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风雪满人间》说悄悄

35、第三十五回 大厦倾皆从小蛀起 一梦丧原是风雷来

　　只听贾芸说道是：“我只管了了闹出的事故，留得留不得，且让先生定夺。你们打也打了，疼也疼了，果然有往后读书的日子，也该想想。”便不多言，一时叫小幺儿们伺候子弟们再回书房里，听先生布课。那香怜急跑回去，贾芸打窗下看了一看，见那香怜抱了包儿，如获大赦一般，只微微笑。又有那玉爱，也不理香怜，拣了靠墙的地儿独坐了，灰灰脸儿，倒很有些可怜见的。

　　这里犹有一个贾环，瞧见众人都进了书房，也只得进来，嘴里嘟囔。贾芸撩了帘儿，亲自让进贾环去，也不多话。又见那先替贾环多嘴的哥儿，只盯了贾环进来，似抱怨一二句。直待贾环坐了，方抬眼瞪一瞪那哥儿，其阴恻恨意，浑不似十四五岁孩子。贾芸冷眼见了，略想一想，只管放下帘儿。

　　贾芸方打点各样账本儿，又听那主事的回道：“先在这里监馆的是那瑞大爷，头一年死了。如今本是蔷大爷监馆，他又添了管小戏子们的差，只应个名儿，也不大来。前儿东府里来人，问家塾上有什么闲差没有，因说要派个哥儿过来。听是那三房里的大爷，如今还没影儿。”贾芸因想道：“通共这一二句话儿，倒冷了半日才回。”也不多问，只笑说“这也罢了”，因叫摘星套车，自回府里去。

　　只说贾芸不过到家塾上看一看工程，打点人头儿，竟去了一日。回来略歇一歇，过日打量凤姐吃了饭，方进来回话儿。犹未进门儿，只听屋里笑道：“你又跟我厉害。今儿若是老太太、太太的用处，你管保有钱；我要，一个子儿也没有，倒告出许多艰难来。”又是凤姐半笑半怒，啐道：“你别教我恶心。我能拿出来三五万，也是孝敬老太太、太太的例，再不是赚你的。合该你要一座金山，我也弄了来给你，你嘴里才没话儿？外头那起猴儿成日撺了你高乐去，敢是大风里刮来的银子，你也有。这会子打发个太监，倒没钱了。”

　　先说话儿的那个正是贾琏了，因笑道：“没有就罢了，你何必和我拧眉酸脸儿的。我原不该和你要，本来知道，就是油锅里的钱，你也要伸手捞一捞。这会子我倒朝你要钱，岂不是叫老虎吐肉呢。”凤姐怄得笑了，越发说道：“素日谁是油锅里捞钱花的，不怕阎王菩萨听见，只管说。这一年刚过了几月的日子，竟似年关死要债的艰难了。你只管今儿跑庄子，明儿往州外去的，难道不曾办一二件来钱的事，只管往外撒钱？往常要说话儿了，你又跑去吃酒。家里是藏着鬼还是怎么，你通共不爱回家？这会子要说话儿了，张口一千银子，不为此事，你只当我死了呢。你别做梦！我死了，没有你的好处。你果然当我是给你们贾家看管银子的，要了就给，可要算一算，你有几分银子，我有几分。你对一对证：如今拿出太太和我的嫁妆来，现清算比对，哪一样不贵过你们的！”

　　贾芸只不进去，略听了几句，知道凤姐生气，和贾琏对口。若只说贾琏要钱打发事不成，倒不值凤姐说这么一车子话，必定还有缘故。贾芸也不多站，离了窗下，只管在廊子下头看景。一时丫头来往，忙来请，贾芸方说回事。

　　那凤姐便叫贾芸进来。贾芸才进去，正是贾琏出来，便亲自撩了帘儿。贾琏虽有怒色，眉眼仍俊，看见贾芸，略缓一缓脸儿，仍笑。因说道：“珍大爷跟你说了不曾？”贾芸笑道：“珍大叔叫我办事，也去了几遭儿，不知叔叔指的哪一宗儿。”贾琏道：“如今我们正少一个膀臂，府里又余几间院子，打量着你搬进来，办事也便宜。珍大爷原说让你去那边府里，你婶子不放。我打量你上次跟我到庄子上，虽只是对账，却很勤谨聪明的，因此我也想要了你来。你若没说的，明儿后儿进来就是了，置房安舍的事一应不必操心。”

　　贾芸行礼，只笑说：“有这样福分，侄儿不知怎么感戴的好。”贾琏点一点头儿，笑道：“还要什么感戴，你是我侄儿，我不带你立业，谁管你。你当真要感戴，往后好生办事，把那一个给我答应齐全了，少些嘟囔怨气，就是延了我的寿。”贾芸知道意思，只笑说“侄儿记着”，因说道：“叔叔要出去，瞧着有些雨气，该备一把伞。”贾琏笑道：“我往那边府里去，珍大爷有事说。真有雨，浇不死我。”便叫丫头烧好茶，叫贾芸进去，便去了。

　　这里平儿早出来，瞧见那叔侄两个说话儿，又避了。略等一等，见贾琏去了，便笑请贾芸道：“爷请进来。”贾芸犹未进来，只听凤姐笑道：“你叔叔怎么和你抱怨我的？”贾芸礼了，因在凤姐下手儿坐了，笑道：“叔叔不曾抱怨婶子。只说叫我进来住的事，又说这会子有事，先去了。”凤姐流转丹凤，打一打量贾芸，笑指他道：“你倒乖。”又叫平儿道：“开了匣子，拿了银子给你二爷去。赌气走了，终究没的银子打发，还得回来，我打量他没有这样脸儿。”平儿答应着，便去了。

　　贾芸便将家塾之事回了一回，隐去情友私交、银子摸盗、墨染宝书等事，只归为一句学上哥儿们淘气，老先生生气，须强加管教一番，方是体统。又交了各样账本儿，说道：“存了一篇子账在库上，正副两册，好有个对证的。”凤姐只点头儿，又看那账本儿开发得齐整，笑叹道：“早一二年知道有你，何必我如今骑了老虎背。”贾芸笑道：“婶子治家最是见手段的，上下都服。虽咱们这样人家，定有人想不到的难处，终究料理齐整。再几年姑娘小爷们的大事了了，也是婶子享福的时候。”凤姐笑说：“我能见了那时候，倒好。”

　　婶侄儿两个又闲话几句，贾芸又说学上监馆没人，该添一二个有威服的管一管。凤姐说道：“蔷哥儿如今应名儿，又不去，我原也想找了新人。头一个，你倒是个好的，又要办事。得了闲儿，我打发人去寻了有人品又闲着的哥儿来，也就是了。”贾芸想一想家塾乱象，里外来往又颇有些说走就走的意思，沉一沉吟，见凤姐略懒了，也就不回。心里存一个主意，只说道：“婶子该歇一歇觉，侄儿先去了。”凤姐道：“你进来住，一应房子家伙的，你叔叔跟你说了不曾？”贾芸道：“叔叔叫我一应不必管，明儿后儿进来就是了。”凤姐歪在团圆枕上，笑道：“既这么着，后儿我叫人请你去，你只管进来就是了。”贾芸便躬行大礼，恩谢凤姐。

　　这里贾芸正要去了，只听外头有妇人声音。贾芸便避一避，暂不出去。一时平儿进来，说道：“奶奶，林大娘来说事儿。”凤姐想了一想，笑道：“必是那金家的催，她又来说，求我放小红出去。”贾芸听了，心里一声雷轰，微凝了眉，冰霜一般。平儿便说：“因春天事也了了，林大娘瞧着不很紧用人，便来说。”凤姐叹道：“这一去，我又少一个膀臂。小红去了大老爷那头儿，就使用不着了。”一回神，见贾芸还在，忙笑道：“平儿糊涂。叫外头媳妇避了，好让芸哥儿出去。”

　　平儿忙出去说了一说，又撩帘儿请贾芸出来。这里凤姐歪头儿瞧了一瞧，在身后头笑唤贾芸道：“怎么霜打了茄子，芸哥儿忽剌巴就蔫儿了。”贾芸忙敛一敛神色，只说“敢是累了”，又请凤姐歇息。便出来，辞了平儿要去。平儿也说：“爷才来时好好儿的，敢是闪了风？若没大精神，只管在外头抱厦上歇一歇，我叫小幺儿们送好茶去。”贾芸摇摇手儿，笑说：“劳动姐姐惦记。”便去了。平儿便叫一个廊下等着的妇人进来，正是林之孝家的，一面唠叨“虽是好亲家，只不知大老爷怎地这样急”等语，一面进去了。

　　贾芸便停一停脚，看一看，小红不在。便出来问一个丫头道：“你们红姑娘不在院儿里？”那丫头说道：“红姐姐这几日不爱吃饭，没精神。偏又事多，一日歇不得，这会子病了，原说回家将养去。今儿也没来，想是还在家呢。”又有一个丫头，因见了贾芸几回，倒不是那等轻狂人，也略大了胆子凑了来，说道：“才林大娘来，我问一问红姐姐病得好些了不曾，林大娘倒叹息起来。说什么：‘仗着穷养的丫头壮了些，让她将养，她只不爱在家。今儿才好了些，偏要去园子里逛，我原说别过了姑娘姐儿们的。她倒和我赌气，偏去。她要是不知事，过一会子来这里，你们只叫她家去。’”先那丫头便说道：“果然这样，红姐姐忒不知道养息了。她素日虽挑不出来，只太要强了些。”

　　那两个丫头叹说一番，看见贾芸在这里，寒了脸儿，眼沉寒潭一样，忙说道：“我们痴了，怎么忘了爷在这里，只顾说话儿。”贾芸笑一笑，只说“无妨”，因叫她们散了。这里贾芸出来，也不往二门上去，只管往园子里来。到了园子上，走的东门，正是花溆大石后头，绕过去便是沁芳闸主湖了。贾芸走着，略停一停，回头瞧瞧门房上。已是薄暮时分，又是背山地儿，早有些暗了，门房上倒不曾掌灯。贾芸看一看那黑黢黢一片儿，心里沉思，神容不动，只转身儿又走。

　　贾芸一道上只作观景，随手撷了一根春柳把玩，看夕阳水影儿。因知道姑娘们住的地儿，只远远瞧见大房子，便绕一绕，以免冲撞碰见了。见着几个丫头，有打水的，有采花篮儿的，见了贾芸都忙避了。有那年纪小的，天真烂漫，倒不以规矩为意，只看贾芸同一位哥哥没有两样，便笑道：“爷是走迷了道？再往那头去，可就是尼姑庵了。”

　　贾芸听说，遥遥一看，山坡子上一座清修观，庄严素洁，颇有佛意。便笑说：“既这么着，不该往前了，冲撞了菩萨。”又问女孩儿们道：“你们是宝二爷屋里的不是？”先说话儿那女孩儿笑说：“我们是四姑娘屋里的。爷找宝二爷？他才和林姑娘拌了嘴，这会子只怕胡痴乱恨呢。”别的女孩儿忙推她，悄悄儿笑道：“你瞅着宝二爷好性儿，许女孩儿们说他，便不挑好日子死。前儿林大娘来训的话儿，你都当了耳旁风了！再胡说，真教太太听了去，岂不要疑你。”那女孩儿吓了，忙不说了。贾芸只当不曾听见，早走出几步儿去，挥一挥手儿，叫她们去了。谁知她们所说之语，皆在芸哥儿心里，只不曾露出罢了。

　　此时落日已烬，金紫漫天，霞光有如搓乱绸屑一般。贾芸瞧这景辉煌，又正走到那庵山脚下，听暮钟之声，便在亭子上坐了，只管沉思。一时双丝网化了千千结，千头万绪，缠个不清。要剪，舍不得，世上又没有铰去心结的剪子；不动，又着实挖空心肠，没了着落去处。又听那庵里打的佛钟，沉浑悲凉，越发揪心。便松了手，将那柳条儿抛了。亭子边儿上一眼活泉，浮了那柳条儿，眨眼没了踪迹。

　　贾芸正静坐，只叹，又不出声儿。忽听那钟声转了一转，竟似风里送了菩萨纶音一般，听说道是：“我原以为眼花，不想当真是爷在这里。”贾芸一回头，虽暮影火烧一般，满地黑灰，也看得清了。便起身，笑说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