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风雪满人间》说悄悄

28、第二十八回 到眼前方知虚梦好 思身后才觉世人痴

　　且说小红辞了贾芸，正在清梦幽幽时。虽人醒着，却见天地朦胧，一切皆有醉影儿。正走着，忽听人唤，方才回神。回首看时，犹未收了明眸痴意，唇犹噙笑，甜香满颊。便听有人笑道：“这丫头，什么事这样乐？我原说你忙了这半年，年下也不曾歇，惦记你单弱。谁知你这样精神，倒有些二奶奶的神气。”

　　小红忙收了痴意，定睛一看，原是林之孝家的。便忙行礼，又笑道：“妈今儿怎么有空进来？原说开春添置东西事忙，妈只在账房上盯着，也有日子不曾见了。”林之孝家的拉了她闺女儿，打一打量，只见小红花容玉质，着实清俏干净。这般人品，叫人瞧了，不知道的只当侯门千金一样。

　　小红见这样打量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便拿帕子在林之孝家的眼前晃一晃，笑道：“妈不认得我？”林之孝家的笑叹道：“这两年你在里头，我也少见些个，原竟出落得这样好了。只可惜命略平常，真个托生在高门里头，岂不强过世人去。”小红道：“好好儿的，敢是如今我大了，妈省了压岁的钱，今儿又说这样好话攒我的福。”

　　林之孝家的笑说：“话儿就从‘压岁’二字上来。你今年也十七了，前儿我回了二奶奶，赶今年放了你出来，好说亲的。我们已寻了个人家，无论生辰门第，一应最相合的。你在二奶奶屋里学了半年，这眉眼高低，模样儿行事，也是凤凰一样的了。因此不必细去说媒，一应能成。到时候二奶奶放了，你出来就是了。”

　　小红听说，只微微笑，也不接声。手上轻搓那帕子，只作低头看绣花儿。林之孝家的说一句，她只略点一点头，眼藏清光，也不抬头儿。这里林之孝家的拉一拉她，笑道：“你不说话，敢是羞了？成家立业原是人必有的事，也不必羞。我原想着四月二十二上是你生日，你就出来，平姑娘说事多，还要使你。果然你是我养出来的，很比别人不同，也算全了我的志气。你若觉着日子行了，想早些出来，去跟二奶奶说说，也就是了。”

　　小红仍不言语，提了帕子，凝神看花儿，轻搓锦绣。神思似全在帕子上，也不抬眼。林之孝家的见她不语，只当是羞了，又推一推她，嗐声道：“这丫头，这样好事，也不吱一声儿。我在这里说了半日，你倒呆了，只管瞧那帕子。你只上心，这些日子也别很忙了，保养保养模样儿，水灵灵儿出阁，岂不好。”

　　小红听林之孝家的言语半日，再不答话，妈妈要恼。只抬一抬眼，微微含笑，丹枫凝光，幽幽静静。也不露喜色，也不皱眉头，只安静静问道：“妈已说了人家了？”林之孝家的说道：“一应我办的，闺女儿只别操心，等着出阁便是。”小红歪一歪头，容静声清，笑道：“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儿？究竟是我出阁，什么时候说了人家，缘故来去，我竟通共不知道。”

　　林之孝家的见这光景，打量她女儿有些暗恼。也不当事，只笑说：“你偏这时候多出规矩来。嫁娶一事，下听媒妁的，上听父母的，世人不都如此。咱们家的女孩儿，也都是安心父母操持这样事，得了府里恩典，放了籍，就出去了。况我给你说人家，你还不信？原是女孩儿家的体统，自个儿不能打听夫家的事。你既问了，我也告诉你，这原是亲上加亲。大老爷那里有个大仆人，原在南京看房子，今年过来了，就是那金老头。他家的二小子，也二十上下了，人品最好，模样儿也齐整。这一说定，你又是二奶奶的膀臂，入了大房一流，岂不更亲。说是出来，不过放出了籍，也还在府里，不必到世路上奔忙，最称心的。”

　　小红原也听说过这金老头一家。那金老头本是贾赦进学时跟着的，因年头长了，就有了些体面。这几年在南京看房子，只将媳妇和两个儿子放在这里伺候。如今他媳妇儿媳都在老太太那边管着浆洗，一个小儿子只在门子上管些车马。他家老大名唤金文翔的，现今跟着贾琏出门。若说体面，倒是他家的小女儿，正是老太太屋里的鸳鸯。如今阖府上下，老太太以下敢驳回问事的，有她，没有第二个。

　　先小红留头时，跟着鸳鸯学针线规矩，两人姐妹儿一般。如今大了，虽各干各的去，心也一样。那林之孝家的打小儿也见女儿与鸳鸯好，若说了这门亲，更沾了老太太的边儿。虽不说，心里有一些度量，那小红也知道。林之孝家的因说“亲上加亲”，却有她的道理。

　　小红心里想了一番缘故，不由拿帕子握了口，嗤地一声儿笑了。究竟为何笑，心里却百味缠绵，一时说不分明。虽笑，却颔了眉眼，藏去眉梢愁影，只听她母亲念叨。林之孝家的犹说：“你也乐，果然这事不错的。既说定了，你记着我的话儿，去罢。虽要出来了，只还在时，也别太露了怠慢，二奶奶跟前好生答应着就是了。”说着，就要走。

　　小红移了帕子，抖一抖，却见上头青丝绣花儿，原是自个儿做的。看这绣花儿，满心里想起一个人来。此时纵是有满世的金银，摘了仙云，拿了琼露来，她也不喜。只站在那里，安安静静，将帕子略叠一叠。抬了明眸，秋华流转，眼有东天星，唇点南山红。因微微笑道：“妈等一等。”

　　林之孝家的站一站脚，问什么事。小红一开口，深宅大院里风影也止了，只容她一身儿水红，高天阔地，就这般站着，也不退。因说道：“我不嫁，也不出去。往大了说，还不曾报完了主子的恩德。就是二奶奶待我亲女儿一样，她如今身子弱，事又小山似地多起来。才调理我略出息了一些，能理事，我不能就走。说一说小的，我自个儿不愿意。虽说这是女孩儿的规矩，嫁鸡随鸡，只听父母的。通共没见过的人儿，一掀了盖头，就得过一辈子。只在我这里，不能是这样理。妈也别操心，这事暂放了，也没有很急的。”

　　林之孝家的倒听呆了，待小红说完，愣了半日，方念佛道：“我的菩萨！我万不曾想你有这一篇子话。你这都是哪里来的邪说歪理？还是哪个不知事的，跟你浪说了这些没道理的话！头一样，事已说下了，那金家已要备东西。我也回了里头，二奶奶平姑娘也没说不放，只略缓一缓日子，你就好出来的。就是没有这些，我如今单告诉你说亲，你是我女儿，怎么还有二话？这事是你女孩儿家管的？你果然不同，是个有心志的，也不在这上头。你在里头掌些小事，半年的工夫，就磨出这样古怪脾性来了，竟于大礼上还有话说！你快收回这话，我只当不曾听见。”

　　小红笑道：“我又不曾诽仙谤神，也没犯了法理，收回去做什么。”林之孝家的知道小红脾气，虽素日简便伶俐，待人也好，只于大礼上不打这样闲趣儿。又见小红虽笑，目光盈盈，姿正颜清，不是玩笑模样儿。若所说为真，倒更惊动了林之孝家心肠，一辈子不曾听见这样话儿。想了一想，自有了分证，作恍悟道：“我原说‘亲上加亲’，倒忘了那鸳鸯姑娘是个刚烈异样的。只说同那金家门当户对，说了亲，也全了你素日与鸳鸯姑娘相好的意思。当日大老爷要纳她，她闹了一通，抵死不依，敢是拿这事迷了你！她果然曾跟你说过什么，你万不能听。你如何比得她，有老太太疼顾，将来再放人家，定是一等的。你等着那样，岂不是个呆子！什么你愿意，我愿意，说起这些来，不过是些私情不尊重，你万不能说。”

　　小红听了，略正一正颜色，说道：“没有的事。鸳鸯姐姐自来不曾跟我说过什么。今儿我说这话，头一个，不是玩话，妈要当真。再我若有烂心私情来往，我便现世现报。妈不必急，算我生日，虚岁也没十七。真要算礼，果然不必急的。你只当我尽孝，在主子跟前多答应一二年，也别落下愧。二奶奶平姐姐跟前，我也听说一些烦难。今儿我去了，不敢说里头就没了膀臂了。只这半年多，二奶奶平姐姐这样调理看顾我，也为多条腿世路来往的意思。我心里知道，只不曾虑到妈今儿这些话。你果然先问我一声儿，也没有这些话儿了。”

　　林之孝家的听她女儿掐着侍主的孝心说事，也没缝隙，不好驳的。倒不曾想小红口齿清明，最能说话儿，今儿也说到她这里。心里早恼了，不为旁的，只为小红本是最乖觉懂理的，平素里丫头婆子各色人精跟前没有错漏，倒在真正大礼上糊涂。一憋了气闷，那林之孝家的本也有些气魄脾性，冷笑一笑，说道：“你果然大了，再不听我的话。你到世上问一问，没有哪家父母说儿女亲家，还要反来问小的。果然等你愿意，难道自个儿寻男人去？真个是天打雷劈的话。我本是说喜事来，不曾料到你说出这些来。你只别痴，生了什么想头。这事已定，你只去罢。”

　　小红原念母恩，自来待她母亲也孝敬。就是当小丫头时，那月例也从没克扣，都给了她母亲。这几年林之孝家的升了总管媳妇，也不必小红给钱。寻常娘两个见了，也亲密和气，最肯玩笑的。今儿于大事上动了气，小红心里苦涩，只不能松口。她心里早有一个想头，如今听她母亲说“别生了什么想头”，只没明说了肮脏，那耻恨意思岂有不扎心肺的。越是心里苦涩，越想着贾芸形影儿，怒血汇心，揉了帕子，眼圈儿早红了。

　　这里小红便说道：“妈养了我这么大，我也不是那白眼儿狼崽子。你果然心里气我，我不敢顶撞，妈也想一想女儿当真是不是那样没尊重有想头的。如今忽剌巴叫我出来，那金家老二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就让我嫁。我就是个呆的，凡事只听父母的，这事也难。何况我素习可恶，与人不同。可是说的，若是与人相同，我今儿也不是二奶奶屋里的大女孩儿。既妈已恼了，就是我不孝，这事我也不依。你回了二奶奶，我也回，只说不去。真让我去，往下便不好说了。”一行说，一行滴下泪来。

　　林之孝家的听女儿说得重大，又素来疼她，虽气，见她哭得娇棠嫩梨一般，也不忍再说。心里只当她是一时糊涂了，才这样。便叹道：“原是世人都如此，我也这样，却赶上你这个可恶的。倒不该自个儿忙忙为你好，先办好了，只管告诉你。你若怪我不曾先说了，才这样委屈，究竟也不用这样动了心肝儿。我就先告诉了你，事还一样，又能怎么。我养了你这十几年，今儿才知道你这样难缠。”说着，替她女儿擦了泪，又慰道：“你回去想一想，保管就想过来了。你一句不乐意，比一比真要退约撤亲的事，哪个更大。不光你妈老脸上过不去，毕竟那金家是大老爷那里老人儿，岂不觉耍了他们。若要恼，真正有一番理论。你细想了，今儿你说的这些话，一准儿觉得不该。”

　　小红越发哭得哽咽。林之孝家的只当她略想转了来，安慰一二句，叫她进屋，便去了。小红见没人，便发狠跺了跺脚，转圈儿拍裙儿，甩了帕子，痛落一阵清泪。又拿帕子握了脸，不见世上一切光景，两眼摸黑，倒是混沌清净世界。因想道：“好没意思！上一年彩霞去了，竟是今儿她父母说了嫁人，明儿就出去了。何曾是嫁人，买卖也没有更痛快的。我若也这样，不如一头碰死了！说我有想头，一不偷抢夺盗，二不杀人放火，却又怎么了！”

　　这里小红一行哭，一行胡思。因又想道：“今儿来了魔障，这话也说出来了。只不知他的心是不是同我一样，若不是，我白操了这心，竟是个笑话儿。我要问他，又挡不住这宅子里人多眼杂，几百几千长舌头。若传出什么，岂不累了他。只不问，他又不来，我白呆在这里，岂不得了父母的意：‘既闲着，正该立刻寻个好人家的。’真真进退两难！我不信世上人里，我是这头一个不听媒妁父母的，只想依着自个儿的心找的。果然不是头一个，世人这千百年来，嫁不对，娶不平，又是怎么过来的！”

　　原来小红之痴，更不下宝玉、黛玉一流，最是个不同的。今儿说下婚姻，那林之孝家的又有体面脾性，真拗不过，要回了上头老太太、太太一层，只跟着家里放出的人头儿说，又如之奈何！小红一想，方知道愁苦，竟是一件事将人逼到死路。不知红卿如何拗过，且看后话。