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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回 怡红院玉君偶青眼 蜂腰桥白云映红花 ...

  •   只说开春事多,大观园中又添了十几处花草,又要开湖,沁芳闸上除去冻荷败叶。那里小红织了账头,分遣了人来。牵头儿进来监工的不是别个,正是贾芸了。小红知道,不知心里着了什么迷幻,又想他,又羞进来。恍惚了一二日,那平儿见了,只道小红犯了春懒。又想着前儿林之孝家的所说放籍说亲一事,打量小红不大自在。因此这日便笑推了小红出屋,令她去园子里瞧瞧各处工程如何了,越性逛上半日,别闷死在屋里。

      小红依言进来,虽明知道工程在何处,只不往跟前去。且披了水红袄儿,里头青缎掐牙背心儿,底下秋香色裙儿,干净俏丽,形孤影独,只在蜂腰桥上逛。一时看残柳新绿,拂水生影,驻足望水中形影,一点风儿来,便破得无处可寻。因出神望着,自在大青石头上坐了,神思遥遥,忽想起年余前初见贾芸形景。也在这蜂腰桥上,春意脉脉,绿水悠悠,不是良宵也解语。那贾芸时也进来种树,正在柳树下头撷了柳条儿逗鱼,虽是素衣寒衫,却是容秀不凡。只他一回头,柳丝万缕,青天也失颜色。小红倒教他一眼看丢了魂魄,心里要到他跟前去,身子却忙跑了。只这一眼,再不忘的。

      小红且坐在这里,早春无处不飞花,尽是些细细碎碎花沫子。风儿略清寒,却有春阳在顶,也不算寒侵。小红只往山坡子上望去,隐约有些花影揉碎,才栽的花儿衬着才生的草,真真假假,新红旧绿,越发迷了人眼。

      小红心知人在那处,却不过去。只看蜂腰桥穿花引蝶,写入幽深之处。一径曲曲折折,临碧水,连假山。穿过真杨柳,越了假青山,迂回一番,也能见着心上那人。只此刻小红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又要到贾芸跟前去,却打量他没有说闲话儿的工夫,不肯白扰了他。倒是有正经事要问的,却是再说不出口的。待不往前去,如今见了风影儿也是他,杨柳也是他。一缕云,一点水,连那隔墙根儿远远一座梨香院,隐约飘来丝竹管弦之声,也似他笑语。

      只小红在这里痴着,正是古语所说:“相思多幽愁,无人不白头。”红卿心里百种故事,将自己演了个神痴思愁,不知何处传递。只说此刻,芸哥儿在园子里监工,已忙了几日好的。才领着花匠栽种了花草,又打发人除去沁芳闸内杂冰旧霜。刚上岸来,又有花匠报账,又有小厮问那拔下来的冰荷冻叶放哪里去。贾芸一一打发了,又在山坡子上看了一看,便叫小幺儿去门子上传饭。

      这里贾芸打发人吃饭去了,自己也往门子上来。原是为园子里工程便宜,在含芳阁廊下门房里添了桌子,里头连着小小一间抱厦,贾芸便在这里吃饭。他素习倒不讲究,只当与工匠仆从一处吃饭,偶有小幺儿笑嘻嘻跑了来,要讨贾芸的菜吃,他只笑,也不理论。待吃了饭,略歇一歇,贾芸正看账头,便有小厮报说:“外头花匠找二爷。”

      贾芸便叫进来。来的正是花匠张椿了,这几年贾府里各色细巧花种树苗儿一类,皆是他所织来。贾芸办了几回栽花种树之事,也来往得熟了,并不客套,笑让他坐。张椿笑道:“虽是熟人,也不敢跟爷不外。爷要的东西,如今有了,赶着送来的。我在园子西边干活儿,再若跑一趟,只怕爷不得闲儿。”

      贾芸笑道:“劳你费心。”一面叫张椿拿了东西来。原是两盆白海棠,拿厚布垫了瓷盆儿,又罩了一层实心儿纱。贾芸略揭开看了一看,笑道:“还是那样白得好看。也难为你栽得这样好花儿,若错一点子,有了杂色,就不是它了。”张椿笑说:“因上一年爷弄了两盆去,喜喜欢欢的,我便又栽了些。也不为再讨爷的买卖,只当孝敬了,送进府里来,才不算糟蹋了东西。”

      贾芸将花儿罩了,叫张椿好生裹托了,方拿在手里。因说道:“只在花匠的工价里折了,这花儿也不白拿你的。还有一样:二婶子前儿说了一句,因园子里姑娘们风雅,各有爱的花儿。花开一年,在屋里闷着,虽开得好,也怕积了粉,倒不好了。因要换一换,你那里各色花儿拣了好的,每样留一留,过一二日我去采办。”张椿答应着。

      这里歇了一会子,贾芸打发人各干各的去。又亲自领人到山坡子上,转了二三处秃草皮,看着人皆忙起来。便叫了几个年纪长些又知事的小厮看着,自拿了白海棠,过蜂腰桥,往宝玉屋里来。

      原来这几日贾芸在园子里办事,偶遇姐妹们在外结社吟诗,忙拦了工匠小幺儿们散一旁去。姐妹们远远见了,笑说这个子弟是知事的。宝玉便找了贾芸来,笑说:“那年你送来的白海棠,姐妹们都爱。只可惜通共两盆儿,又挨了霜,今年全谢了。因我们诗社正从海棠花上来,倒舍不得它,因向你再讨两盆来。”贾芸笑说:“这不当事。叔叔等一二日,侄儿正办栽花种树工程,保管将那白海棠也织了来。”方有此事。

      这里贾芸也不必人跟,自往怡红院中来。上了蜂腰桥,一阵云头正过,露出春阳来,真正有了春风化雨之意。桥上幽静,柳临静水,落了许多嫩芽儿。贾芸闲望一望水影儿,又看脚下,缠绵曲折,过了桥来。正要过桥洞子,忽见前头大青石头上一抹水红。万物似生未生之时,倒是混沌中冒出来一朵娇花儿,是碧霞凝成,红雨颜色。

      贾芸歪一歪头,定睛看了,却是小红。只走过去,正在一径盘花小桥深处,离小红隔了一道水影儿。驻足略看一看,见她发呆,又似有以帕拭面之举。贾芸不想惊吓,只悄悄走一走,近了些个,恰在一棵绿柳两畔。风吹柳丝,摇下万千星辰。春风正来,吹得贾芸身形云中化影一般。

      贾芸略咳一咳,笑道:“姑娘坐在那风口里,吹凉了如何使得。”小红似得了纶音一般,却是奇怪:才并未抬头,只顾看着水影儿。一阵风来,满池清波皱乱,分不清哪个是人,哪个是花。小红偏觉心血一跳,拿帕子掩了鼻头,微露明眸,呆呆瞧着水影儿,竟分明瞧出贾芸来了。再隔片刻,果然听见贾芸声音,敢是大白日里撒了梦癔,却占了最柔情一个准卦。

      小红忙抬头起身,微微颔首,绕过青石子,揉帕笑道:“原是进来传话儿,叫各屋里的小丫头别混跑混走,仔细撞见爷。走了半日,腿酸,只管坐在这里。”贾芸笑道:“姑娘坐得却静,若不细看,竟以为在这里睡去了。今儿虽暖些,到底有风,姑娘也别多站了。”

      小红听了,抬一抬手儿,将纷纷杨柳情丝撩了一撩,隔青影儿瞧着贾芸。越是喜他,越觉心里苦涩。唇角含笑,只作素日清俏可亲模样儿,不在贾芸跟前皱眉。因笑道:“我们奶奶还叫我来瞧瞧,二爷监的那几处工程如何了。因过几日老爷并家里相公们要来游园,该在之先齐整了去。”贾芸道:“姑娘放心,再有一二日,就都好了。连着交账,也看看二婶子去。婶子可能起来了?”

      小红点头儿,笑说:“二奶奶有一句要紧话儿,错了好些日子了,只逮不着跟二爷说。二爷去了,也知道了。”因垂一垂眼,只管听贾芸笑语,便是纶音佛语也没有更好听的。倒噗嗤一声儿憨笑了,心里美得很,又生无尽女儿心事。只微微空了眼,站在那里,只愿贾芸多说几句话儿。

      贾芸说了一二句闲话儿,也不愿就走,奈何有事。想了一想,虽素日有大家子的体统,到底不迂,知道自个儿心中所想。瞧瞧没人,大了一大胆子,方说话儿。到底芸哥儿未经春风快乐之事,只满心喜爱小红,一说话儿,倒红了脸。要说话时,先憨笑一声。要挠一挠后脑勺儿,才要抬手,又回想过来手上抱着花盆儿。

      小红打眼一瞧,贾芸又是憨乐,又是抬手放手儿的,越发笑了。弯弯眉眼,抿了素口,笑道:“爷有事,请先去罢。抱着两个大包儿,怪沉的。”贾芸只忙憨笑道:“不沉,不沉。”只跟小红说话儿,心里很乐,原本最有心计的,这会子嘴里却没一句聪明的。憨笑一二句,才想起来,忙悄悄儿说道:“这会子我往宝叔叔屋里去,这就回来。姑娘若没事,略站一站,我跟你说话儿。”

      小红抿嘴儿摇头,笑道:“叫人瞧见了,怎么好意思。”贾芸笑道:“这会子歇觉的歇觉,干活儿的干活儿,姑娘们也不出来。我也知道礼,并不很黏站着,只有一句话说。”小红放了一放神儿,隔着杨柳,含笑瞧着贾芸。因似梦里说话,轻声儿道:“我也有话跟二爷说呢。”

      贾芸见小红出神,眨一眨眼,笑说先行。又回一回头,见小红背了身儿去,又似擦脸,心里不由揣摩。且先不理论,只往怡红院上来,小丫头报了,里头说道:“这个人,巴巴儿跟人讨了花儿来,自己又跑了。”

      贾芸听了,便知宝玉不在屋里。只见一个大丫头迎出来,端庄淑丽,言笑可亲,正是袭人。贾芸也认得,便含笑礼了一礼,因说这白海棠的缘故。袭人道:“宝二爷往林姑娘那里去了。爷原不必很忙应他的事,他说的话儿,十件记得一件,就是好的。回来见了这花儿,一准先问什么缘故,才想起来是他自己的话儿。”因又笑请贾芸坐一坐。

      贾芸知道这是虚礼,此时宝玉不在,屋里通共只有女孩儿,自然不好坐的。只将海棠放下,笑说一二句话儿,便要去。袭人忙请贾芸等一等,进屋拿了什么来,笑道:“宝二爷前儿得的一样木樨清露,原是春天太干,拿来润喉洗脸两用的。他原不爱潮湿,说这东西太润了些,便不用。打量着好东西,究竟放着可惜,姑娘们又都有了,又原本便是老太太、太太上头赏的,也没有孝敬回去的礼。忽想起爷来,只说:‘芸哥儿风里雨里来去的,眼涩喉干,只怕用得着。’我们只笑他:‘谁都像你这般富贵公子哥儿的娇嫩!那芸二爷最是世路风雨里来往惯的,难道真个计较起涩不涩润不润的来。’宝二爷牛心,偏要给爷留着。今儿我若是忘了给爷,宝二爷怕又埋怨我呢。”

      贾芸倒奇了一奇,素日只道宝玉最肯在女孩儿身上温柔疼顾的,如今竟也青眼看了他一看。便接了东西,笑道:“既是叔叔青眼,不该辞的。劳动姐姐特特拿了来,我谢了宝叔叔的恩,也谢姐姐。”袭人只笑说“爷折了我了”之语。略站一站,贾芸道:“姐姐替我请宝叔叔的安。”便行礼去了。

      这里贾芸再过蜂腰桥,却不见小红。只道是自个儿迟了,她不待多等,便去了。心里黯了一黯,看一看手里那精致露子,竟也没大趣儿了。只叹一叹气,拿帕子包了露水儿。正一径走出桥洞子来,手里犹弄着帕子,忽听人娇声燕语笑道:“二爷那帕子,我瞧着眼熟。”

      贾芸倒略唬了一跳,忽见一缕水红影儿半掩了,只藏在桂花树后头。贾芸瞧瞧手上包露水儿的帕子,也笑了,便说:“既瞧着眼熟,姑娘来,我给你。”小红只藏在树后头,笑道:“我不去。我一去了,又是一条帕子。”贾芸正要笑答,却见小红拿帕子握了脸,便略变一变色,忙问道:“这是什么缘故?”不知往下有什么话儿,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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