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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回 托心肠好计违祖法 正邪人巧谋能攻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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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暮色如烬,天地一把黑灰似的,渐透金火,来了夜色。芸哥儿只见来了一个人,佛钟长音正浓,以为见了菩萨。心里却明镜儿似的,一行喜,一行忧。因起身笑说:“菩萨来了。不为我在这里歇一歇脚,见不着姑娘,又到哪里找去。”
来的不是别个,芸哥儿心上,只一个小红。那小红才打栊翠庵上下来,瞧见远远亭子上坐着一位公子,心内便有数了。因站了一站,方往前来。心内纵有千万种的柔情,一时缠绵缓慢,却只呆站了,要往前去,忍一忍心酸才来。
小红便笑道:“我说宝二爷没有这样呆心,只管在这里坐着。这会子姑娘们得闲儿,必在姐妹们跟前。又有一位公子在这里,再不是别个了。”贾芸笑道:“原来姑娘是明白的想头,不像我,掐指儿算出来姑娘在这里。”小红听了,嗤一声儿笑,拿帕子握了心口,又轻叹一声儿。
贾芸深知,一时只无话。小红心里也想见几分,只听贾芸问道:“听说姑娘病了,可大好了不曾?”小红方微微笑道:“什么病,要不得人命。一时贪凉着风,咳嗽一二日,倒没碍的。若说要命,倒不从病上来。”贾芸听了,略低一低眉眼,又仰头瞧着云霞飞逝,空一空眼,沉声儿道:“拿药能治了,都不算病的。比如人说话儿行事,藏的心,拿药如何能治,才好不了。”
小红沉一沉吟,笑叹道:“爷听见了?”贾芸道:“今儿我去二婶子跟前回话儿,瞧见姑娘妈妈了。”小红揉一揉帕子,冷笑一笑,喃道:“妈忒着急了。果然我说不愿意,说一百一千回,她只当我疯,照例办她的事。这样急,便是自个儿嫁,也有了。”贾芸笑道:“姑娘气了,说出这样话儿来。”
小红笑道:“我心里没亏的,孝不孝敬父母,老天爷知道。今儿我说这话儿,是安心忤逆,还是当真有我的屈,老天爷也知道。不为这个屈,娘儿两个乐呵不恼,谁不愿意。”贾芸想一想,见小红裙儿影子单薄,便替她挡一挡风儿,说道:“姑娘上亭子上坐一坐,背风儿。”小红瞧了贾芸一眼,方才凌厉了一二句话儿,却又软和了,应了一声,上了亭子。
这里贾芸立在亭子台阶儿下,隔一隔柱子。小红略探一探身,两人一对了眼,便笑道:“又是一棵桂花树。只叹这桂花儿的树虽好,只到处都有,也难缠。”贾芸品出小红意思来,笑叹一声儿,略踌一踌躇,因悄声儿问道:“给姑娘说的是哪一家儿?”小红低一低头,将帕子摊在膝上,摩挲绣花儿,说道:“鸳鸯姐姐她二哥哥。”贾芸便知是贾赦那头的人,因素日知道贾赦治家的名儿不好,又沾着一个老太太那里的鸳鸯,再想一想小红在凤姐跟前来往拿钱的事管了半年。不过一个想头的工夫,便琢磨出一些玄妙来。芸哥儿心思只一闪,又不在这些个明暗曲折上头,只瞧着小红。
那小红又说道:“原是那日跟二爷说话儿,这事就已有了的,只我再说不出口的。”贾芸笑慰道:“姑娘就说了,我也愁,你也怨,一时又没法子。往下十来天,只管懊头,办事再办坏了,岂不添债。”停一停,又笑一笑,说道:“不为姑娘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姑娘,也不能有这样念顾。”
小红只笑,又心酸,拿了帕子擦脸。因说道:“二爷放心,我是定死了心不去。我不去,看他们是杀我的老子娘还是怎么。”贾芸道:“虽如此,父母有命,姑娘妈妈自个儿又愿意。若扛着,那里回了里头,因姑娘是二婶子跟前的大姑娘,太太过问一问,更难了。”小红已有泣意,又笑,哀哀声儿,可怜可爱,因悄悄儿啐道:“爷这时若急得了不得,只管抱怨天抱怨地,说没法儿,倒还不能提得我也想明白。倒不是这样,爷也不是我心里爱的。只你忒明白,又教我心酸,想一想,倒不如两个人一起抱怨一番,更像世人。”
贾芸知道小红心酸,忙近前一二步,瞧她眼圈儿红红,说道:“姑娘背一背,我身后是风,你背朝我,就不吹脸了。”小红心里更爱,越发起了娇嗔,因含泪笑说:“我偏不背。今儿我就瞧着二爷的眼说话儿。我只说,我一没偷盗,二没害人的,自个儿只有个喜欢的心,怎么就该杀了。”
贾芸听了,本是心里郁急,倒朗朗一笑,心里越发叹服爱了小红。因笑道:“姑娘这话儿很是。我虽学礼,也不很琢磨明白了世人。比如你喜欢,我也喜欢,就是一对儿,偏要多出许多私相传情,不服父母的名儿,倒成了罪。原来自个儿喜欢倒是罪过的,也奇了。”
小红听这话儿最合她的意思,果然不曾错认贾芸是个知己。叹了一叹,因说道:“这会子我妈已回了二奶奶几回了,我原说不出去,搁不住二奶奶瞧着说的是大太太那一头儿的人家。二奶奶一松了口,我岂有不去的。”贾芸只不言语,凝眼空看着风儿。
小红也不言语,横一横心,将帕子攥得死紧。贾芸见了,知道小红心里有个决意,想一想,忙说道:“我想法子,姑娘别大动了气。”小红只眼瞧着空虚,喃道:“爷能有什么法子。我不敢带累爷,只我要不愿意,非教我去,往下我不敢说。一个人横不过四五十年的活头,若不自在,只管熬着,不如清净了好。”
贾芸一急,抬手儿捉了小红帕子,凝眉寒眼,说道:“你去了,我也去。通共我能说话儿的,不在嘴上,只在心里的,还有谁。这是决绝的话儿,说得狠了,只还不到绝路。如今二婶子尚没叫姑娘出去,又没回了上头太太一层,便还有的周旋。我这里想法子,就是违了祖宗,也不能瞧着姑娘去了。”
小红只红了脸儿,悄悄一握了手,那贾芸方知道捉了小红的手儿去。这里贾芸也红了一红脸儿,却不退,只将小红手儿握了,抚慰她掌背儿。又柔了声儿,说道:“这几日搬进来住,也算半个立业的了,该有一个小房头儿。我因母亲孝在身上,虽不能娶,搁一个通房,不是违礼的。我原想着求了二婶子,指了姑娘给我,孝满了,顺理成章。我若提,又教人知道,姑娘内屋的女孩儿,我是怎么看上的,倒不好。二婶子若亲自指了姑娘出来,却是没差了礼,只二婶子没那意思,又不能等。等一等,果然有眼前这一件事。”
小红也拉了贾芸手儿,只拿帕子拭泪,说道:“我想了几日了,怎么退这门亲,又哪里有我说话儿的地儿。先我不过说一句不愿意,妈横眉瞪眼,以为我不孝。她只管跑前跑后,倒是为女儿好的意,急着办好了亲,再不管我的心的。”
贾芸叹道:“我出来,姑娘妈妈进去,也叨咕一二句,只说‘大老爷忒急了些’。我倒疑了,大老爷素日只管高乐,再不管事,一管了,又众人不宁的。这会子虽是手底下正经大仆人说人家儿,大老爷倒最是一个急的。”小红道:“可是说呢。我在园子里办事,知道姑娘们形景,第一个好性儿不肯高声的便是二姑娘,那邢姑娘也拿不住下人。这两个倒是大老爷大太太正经女儿亲戚,连下人也唬斥不住,可见平日里不闻不问。这会子给下人说亲,倒催,也是有趣儿。”
贾芸横眉,眼里清光,万千星辰也一颗颗算得清楚。想了一想,说道:“给姑娘说的那金家的二小子,如今干什么?”小红道:“原是在门子上管着车马,前儿我妈还高兴,赶着告诉我,那哥儿如今在园子里门子上了,又清闲,又多了两吊钱。园子里一应人头儿名册,我都有,不知道他怎么就来了。只看我妈高兴,我也没说。特特告诉我多了两吊钱的喜,该是我稀罕那两吊钱?我要笑,又笑不出的。”
贾芸握一握小红手儿,想起什么来,因说道:“那金家老二在哪一个门子上?”小红说道:“我通共不知道。倒是那金文翔媳妇赶着来说话儿,闲叨叨一番,说什么‘我们兄弟最爱那园子好,门子上一看,一块大青山似的,背后就是湖。这一娶了你们女孩儿,园子里来往几年,也称了见识,也乐呵。’”贾芸听这话儿虽可笑,似也有些机锋,笑道:“怎么称了见识,又有什么乐呵?”小红笑道:“我素日厌那媳妇蝎蝎螫螫,最是个‘九国贩骆驼’的主儿,也没出屋,不曾问的。”
贾芸笑道:“姑娘就是问,她能不扯谎?倒听她说的门子,敢是东北上那一个门?出门就是花溆后头大假山石头,再一看就是沁芳闸的湖。”小红想一想,倒很是,又叹道:“知道这个,有什么用处。”贾芸道:“我才从东门上过来,乌漆抹黑,门子上一应没人没灯儿。他既在这里门子上,人却哪里去了?今年不比往年,这一个春天,姑娘们有大礼在身上,要敬娘娘和南安太妃的寿。因此园子里进的东西也多,前儿我才对了账头,在园子东西两头各指了一个楼,作存东西用的。东西多了,姑娘们又尊贵,门子上没人,看顾不到,或谁乱走,或丢了东西,皆是有的。指着家里太平,没有这样的事,才懒了去,可要仔细。”
小红琢一琢磨,也沉了眼,只喃道:“先我就听说那金家老二不很上进,在门子上管车马,有一回叫套车去,竟是吃醉了去的。这会子进来看园子,我要知道,须回了二奶奶,他来不来得,可说不准。”贾芸道:“二婶子眼里不容错儿,这样人该是不肯放进来。不是姑娘去说,别人去说,也不能放。只如今就来了,又不好生看顾,敢是养了一个闲懒的爷。是谁说了,叫放进来?”
小红忙捉了贾芸手儿,一时恍悟,又笑道:“这也忒急了。这是怎么说的,事还没很落了定,先派了个差进来。又指一指我将来能管一件半件事的,两人合了,倒有意思。”贾芸心里早有一个数儿,因笑道:“鸳鸯姑娘在这里,倒是一个为难的。”
小红道:“怎么忽剌巴说起鸳鸯姐姐来?”贾芸笑说:“你串一串,想一想。”小红想了一番,又是笑,又是咬牙,说道:“园子里的油水儿足,赶明儿老太太也知道这一层了。原是你也捞,我也捞,只不高声,连二奶奶也只得闭一只眼。这会子倒算计了个好的,又通了老太太的钱箱子,又得了园子里的益。若这样,第一派差派得忒急了,再就是来了,装一装像生儿,也该瞧出是个好人儿来。我说前儿我没家去,在屋里算几件事,就有那园子里应门的老嬷嬷说,东门竟走不得。去一去宝姑娘屋里,倒从怡红院那头儿绕过去,着实抱怨了一番。今儿我看一看,门子上没人,你能进来,敢是能翻墙跳墙的!果然能翻墙跳墙,就不是好意了。果然有那一个时候,门子上没防备,还是笑话儿?”
贾芸点一点头儿,因说道:“只掐这一点子错处,虽有后患,又不至于绝了这门亲。”小红方想过来,拿帕子覆了贾芸手儿,轻拍一拍,笑道:“原来爷是这样的想头。”贾芸笑道:“虽是个奸坏的想头,不用一点子二三流的手段,也扛不过这事。”小红拭了泪痕,声儿虽柔软,却如斩玉切金一般,因说道:“今儿那金家是个藏着事的,算计了,我良心上亏得好些。就是没罪,算计了去,是我作孽。如今我倒喜他们是有事的,倒好。使些手段,谁也不亏了。原是我打发治人多了,也有怨恨的,只说‘何不能悄悄儿的,不说出,大家好’。这一回,偏就要吵出了。大家好了,我不好,我又是何苦。”
贾芸爽朗一叹,又笑道:“我如今也要做一二件刻毒的事,倒不曾想过的。”因与小红计较一番,如何翻出这金家暗藏的想头来,作退婚之由。这正是当年冷子兴演说荣宁二府,贾雨村大发“正邪两赋”之说,其意真正在此了。那芸哥儿最是个勤谨有情义的,今儿也要算计人;红卿素日宽厚,也有贤名儿,今儿也是第二个凤姐了。只说这一出连环计如何了结,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