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风雪满人间》说悄悄

37、第三十七回 庆生辰偏查寻常岗 奇告假公府留空门

　　这里且说世人的奔忙，各有各的可笑处。那林之孝家的不曾违了一分半分的礼，只替女儿跑说亲事，原是世人没有不如此的，并不是害她女儿的心。这里一个小红，偏不识体统，她母亲做了百般千般好事，只不领情。偏又有个金家，素日最是好争气爱捞摸的，那年一个鸳鸯抵死不给贾赦做侧房，已是添了多少可嚼说处，今儿又与那大老爷一处核计去了。便是不提世人，又有一个芸哥儿，最是与世上男子不同。只说与红卿私议定了，要周旋周旋，掐他金家一个退婚的由头，又不露出，妙计全在芸哥儿心里。

　　贾芸便想：“人皆说夫妻两个恩爱，我却奇。通共没见过的人，父母一说，媒妁一合，准保个个儿见了恰是自个儿爱的？若有，倒是老天爷眷顾一个两个的。不是，可也得过一辈子。要是我，断不肯的。夫妻两个不比别个，一处吃，一处睡，小了老了的，更比别人长在一处。不对了眼，整日看着，不够懊头的！若说男子不中意了，休妻退妾，倒是平常。只那女孩儿们又有什么样儿大的错处，今儿提心明儿吊胆的，只怕出了这一个家门儿，就活不得了。不肯出去，又假脸儿像生儿，只顺着夫家，一句半句小心着，总没滋味儿。依我说，这很不是过日子的理。”

　　贾芸因又将近来大观园中所见想了一番，因想道：“计便从那没人的门子上来。虽看去平常，往常只怕也有，又多的是门子上常跑漏人不管，这正是他们安心违理处。如今有一个南安太妃大寿，竟要守大半年的礼，又来了许多东西，专给姑娘们做闺门的礼用，放在园子里。这是一样由头，只说须好生看顾，一时掐尖儿查寻了，一旦碰着没人，就是一个说法儿。”这里贾芸思定，又与小红说了一说。

　　小红因也计较道：“这话很是。只忽剌巴来查，倒惹人疑。我却有一个主意：下月初九是二太太的生日，府里开宴，姑娘们也要去的。这一去，园子里又没了人，只余些丫头们看院子罢了。因二太太四十的整寿，也要点些明灯，因要防着火苗儿。赶姑娘们回来了，上了门子，又要有人接着。此时只说要拿一样东西，来开一开楼房，或是收拣送的礼。有这几样要紧的去处，门子上若没人，便有理了。”贾芸道：“虽他们素日散惯了，只若有太太生日这样大事在眼前，难免回来。”小红笑道：“若回来了，便问他们事，这几日门子上过的东西，往楼房上去，该有个存数儿。他们若有这个细致，我倒能看上一眼，怕是没有。便掐一掐上大礼贡的要紧东西，倒没了账头对证，这个错处不容。人也说不出什么来，原是老太太亲自说了几遭儿，今年这一宗儿大事，好歹齐全了。我跟着我们奶奶算账，还有不知道的，十处听命，能有五处好的，就是省心。略有看不到的，那起懒贼，乐得偷闲儿。”

　　贾芸点一点头儿。小红又悄悄儿说道：“不怕爷笑话，这也是一样下人刁钻的歹习。偏到主子生日这样时候，他们倒溜。只因人都去了，各处略看不到，吃酒的吃酒，离门的离门。那一年老太太的千秋，这样大事，东府里大奶奶叫人，横是一个没有。小丫头叫老嬷嬷传话儿，倒挨了骂，只说‘素日只在那边府里吆喝也就罢了，今儿又不是那边府里，你们哪里知道我们这边的规矩！不知道，只收了声，哪里来的那样大尻，只管混嚷，使唤起我们来了！’东府大奶奶动了真怒，二奶奶调停，倒挨了大太太一番排场。后儿到了儿老太太听见了，虽理论一番，冷了这一二年，他们又上来了。”

　　贾芸听说，想了一想，笑道：“老太太的千秋也这样，如今当真没了王法。”两个人悄悄儿议定，贾芸要去，又舍不得。只说：“姑娘妈妈着急，偏催着放人，我又不能这会子作弄出事来。”小红叹了一叹，笑说：“爷别急。我只说这会子二太太的生日近了，又是一番好忙，我且忙了这一遭儿再说。”贾芸方略放了心，辞了小红，一夜辗转，只是想她。

　　原来那林之孝家的的虽不管女儿的愿意，跑了几日，究竟是个有心计气量的，也教那金家催得恼腻了。因也暗暗嘀咕一番道：“先没看上我们女孩儿时，也不知道这么一个人。知道了，又急得这样，大老爷也问。我倒替我们女孩儿嘀咕了，这是什么缘故？”有这个琢磨，小红因说王夫人生日，事多，料理毕了再提这事，林之孝家的也就应了。

　　只因王夫人也有品，又是一个整寿，各家袭爵公府按品送礼的也多。王夫人素来和顺，又疼顾儿女，送礼的也应了她这一个贤名儿，又贺底下儿女们琼姿长成，因也带了宝玉及姑娘们的礼。贾母见了，也大悦，吩咐送到园子里去，又叫人查对齐整，好分给各屋去。

　　赶这日众人皆在府里庆贺，贾母为首，只在里头小纱橱歪了，听外头玩笑。王夫人上座，宝玉、黛玉等一干儿女膝下庆寿。这会子又行雅令，又吃酒，回来又看戏，热闹得紧。原来了许多礼，忙着收拣，凤姐又脱不开，一时得了闲儿，出来吩咐预备赏钱的工夫，忙叫平儿道：“小红在外头，叫她拿了单子，跟进园子里去看着放东西。外头我已叫了芸哥儿了。”平儿答应着，忙遣了小红去。

　　这里芸红两个又到一处，一个对账分东西，一个拿礼单子，各个齐整，往大观园上来。贾芸亲自跑了东门，只叫李贵带了几个大仆人往西边楼房上去放东西。一时又叫摘星拿了补送的单子，跑去西门料理。正是里头夜宴时候，园子里起了灯火，贾芸押着几辆大车，往门子上来。那小红避了，只管坐在一辆轿子里，媳妇婆子们拿了来往对东西的数儿，小红对一样，许一样签儿。

　　贾芸因远远瞧见东门门子上一点灯火，声色不动，叫小幺儿叫门去。内中一个清秀聪明的，忙跑了去叫门，说道：“爷们领着来放东西。”叫了一二声儿，方来了一个老婆子，披了衣裳开门。那小红撩了帘儿，认一认，原是门子后头抱厦里寻常坐更看管的婆子。贾芸亲自提一个灯笼，回一回头，小红便悄悄儿摇手儿。贾芸便问那婆子道：“妈妈素日是在门子上看着？这么黑天儿，只你一个？”

　　那老婆子支支吾吾，因赔笑道：“我原是替班儿的。先听说二太太生日，不曾想赶一天儿要送东西。往常早晚一二日送东西，也是有的，今儿怎么黑天儿来了。”贾芸打一打量那老婆子老而糊涂，说的话儿倒真，只微微笑。便叫小幺儿们卸车，分了东西，婆子媳妇们鱼贯而来，各自捧了东西，往楼房上去。

　　这里小红下了轿子，引媳妇子们往门子上来。贾芸因说道：“拿了门子上存的收东西的账本儿，对着楼房上的单子，来了东西，一样样添了。”那老婆子本不在门子上答应，哪里知道此事，只笑说：“我不知道什么账本儿单子的，爷别问我。”贾芸笑道：“这会子通共妈妈一个，不问你，问谁？你既替班儿，该交接清楚了话儿。如今我急着分派东西，妈妈别误了我。”

　　那老婆子见糊弄不得，只说道：“爷问我这老婆子，能问出花儿来？我这会子就知道，老天拔地的，也没工夫答应爷了。”贾芸听这话儿，虽可恼的，此时倒称了心意。因笑道：“妈妈替谁的班儿？是病得仰过去了，还是断了腿儿，起不得床？都不是，这会子立刻叫了人来，完我的事。没人，还问妈妈。”

　　老婆子没法儿，因嘟囔道：“自来楼房上放东西，不在太太那里放一放，又不来的。今儿倒勤快，黑天乌地的，巴巴儿地就送了来。”先叫门那小幺儿忙推了那老婆子去，笑说：“老奶奶，你不管事，只管找了知道事的来。爷站在这里，你老只管嘀咕，亏你老是个有年纪知道道理的。”

　　那老婆子原想着哪里叫人去，今儿究竟为何她在这里，她心里岂没有鬼的。只得说道：“门子上两个男人，今儿都告了假去了，媳妇子也不在。只说里头太太生日，人都乐去了，园子里又没人来，我看一看，只当睡一觉，又不碍事。”

　　贾芸听了，这里又有一个婆子才跟了小红进去开楼房，出来回道：“姑娘吩咐东西先搁下，对了门子上接东西存东西的单儿，一样样勾了，再放。”贾芸笑道：“嫂子回姑娘站一站，我这里摸不着人。”那婆子只得进去了。一会子又有一个婆子出来，请贾芸道：“姑娘原说二奶奶吩咐了，今儿来了江南甄家的客，一会子说话儿，须摆一样玻璃炕屏好看。原在西边儿楼房上，请爷叫几个灵敏小心的小幺儿，跟着拿去。”贾芸点一点头儿，便叫先那个叫门的小厮，笑说：“你赶了去，跟着嫂子抬了炕屏。仔细着，碰破了，府里可有规矩。”那小厮忙答应着去了。

　　这里那老婆子听说“府里有规矩”一句，身上抖了一抖。贾芸便说道：“门子上原是哪一个拿着账头单子的，叫了他来。”那老婆子只得说道：“是那金老二，又有一个是那周嫂子家儿子。要找，也只好家里找去。”贾芸便叫小厮道：“往这两家儿去，说我叫人，立刻来回话儿。”便忙去了五六个小厮叫人。

　　贾芸也不理那老婆子，只说：“妈妈在抱厦上歇着，就是了。”那老婆子得了一声儿，忙忙进去了。贾芸见她忙，也不说。一时一个小丫头打里头出来，倚在门里头探一探头儿，见贾芸在，忙又跑了。贾芸只当没看见，可着现有的东西查对，也不抬头儿。

　　谁知贾芸正站着，忽见平地火光，黑天隐约烧了个红洞，远远儿的正在西门。贾芸一看，忙叫小厮道：“是火不是？去瞧瞧！”那小厮忙跑了去，一会子不必两面走动，光听，隐约亦听见许多呜呜囔囔沸腾喊叫。只见一阵人影儿乱跑，早有小厮跑得快，跑回来跳脚吓道：“了不得！走了水了！”这里婆子媳妇们吓作一团，小红忙出来，叫人道：“到穿院儿上叫人去！”

　　贾芸回一回头，和小红对了眼。小红也惊吓了些，只不怕忙，犹站着，向贾芸道：“这边儿来了人，我看着，爷快去那头儿看一看。”贾芸便将一应账本儿单子放下，交给小红，领了几个强壮得力的小厮赶了去。又吩咐道：“立刻到门子上拿了桶，含芳阁下头有大缸，最近，去取水来。”便有人先一步跑去传话儿。不知哪里来的平地风波，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