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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回 一瞒二盗误撞滥情 你怨我赃惊动宝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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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贾芸这日来家塾监看,不过几处工程,再打理些人头儿账册之事。不想偏有热闹,你吵我嚷,浪说些风流故事。又嫌不足,这会子不知何事,将教馆的老先生气一个倒仰,老气横喘,直要叫人。
贾芸便上前,先问一问安,只笑说:“凭什么事,不值先生这样生气。你老坐了,饮一些热茶,喘平了,再说一样。”便请老先生进了书房,一面回头请那管教先生道:“先生站一站,暖阁儿里有正滚的好茶。那两个先冷一冷,一会子当众人的面提了规矩,再打。”管教先生答应着。
这里贾芸便进书房来,只见众子弟有的佯看圣贤书,有的交头咬耳朵,有的伏案只作不理。抬头儿的,人皆有奇异神色,或是羞的,或是暗乐,似偷得了腥的猫儿般,又要再吃。贾芸只略打量一眼,也不理论,亲自倒了茶,笑请老先生平一平气。
那老先生胡乱饮了两口茶,便将茶盅磕了放下,指着众子弟怒道:“这也是咱们府里这样人家养出来的哥儿!读书不精,原是大家孩子纨绔的气性,只说教一教导,有诗书人家正经的根子,也就罢了。谁知竟对着圣贤遗训,弄起那些个淫词浪曲,艳工耻画来,反以为乐!若是你们政老爷进学的时节,这样东西带进塾里来,太老爷知道,亲儿子也要打死。如今倒以为能事,将来一群专能斗鸡走狗,拈花爱柳之辈,指望哪一个承继簪缨之礼!”说着,又喘一通。
贾芸听这老先生原是个老道学,说话迂腐咬文,这会子气急了,掐着子弟们不成器,又说出一篇子圣贤道理来。虽絮烦了些,芸哥儿到底有几本书在腹内,也听了大半儿,只笑慰道:“原来是他们淘气。你老歇着,我问一个清楚,再作道理。”那老先生犹拿拐棍子在地上杵,摇头长叹道:“可恶,可恶!当日政老爷这样年纪时,我是如何教他,他又是如何肯学。如今谁承望小哥儿们这样无耻!”
贾芸听说,知是有犯了大体统,这老先生方起这样痛心。便提起凛冽心胸来,不肯轻放,又问了一问道:“究竟是哪一个哥儿犯了法理?”那老先生指道:“你问那环小爷,他先竟笑!这会子当着人前,我倒要看他哪一个脸拿来笑!”
贾芸看了,点一点头儿,只叫摘星:“给先生捶一捶背。”摘星忙跑进来,伺候那老先生顺气儿。这里贾芸来至后头,只见溜窗角坐了一个人,桌上只一本书,笔墨皆无。再看一看,此处瞌睡偷玩倒是好的,若要偷闲儿,凭老先生的眼力,倒摸不着。
座上那哥儿再不是别个,正是贾环。瞧见贾芸过来,打眼认一认,想着白日里同宝玉说话儿,口称叔叔。便知虽是个年纪长的,不过是侄儿辈的子弟,也就不很放在眼里。这里贾环只管往桌儿上一歪,笑道:“老先生也积了气,没的撒气,什么天大的事,这样嚷起来。你只去罢,瞧我做什么。”
贾芸打一打量贾环,只见他虽与宝玉年纪上下,却是形容荒疏,举止闲奔。因先也见识过他母亲的为人,倒是一对儿亲母子,浑没有体统。一会子闲了,与丫头小子胡乱嘻笑;一时得了意,掐了错儿,又最肯争气,闲吵闲说的。
如今贾芸见贾环一句话倒有两三个呵欠,只管趴着,又说道:“叫你去,你只去罢。环三叔说没事,你还要变出一件事来问我不成?”贾芸听了这话,倒掌不住笑了,眉心凛冽,更比雪寒。那贾环见此形容,倒冷了一冷,原想着虽才刚见了贾芸的厉害,到底自个儿有个叔叔的名儿,他该嬉和嬉和去了,也就罢了。不想贾芸一笑,倒添了冷威,贾环本就是个欺低声怕高声的,见了这样,又躲闪了。
这里贾芸说道:“环三叔有什么淘气处,惹恼了老先生,只说一说,赔个不是,也就罢了。”贾环嘀咕道:“你倒清闲,管这样闲事。”贾芸点点头儿,说道:“这原是闲事。原不该我做侄儿的问叔叔,不怪叔叔气烦。老先生气难平,我既做不得主,只得罢了。只由着老先生回了里头去,正全了我无知不管的意思。”因回头,便要叫摘星。
贾环方慌了,拉贾芸袖子急道:“你只劝劝老先生,只当没事,何必找气生,不就完了。”贾芸道:“老先生方才摔拐棍儿骂人,不为真有恶事,惹他生气,也难为老先生脸红气喘的,找这闲气。我通共不知道什么事,叔叔既有主意,你去说。你不能平了老先生的气,他要回老爷,侄儿也难拦。”贾环听说回他父亲,遭了雷轰一般,只瞥了贾芸两眼,没大好气。因嘟嘟囔囔,暗骂明讽,只说道:“我不去。自来只见你赶着亲近宝玉,不认得我这个叔叔。素日不曾来往问安也就罢了,这会子用得上了,因我不是宝哥哥,你就这样。若是宝哥哥使你,你岂有不乐的呢。”
贾芸听这话老没道理,倒清声笑了一笑,心里早起了一股冷厉意思。也不多言,只回头请问那老先生:“环三爷有什么东西,先生见了生气?”老先生恨道:“他藏了!你翻他的包袱,翻他的桌儿!那下流浪画儿诗词,他宝贝得什么似的,我到他跟前,他还只管抱着!”
贾芸因想贾环究竟是小叔叔辈儿的,胡翻他桌儿包袱,到底失礼。他回去学一学,虽不能有大风浪,那赵姨娘闲言碎语说上一二句,岂不显自个儿才略得了几件差,就轻狂了。贾芸心里却有数儿,只请贾环道:“叔叔想一想,你不给我瞧了,我不知道缘故,不能劝老先生,终究他要回里头的;你给我瞧了,我肚子里知道,也有话儿劝服先生。我自己难道还能去回,还不替叔叔瞒一瞒?”
贾环听了,咂摸咂摸,是个道理。只得拿墨黑掌心儿托了个包儿出来,翻一翻那包袱皮,又忙悄悄儿说道:“偏老先生眼花,这包袱皮上几篇画儿,倒看得真。不就这么个东西,又碍着什么筋疼。”贾芸就着贾环手里略翻一翻,见那包袱皮上绘着些春闺落红之事,玉肉迎雨之景。又有字,不过“郎抱瑶琴轻弹奏”之流,又或“卿迎秋雨上九霄”之句。略想一想,知道意思,倒有些脸红。再一想,包袱皮不翻了开,老先生怎瞧见了,这贾环必定是翻弄一遭儿,惹先生看见。
贾芸又掂一掂量,那包儿沉甸甸,有些硬锞子形状。略一凝眉,那贾环见了,忙要收回,只顾包了,说道:“果然没什么。亏老先生认得,他难道就不曾看过的?不为他叫出来,我自个儿还不知道这是什么呢,倒吓了我一跳好的。你且去,劝服了他,什么屁大的事。”
原来贾环越忙,越没有遮拦,只忙忙说出些不伦不类之语来。贾芸越发觉他有事,躬身沉一沉声儿,说道:“环三叔哪里来的银块子?”贾环唬了一跳,忙说道:“什么银块子?”贾芸笑道:“侄儿过手的银子,没有一二千,也有七八百了。这么一包子银子,掂一掂,少说十两。果然环三叔这样宝贝似的,也有道理。”
贾环急了,指贾芸道:“你少混说!你要讨好儿,往宝玉跟前去,别腻在我这里。就是一包子牛粪,又与你什么相干!”贾芸起身,只拍一拍手儿,说道:“自来这家塾上用度,专有人拿钱。在这里念书的哥儿,茶饭现成,又没有用钱的去处。就有,一月不过八两银子的分例,这一包儿钱,管保这里管事的拿钱的,也不很见过。果然是牛粪,叔叔抱得紧,又是一样宝贝。”
贾环一发又吓又急,跺脚道:“你只当没看见,世上没你管事,难道人就活不成了!偏你有眼睛,我与你又没冤仇的,你偏揪着我做什么!”这里有几个子弟,也看贾芸新来家塾上,素日不是他监馆,因不忿起来。又有人与贾环相好,不知又动了哪一根筋疼,竟也急了,只说道:“分明是环哥儿的东西,不过包袱皮烂了,何苦刨问。就连蔷大爷在这里,也不理论,和和气气的,也就罢了。都像你这样管起事来,这个地方儿我们还难来了呢!”
贾芸也不就理,只冷冷站着,心里思度道:“一是账头人事不齐,二是风流密事多发,三是刁钻子弟成群,四是暗有偷赃之事。可是说的:就这么着,能有一个半个读出个爵官先生的,是老天爷瞎了眼。”方回一回头,看那子弟,说道:“既是环三爷的东西,哥儿又理论什么?难道从我这里保下了,你能得什么分利?”那子弟急了,霍地站起,怒道:“你仗着是个长几岁的,乱跑这里来轻狂!论辈分儿,我们谁还不是你大舅老叔的。通共半日,你倒在这里横插竖管,作威作福的,大爷早不能容了!”
贾芸冷笑一笑,打一打量那子弟,因说道:“你既掐着蔷大爷说话儿,你叫一声大爷,我叫他一声哥哥。便说替管一管,是你来使得,还是我来使得?”那子弟只管梗脖子硬嚷道:“大爷偏就不服!”说这话儿时,脸红脖粗的,倒有些滑稽面相。众子弟见了,倒发了笑。
贾芸也笑,只说芸哥儿是喜是怒,皆能笑面,更令人不敢缨锋。便说道:“果然我不该管的,又是小辈儿,怨不得不服。摘星,瞧瞧门子上车马,若有了,这就回去。二婶子等我回话儿,原说一根草儿吹动了,也要回,我得说全了。”说着便走。
那子弟倒慌了,忙扯了贾芸,说道:“你说不过我,就告黑状。”贾芸道:“放了手儿再说,好不好,没有人这样拉扯我的。”那子弟听了震慑,忙放了手。贾芸打量他慌了,也不理论,只叫摘星:“请管教先生来,了一了今儿的事。”
那子弟忙急着叫贾环,说道是:“原是我替你说话儿,别把我搁进去了,你快与你侄儿说说。”贾环只管抱着那包子,又不知道贾芸回不回里头,又不肯放手,心里更急。因遥遥啐道:“扯你娘的臊!我赶着叫你替我说话儿的?你不嚼这一句蛆,惹恼了他,这会子我都劝平了。你倒来使我!”
贾芸倒笑了。一时请了那管教先生来,又引了香怜、玉爱两个进来。那贾环见了这两个,倒慌低了头。贾芸看在眼里,只说道:“先生也知道什么事,有什么训教,跟哥儿们提了,就是了。”又向那老先生道:“先生不必劳动了,我原是里头来的,我去回。”贾环听了,一时也不曾细想,只忙叫贾芸道:“我的事说不得!”
众子弟又哄笑。贾芸说道:“环三叔有什么事?我不知道。”贾环听这话儿冷,一发心里毛,只当贾芸不肯瞒。偏这会子贾兰掀帘儿进来,一个子弟还笑他道:“掉了茅坑里了,去了半日,没瞧见好笑话儿。”贾兰忙避了人,一回去,也不落座,只“哎呀”一声。因嚷道:“了不得!宝叔叔这书怎么拿墨浸了!”
一时众人又胡瞧乱看。贾芸便问了一问,那贾兰捧着一本书跑了来,上头许多墨迹,又有个黑手印儿。那贾兰急道:“谁碰翻了我们桌儿上的墨?你们自个儿说去,宝叔和我都不敢领!这原是老爷的书,拿来给宝叔背念的,这一二日还要问呢!”
贾芸看了一看,又瞧一瞧贾环。贾环只佯作看窗外头,越发抱紧了那包儿。这里那管教先生懒管,只向香怜、玉爱两个说道:“拿了你们的书来,站在这里,念一句,打一尺子。”又叫众子弟看着。那两人只得拿书去,偏那香怜也嚷起来,只说:“哪一个贼,动了我的包袱!”
贾芸抬头儿,只见香怜所在正在宝玉贾兰桌儿前。那香怜急得红了脸儿,哭道:“谁拿了我那包儿,敢黑里头那银子,可是天打雷劈的!”玉爱听了,下死眼瞪着香怜,口内切齿道:“果然有银子!”
那里早把个最伶俐的摘星也听愣了,说道:“这一出儿一出儿的,唱的什么戏!”贾芸心里盘一盘算,却笑道:“你且看着,再难见这样好戏。”正要说话儿,忽听外头小厮笑道:“宝二爷回来了。”又有宝玉声音道:“悄悄儿着。”小厮笑道:“还悄悄儿呢,没一个读书的。”这里掀了帘儿,果然是宝玉回来,打量里头形景,原想悄悄儿进来,谁知一个个老牛瞪眼似的坐在那里。便咳一咳嗽,笑唤贾芸道:“这是什么缘故?”贾兰早迎上去,举着黑书,哭说一番。不知这几宗儿罪案如何了结,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