再瞧一瞧那小道士。只见那小道士通不敢抬头儿看死尸，脸上的汗流水儿一般，方才是怕了。

　　贾芸再细看一看贾敬尸首，说道：“昨儿半夜吹了些雨水。”贾琏奇道：“你这个人可傻了，神神叨叨，说的是些什么？”贾芸且出门，仰头瞧一瞧斜檐，又进来劝贾珍道：“该念一念镇魂升天的经的，这会子哭礼也全了，叔叔且请起来罢。”贾珍虽哭，心里揣了贾芸言语，恐他有别事，便拉了贾蓉起身。那小道士慌忙道：“一个人念升天的经，我不会。”贾芸只冷瞧一瞧他，说道：“你就在这里念。”便回头儿叫家人们也出去守着，里头只留小道士一个念经。

　　那小道士便吓哭起来，忙抱了贾芸腿脚，说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