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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回 判冤决狱公子雷厉 冷眼切齿怒叹不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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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说家塾热闹,又有情友露迹互骂,又有老先生怒告不肖;还没完了艳画淫诗包袱皮一事,那里又告了银钱失盗。更有个贾兰年纪小,只管哭怕,因说是贾政吩咐宝玉带进来念背的一本书,墨泼得乌七八黑。赶巧儿那宝玉辞不过薛蟠的局,偷闲儿脱了功课,饮罢才归,见了这书,轰去魂魄一般。因忙托了书,原有三四分醉饧之意,也吓没了。只急道是:“神天菩萨!这是哪一个害我!”
一时四五件事绞在一处,皆没道理。这个也嚷,那个也怨。也有笑的,也有怕的,又有那抱了包袱死也不放的。这里老先生只管气喘,那管教先生也腻烦了,敲打戒尺,喝令子弟们收声,又命香怜、玉爱两个即刻来罚。那香怜失落东西,早没了主意,只管哭道:“好,要打,只管打死我罢!烂了手儿的贼,我原说那包袱皮子画得臊,这里又都是有脸儿的,人都羞碰。谁知果然竟有不知臊的!谁动了那银子,给我,算我丧葬烧埋的钱!”
那管教先生几番喝斥不动,脸上没光,又不肯真打,只向贾芸道:“这可管不住了。我今儿脱了这教袍,只管家去罢。”贾芸听了这话儿,倒可惊奇的,打一打量先生,微凝了眼,有瞠瞪冷意。因说道:“只是吵闹,先生便不管了。通共也没打,平日里难道只是嚷,嚷不动也就罢了?”那管教先生只说道:“自来也没真打过。先那瑞大爷在时,也不许狠管。蔷大爷更不理,总不该我自个儿做主,打府里的孩子,我还要命不要呢。”
贾芸嗤地笑了,见那管教先生摇头儿要走,略捉一捉袖子,虽含笑,声儿冰雪一般。因说道:“先生站一站。今儿你不管,我也要借你的尺子。”便向子弟们说道:“哥儿们安心要掀了家塾,也使得。谁有此心,与我报一报。如今我管着家塾几处修缮增添的项,跟我说了,或是不要了这屋顶儿,或是要揭了地皮,说一说,只怕也行。”
子弟们听了,有些知事的,先不言语了。起哄的也收了些,先见识过贾芸凌厉的,也嘟囔嘟囔,不敢很对口。这里贾芸指了香怜道:“外头哭去。你那银子的去处,我知道。你哭一会子,管保就得了。”香怜忙泣问道:“哥哥知道,只管给我就是了。”贾芸不容商量,冷了脸儿,沉声儿道:“你外头去。”香怜震一震慑,只得出去了。
贾芸便向摘星耳语几句,摘星忙出去了。这里贾芸又拿了管教先生手里戒尺,指了玉爱道:“就是到老君的丹宫里找书,这会子也有了罢。”玉爱只得拿了书,近前来,又悻悻嘟囔道:“莫不是哥哥亲自打我?”贾芸笑道:“我完了这里的事,还有那样工夫,你该谢我,全了你的脸面。”因叫玉爱也出去。那摘星早得了贾芸的话儿,在外头接着,打发小厮们进暖阁儿里站一站看着。
贾芸又向老先生道:“原是拿来了些文房四宝、书匣坐垫一类东西,原想赶着下了学,再归置的。这会子既不读书,不如让哥儿们外头散一散,平了燥,这里理一理东西。他们在这里,一时也淘气。不如安静了再来,有多少书读不得。”那老先生也要散,只说:“去罢,去罢!在我眼前,只讨人嫌罢了。”贾芸便叫小厮来,扶老先生上后头歇一歇。这里又叫那管教先生道:“先生只管依学里该有的规矩,训教那两个,响些没碍。哥儿们在外头,不必细看,听也听见了。该有什么威,只管拿出来,才是你老人家的身份。”那管教先生听说,也嚼方才言语没味儿,自贬身份。只得接了戒尺,出来训教香怜、玉爱两个。贾芸早打发小厮请子弟们出去,略圈一圈,人看着,不混跑去,只在暖阁儿前后来往。
摘星又早跑了去,叫人卸了一车东西,正是贾芸所说文房四宝一类东西。原早拿了来,又没地儿可安放的,书房又占了读书。这会子人散了出去,正好拿来,打发小幺儿们各一座上分派。那里摘星看着卸车,贾芸站在书房里,犹看宝玉贾兰两个,一切心思皆无,捧书悲叹。宝玉又抖一抖书,说道:“老爷问我,如何是好!念了好书不曾,还没问清,倒先问我一个辱没宝书的罪过。”
贾兰忙道:“只说不知道,人没在跟前,不知谁碰了墨了,也是有的。”宝玉说道:“也使得,只说出恭,一时没在。只老爷若生气,问了学里,那老先生原本恨我,只因素日文章好些,还肯迁就。今儿他生气,若回说我半日不在,再问一问,门上小幺儿不敢瞒,便要知道我跟薛大哥出去之事。岂不又添逃学赴席的错儿!”贾兰一听,又要牵出他来,与宝玉一处坐,替他瞒是不瞒。因越发急了,也不随众子弟出去散散,只管哭。
这里贾芸只慰道:“叔叔别急。你略等一等,侄儿有话说。”通共这里只有宝玉、贾兰两个,并一二个年纪长知道事的小厮。贾芸叫他们避了,又见贾环看人都去了,咬一咬牙,忙起来也要去,怀里犹抱着那包儿。贾芸避了人,拉了贾环,悄悄儿道:“环三叔尊贵人,没来路干净的东西,不该你使。那两个本已撕罗疯了,这会子再激,一发要吵。有礼的还可劝一劝,死命高声嚷了,今儿劝了,明儿又要嘀咕。终究散到里头耳朵里,叔叔一准儿后悔。”
贾环脸上一阵儿红,一阵儿白,只咬死道:“你说的什么,我不知道。”贾芸心里早厌了贾环难缠,因冷笑道:“叔叔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就着我知道的,有一说一,里头问我,我不敢瞒。我不说,终究与学上先生对出来,再责我没说,侄儿也怕这样。”
贾环松动了,又实舍不得摸来的包儿,苦了脸儿,忙悄悄儿指宝玉道:“有宝哥哥的事在这里,你瞒了他一个,就都瞒了。”贾芸一发要恼,倒不是怒容,只越发笑了。不为贾环论辈儿是他小叔叔,凭自个儿年长几岁,真是兄长,早窝心脚窝出他的肠子来。这里贾芸说道:“宝叔叔的事,我也不瞒。”贾环奇道:“你那样近他,讨好儿也不及,自然要瞒。”
贾芸道:“我不但不瞒宝叔叔书沾了墨的事,还要说一说哥儿们该齐整齐整衣裳,别手沾了墨也不知。一时忘了,倒翻书摸脸儿的,这里那里尽是黑手印儿,岂不难看。”因也不管贾环,只作冷脸,真个撩帘儿就走,只回头向宝玉道:“外头有事,侄儿先去了。宝叔放心就是了。”
那贾环听见帘子声儿,忙一头顶了帘儿,拉贾芸袖子回来,又避了人,说道:“好侄儿,亲侄儿!我究竟与你没冤仇,你必定要拦我的财,又是何苦闲的!”一面说,一面松一松怀里包袱,又不肯尽放手。
贾芸见贾环如此,又看那包袱上淫词浪画儿,一发大怒。便夺手儿拿了包袱来,切齿道:“侄儿只不肯将话说明亮了,里外里,是留着叔叔的脸面。叔叔倒这样不肯干休,我一句,你十句,很大委屈一样。究竟这事也能是难放手儿的?只说这包袱皮,叔叔略聪明一些,不带进里头去,倒避了一样大罪;只丢在这里,人看见了,传一传家塾出来的好东西,里头能轻放了?丢在别处,可是叔叔有别的去处?饶说侄儿拦你的财,叔叔这个不尊重,素日只听一听,今儿见了,倒是侄儿做梦也想不见的。”贾环没了话儿,摊一摊手儿,又露了一手黑墨,忙收了。
贾芸不理,只出来叫摘星。摘星忙引了小幺儿们来,布置东西,安插坐垫等物。贾芸见略乱一乱,错了人影儿,也悄悄儿将包袱塞归香怜座上。又请宝玉道:“这书是瞒不得,老爷若要看,也只得看了。”宝玉叹道:“问一个失手打翻黑墨染了书的罪名儿,只当是无心的,就是万幸了。”贾兰听了,犹说老先生生气,不肯瞒等语。
贾芸道:“老爷指这书,宝叔若先背念了,知道意思,裁出一篇文章来,合一合大道理,也就好了。”宝玉想了一想,悟道:“这是为老爷必定看了书脏了生气,若见我有心,拿了文章来,又合他的道学,也就放一放我的意思。先我竟不曾想到!”贾芸笑道:“叔叔一提老爷,急了,才不曾想出来。因宝叔素日不很真读书,这番原是老爷严命来的,你又拿了文章来,正应了子承父命用功的意思。老爷就是要打,看一看亲儿子有出息,再看一看这书,也不能为书责了叔叔。果真如此,传到老太太耳朵里,老祖宗岂不生气,原说孙儿正经写了文章也就罢了,谁还能掐着一本书的错处。既不生气,更不必到学里细问了。”
宝玉拍手儿笑道:“虽是极平常的计,此刻却是救命的。”贾芸道:“此刻也不必很用什么聪明,称合了人的心,就是了。”那贾兰听了,也想过来,长松了气,笑道:“芸哥哥说了,我才知道,细想想又不该没想见的。”
贾芸略说了一二句话儿,又打发小幺儿们收拾一番,便叫摘星出去瞧一瞧。这里贾芸往里头去,亲自倒茶,笑向老先生道:“先生生气,原也应该。哥儿们不用功,倒弄进些不堪拿眼看的东西,确是不争气。只是才刚我问清楚了,那包儿原不是环哥儿的,谁嚷了,先生也瞧见,又不是府里的孩子。便说要告诉,又没府里的牵连。外头远亲的子弟,自来也不是府里管教,这会子生气说了,府里管是不管,倒为难。先生只想着,府里的孩子没大错处,也就罢了。环哥儿并不认得那包袱皮,只是小哥儿们胡闹,藏了玩笑,不曾想今儿动了真恼。才我请管教先生严斥了人去,哥儿们看着,都知道了。我只回里头说,先生最肯管教这些哥儿,尽了责任,真正可敬的。凭有这可敬处,府里这样人家,也不能太松了家塾,只管叫哥儿们对着先生,成什么体统。这番回进里头,自然各家皆得威服,各自管教管教,这样事再没有了。如此正不必铁定对出谁的罪名儿来,知错改了,也是圣贤先生教的道理。”
那老先生气略平了些,又听了贾芸这番话,点一点头儿,笑叹道:“哥儿倒很知道理。可惜你如今不是进学的年纪了,若与宝哥儿一样年纪,更比他强。你们府里通共这么一个活宝贝,最上头一个老祖宗,疼得了不得,竟没有敢管的。那政老爷管一管,不为老祖宗知道大体,当这是老子教训儿子的体统,只怕也不依。如今瞎了宝哥儿这样聪明,一分半分不肯用功。将来指望他立功名,我不敢多说,谁若明白,也知道。”说着又叹。
贾芸听了,心里倒琢磨一番。口内只笑慰老先生,又说了一二句和顺话儿。那老先生说道:“既已完了事,有你们的道理,我正老骨头懒,不说了。今儿闹烦,一会子布了功课,教他们自做去,也就散了学。明儿个我高兴了,或还能忘一忘;今儿再看这些个哥儿一眼,也要了我的老命。”贾芸笑请先生歇息,出来叫了小厮,一处传话儿一会子散学,一处伺候老先生。出来看一看,只见那贾环自个儿站在墙角,嘟嘟囔囔,踢墙打石头子儿,一脸的黑气。宝玉贾兰两个倒宽了心,倚在门口,看外头议论。
这里宝玉见贾芸来了,笑道:“兰哥儿跟我说了今儿一些事,倒难为你,操了这么一遭儿好心。”贾芸笑说:“侄儿倒无妨。只因此知道素日蔷大哥他们的辛苦,小哥儿们年轻,又玩闹,一时事多了,确也头疼。”宝玉又指一指外头,说道:“那两个人也打得好了,哥儿们也唏嘘知道怕了。依我说,不打了也就是了。两个都女孩儿似的单柔,不论往后还来不来这个地方儿,只容一容情,没大沾碍的。”
贾芸想一想先香怜、玉爱两个吵嚷的话儿,内中也牵着宝玉,也略想见其中牵连。如今宝玉虽淡淡的,也算告一告情了,自个儿不能不应的。这里贾芸应了,出来问一问摘星,摘星也说道:“打了一番好的了,哥儿们也说:‘原来当真会打。’”贾芸听说,心里冷笑一笑,便止了那管教先生。再看香怜、玉爱两个,手儿肿得果子一般,哆哆嗦嗦,犹念书。贾芸便开了口,因说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